27

在看清牆外的“盆”是一只禿驢的頭後, 池罔感到了絕望。

他為了躲這些和尚, 都從繁華的元港城,一路跑到偏僻的村裏來了,還是在村裏這樣廢棄荒蕪的角落,怎麽還是能遇見禿驢呢?

池罔冷漠地轉回視線:“哦, 那就是個盆, 你确實沒看錯。”

子安:“……”

“姑娘,你眼睛沒有差到你說的那個程度,治得好的,對自己有點信心,你叫什麽名字?”

這位想從高處跳井的姑娘, 名叫燕娘。

姑娘說起了她的一生經歷, 也是讓人唏噓。

燕娘是村裏長大的姑娘,家裏父母都是老老實實種地的農民, 但是燕娘在裁衣刺繡有些天分, 于是就在十六歲的時候, 獨自一人去元港城打拼。

她聰明又肯吃苦, 憑借着針線上的成就, 竟然進了元港城一間大布莊——鼎盛布莊。

從一個只能繡邊、縫扣子的小學徒做起, 她一步一步,走到了鼎盛布莊成衣匠的位置,只用了短短不到兩年時間, 可以說在這一行中, 是個很有天賦的人了。

而成為獨當一面的布莊成衣匠後, 每個月都有城中的小姐、婦人提前約她,量身裁衣定做,她設計的衣服樣子漂亮,很快就在元港城裏闖出了名堂。

燕娘沒用多久,就賺了足夠多的錢,把家人從村子裏接了出來,一起到城裏過好生活。

就在事業與家庭雙雙美滿的時候,燕娘還收獲了一份愛情——元港城鼎盛布莊的老板看上了燕娘,兩人拜過堂成親沒多久,燕娘就懷了孕。

這本該是很好的人生,也不至于讓她絕望的要自盡,這一切美好在江北瘟疫到來後,全部如露水霧影般瞬間消散。

燕娘的父母是第一波染上瘟疫的,那時還沒有任何救治方法,挺了十多天也沒能挺過去,最後還是撒手西去了。一下子失去雙親的打擊十分沉重,燕娘傷心欲絕,但為了肚子裏的骨肉,她仍然勉力振作,期待這一場災難過後,家中降生的新成員,會重新為她帶來希望。

等到可以治好瘟疫的藥方從南邊傳了過來,江北的瘟疫終于得到了控制,病人們紛紛康複健康,街頭上能看見人了,生意也複蘇了,南北渡船也恢複了往來,就在這一場噩夢即将過去的時候,又發生了一場對于燕娘來說,不異于是晴天霹靂的打擊。

她丈夫攀上了一位出身比她有權勢的岳丈,為了迎娶這位岳丈家有權有錢的小姐,燕娘被攆出家門,被迫淨身出戶。

姑娘想去衙門求告,到了戶籍處一查才發現,她那丈夫居然早就留了一手,一直沒有在衙門戶籍處與她正式合籍!

成親後,原來他拿回家給她看的合籍文書是僞造的,她以為自己嫁了如意郎君,如今脫下僞裝,那男人竟然是一個如此無恥的騙子!

被趕出鼎盛布莊後,姑娘的成衣匠工作,也一并丢了。

但是姑娘有手藝,鼎盛布莊不要她,她還能去二三流的布莊找一份生計勉強糊口。

這個時候,她還心存一絲幻想,試圖把孩子生下來,讓那個男人回心轉意。

可沒想到,鼎盛布莊的老板着實是個狠人,為了不得罪未來的岳家,竟然一碗藥騙姑娘喝下,讓她當夜就流産了。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當姑娘發現她沒了孩子後,眼睛居然也慢慢不好使了。

她唯一賴以為生的活計,便是這些針線活,可如今她眼睛幾近失明,就連這唯一營生的手段也丢了。

燕娘無依無靠、凄凄苦苦,日子照這樣過下去,她遲早會餓死在街頭上。她用上了手頭最後的積蓄,扶着父母靈柩回了老家,入了土後,她便找了小時候經常玩耍的地方,想着從這裏跳下去,來個一了百了。

池罔靜靜的聽着姑娘說完生平往事,過程中不發一言。他知道,牆外的那個禿驢也在聽着,他們都沒有說話。

燕娘說到最後,似乎連大聲哭泣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倚在一邊,默默地流着眼淚。

許久後,池罔輕聲開口:“難道你就不恨那個騙了你的男人嗎?你這樣自尋了斷,倒是讓他少了一樁麻煩事,這豈不是仇者快、親者痛的做法?”

燕娘眼淚潸潸而下:“我……我就是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的!”

