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夜晚的冷風撲面而至, 池罔從城牆上跳下, 離開了皇都。

他趁着夜色的掩蓋,風馳電掣地在平原上疾行。

砂石擔憂地問:“池罔,你沒事吧?”

池罔的眼睛依然隐隐發紅,反應的速度也比往常要慢一些:“你剛說的升級……會有什麽改變?”

砂石膽戰心驚地回答:“我想先對自己進行升級, 如今能量足夠, 我能實現全功率運行了。之後我想對百曉生的一些版塊,優先進行解碼。”

“那你去做啊。”

孰料砂石卻道:“你現在的狀況……不太對,我要在确保你恢複正常後,才能放心離開,進行升級。”

池罔嗤笑一聲, 便不再說話。

砂石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池罔, 池罔自從殺了那個百曉生後,就有點不太對, 就連情緒的起伏都比往常要敏感。

根據池罔行進的路線, 砂石發現他在沐北熙的墓穴方向快速接近。

天将明時, 池罔到達了沐北熙的陵墓, 打開墓門, 就一頭紮了進去。

一個多時辰後, 池罔終于在自己寒氣四溢的墓室裏,翻出了他要找的東西。

在進入這極冷的墓室後,池罔的狀态似乎就平靜了一些, 他盤腿坐在寶藏上, 紅着眼睛解開了一個精致的袋子, 從裏面掏出了一把東西,塞到嘴裏。

一口一把,咔嚓咔嚓,那鼓鼓的袋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了下去。

池罔眼中的紅意慢慢消散,他嘆了一聲:“我果然還是喜歡涼一點的地方。”

砂石見他看起來正常許多了,終于感到放心:“你在吃什麽?”

“雪蓮花的種子。”池罔吃掉了整整大半袋,冷靜道,“就是放了幾百年了,味道不如剛下來的時候那樣新鮮了,不過勉強也能吃。”

砂石遲疑地問:“放了這麽久,吃了真的不會壞肚子嗎?”

池罔:“……這地底下這麽冷,味道雖然不新鮮了,但是吃了,也應當不至于會壞肚子吧?”

這是一個砂石也回答不了的問題,看來只能讓時間來驗證一切了。

池罔默默地放下了雪蓮花種子的袋子,一時間,他與砂石相顧陷入沉默。

砂石疑惑道:“我還以為你在吃什麽靈丹妙藥呢,你剛才樣子看着有點不對,難道吃雪蓮的種子就能好嗎?”

“主要是因為這裏涼快,再吃點靜心的東西,就相當心平氣和了。”

池罔看起來已完全恢複了原樣,他吃掉了半袋雪