池罔幽幽道:“得了吧。你活着都奈何不了他,死了又能做什麽?鬼怪之說不可信,有一句叫好死不如賴活,你還是活着去收拾他,來得比較實在。”

燕娘絕望道:“可是我現在沒有別的路了,還不如立刻下去,早日與我爹娘、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兒團聚。”

“死,一向是最容易的事。”池罔低垂的眼,看着那斑駁牆面上的紫藤花,一字一句清晰道,“背負着所有至親之人的遺願,活下來,還要把自己活得好好的,才是最不容易的。”

他神色平淡:“如果不僅能獨善其身,還能報仇,那你就了不得了。”

燕娘泣不成聲:“我就是一個村姑,除了做做針線活,別的什麽都不會、什麽也沒有!而如今,我眼睛都要瞎了,連拿刀去砍了那男人都做不到,又拿什麽去跟鼎盛布莊的東家拼命?”

“為了個渣男,把自己剩下的人生都賠進去,值得嗎?你以後的日子還長,找個真心對你的人,好好去享受生活。”

池罔平和地說:“我把你眼睛治好,再幫你把流産後的身體調理好,你以後可以重新拿起你的針線,去做一個裁縫,去養活你自己。至于鼎盛布莊……”

池罔微微一笑:“他算什麽東家?充其量就是個掌櫃——我才是唯一的東家,我回去找找鼎盛布莊的股契,應該還能翻出來。”

燕娘的哭泣猛然停住了。

“恭喜你,告狀直接告到了大東家這裏。我讓人去查一下你說的話是否屬實,如果都是真的……”池罔語氣平淡,“如此無德,他自然會有他的下場。”

燕娘被這意想不到的發展驚呆了,她猛地回神,追問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我憑什麽相信你?”

“我說假話,會被雷劈。”池罔慢慢道,“反正信我一次,你也沒損失。如果發現我騙你,那你就再爬上去跳一次呗,我又不攔你。”

在牆另一邊的子安,聽得搖頭失笑。

那姑娘被池罔的歪理說動了,愣了好一會,居然真的從危樓上爬了下來。

就連砂石,都不得不贊了一句:“很不錯!沒想到你在處理這種事上,居然也挺有辦法的。那以後再遇到這樣的情況,就統統交給你了。”

池罔冷靜道:“我勸你還是別,不過是看這姑娘性格自強,只是命運弄人,淪落到這一步确實太可憐罷了。大多數時候,面對想死之人,我會勸他們直接跳下去。”

砂石:“……”

那姑娘在危樓裏還沒出來,趁着她還沒走到池罔面前的這段時間,池罔對着牆另一邊的子安說:“和尚,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兒嗎?”

子安側首認真傾聽。

沒等到和尚的回答,池罔面無表情的自己說了下去:“你就在牆那邊站着,請千萬別讓我看到你。我天生八字跟和尚犯沖,看見一個禿驢,倒黴一整天,我可謝謝你了。”

池罔很不開心了:“特地從元港城躲到這裏來,本以為這裏總不可能再見到和尚,卻沒想到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和尚聽得啞然失笑。

他想,牆另一邊的施主說自己是個大夫,而他來到這紫藤村的原因,居然和自己如出一轍。

子安便是覺得元港城醫者已足夠多,才特地挑了些偏遠的村鎮來行善救人,沒想到有人與他的思路,會不謀而合。

池罔這樣不講理,子安也絲毫不惱,好脾氣道:“那就依了施主之言,貧僧不讓你看見便是。”

這院子的紫藤盛開,花香浪漫如織,破損的牆壁也挂了幾簇怒放的紫藤花,像盛開的紫色雲朵在人間片片墜落。

而那牆外的和尚一開口,池罔卻覺得,自己聞到了滿園的花香,就連園子裏那些陳舊腐敗之氣,都被這柔軟的花香沖淡了。

那聲音真好聽,感覺是那樣的熟悉。

一時間陽光溫暖,破敗的圓子裏草木深深,此刻看上去,都顯得不再幽深荒涼了。

池罔沒能立刻想起這聲音聽起來,到底是像了哪一位故人。

或許他其實……根本就不願意想起來是誰。

說了一句話後,子安便不再開口,在牆外靜觀其變。

池罔出了一會神,便看見那姑娘走了出來。

燕娘一路摩挲着手邊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确定方向,才小步地慢慢走了過來。

砂石不忍的提醒池罔:“人家姑娘眼睛看不見,你都不過去幫一把?”

池罔語氣冷漠:“不想幫,讓她自己走過來,才能證明她有想改變的決心。”

燕娘跌跌撞撞地走了過來,在路上差點絆了一跤,才終于找到了池罔的方向。

等她終于走到池罔面前時,池罔伸手接住了她的手,并順手搭上了她的脈。

他搭上脈,立刻就将燕娘身體的情況,了解得一清二楚:“你這是中毒了,要不了你的命,卻對你的眼睛傷害很大……我給你開一副方子,先去去毒,再給你開名目方。”

将燕娘将信将疑的模樣,池罔快速道:“你常年晚間多夢易醒,醒了便極難再入眠,本就體虛,還不知道自己天生腎虛,後天就要多吃五谷雜糧慢慢溫養。觀你脈象,你應該不愛吃米面粗糧,只喜歡吃肉,燥氣重了不好,以後記得都改改吧。”

燕娘目瞪口呆,終于服了。

“給你開一副《解毒通脈湯》,不過你現在的狀況……嗯,桃仁、大黃、銀藤、丹皮照常量,但是水蛭和虻蟲……”

燕娘似乎是有些拒絕:“還要用水蛭和虻蟲?”

池罔奇怪的看了她一眼:“難道你不知道,你掉進那枯井裏死了之後,也是被蟲子吃掉身體嗎?如今你有這個機會吃它們,不是很好嗎,有什麽可怕的?”

燕娘:“…………”

被燕娘這一打斷,池罔又要重新思索剛才開到一半的藥方,卻聽到牆外的和尚道:“水蛭、虻蟲入血分,化瘀血、蝕死血。各三錢即可。”

燕娘吓得一聲尖叫:“媽呀——盆成精了!”

子安:“……”

聽了旁邊姑娘凄厲的嚎叫,池罔笑得開心:“對呀,盆成精了,你怕不怕?”

子安似乎十分無奈:“施主取笑了。”

池罔隔牆問道:“你懂醫術?”

子安的聲音帶着令人心情平和的力量:“略懂一些。施主醫術高妙,貧僧一時入神,本不該擅自打擾。”

池罔行醫百年已是聖手,不太喜歡被人指手畫腳,但是這和尚溫聲道歉,他發作的話,着實小題大做,只得道:“你說得有理,是該用三錢。若是這樣的話……那生石膏該用八錢,栀子三錢,黃芩三錢,延胡索二錢,赤芍也是二錢。這些藥物相互作用,邊清邊通,清解濕毒熱邪,活散瘀血死血。清了根,立刻給你用複明的方子,半月內就恢複視力。”

子安站在牆外,聽着裏面着看不見面目的小大夫侃侃而談,心裏已經明白過來,小大夫的醫術是非常出衆的。

自己只說了藥的用量,他就立刻跟上了思路,舉一反三,足見于醫一道很有造詣。

如此甚好,子安也松了一口氣。

原來他在這裏不走,不過是擔心小大夫用藥不明,自己可以實時提點一二,免得誤了事,而此時見小大夫行醫風格,覺得自己大可放心。

他看不見牆裏的這位小大夫,他只能看着這堵牆上的紫藤花,心中便莫名湧上了淡淡的喜悅。

他便蹲下身,撿起落在地上的幾簇紫藤花,将它收到了懷裏。

和尚的動作是不疾不徐的,卻突然停了下來。

他無聲無息地站起來,雙手裹着袖子,身如電閃地向上一抓。

……便穩穩地接住了一只四方镖。

那是一只從遠處射出來的四方镖,镖刃鋒利,泛着幽藍的毒光,顯是淬了毒。

這只四方镖的目标,顯然是牆裏面的那個小大夫。

偷襲之人本在高處,占盡了制高的優勢,是以能無視圍牆的高度,直接瞄向池罔。

卻沒想到這一只好好的毒镖,會被站在牆邊的高個子和尚橫插一腳,給空手接住了。

這怎麽可能空手接住呢?再一看,哦,原來和尚個子非常高。

這人頓時罵了一句,媽的,個子高就了不起哦?不用跳就能空手攔镖。

他見自己一擊不中,立刻從高高的古樹上跳下來,遁入民居巷道逃走了。

池罔聽到聲音,警覺的問:“外面什麽動靜?”

和尚将猝了毒的四方镖,湊到自己鼻下輕輕嗅聞,“人頭蜂、金環胡蜂、紅螯蛛毒液的萃取提純……”

“施主,有人跟蹤你,請務必小心。”

和尚說完這句話,就沖着偷襲之人的方向,無聲無息地追了過去。

池罔皺眉,問道:“什麽意思?”

等了片刻,他還是沒能等到那和尚的回答。池罔微微一頓,在牆上扶了一下,整個人便從牆頭翻了過去。

而牆外已經沒有人了。

和尚離開時,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讓池罔聽到的聲音。

池罔多少有些意外,他在江南江北遇到的這些和尚,一個個都不簡單。

而在牆另一邊的地上堆落的紫藤花邊,有一只四方镖,靜靜地躺在角落。

池罔避開淬毒的部分,從地上把它撿了起來,并在镖上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火焰形狀。

池罔像扔垃圾一樣扔掉了,嗤笑道:“天山教。”

他看着這空無一人的牆邊,揚起下巴冷漠道:“哼,和尚。”

緊接着他又想起什麽,嫌棄地補充道:“指手畫腳。”

作者有話要說:

砂石:不要嘴硬,嘴硬錯過一個億,你剛剛錯過了你相好。

池罔淡定:他去打欺負我的人了,我錯過什麽了?很開心的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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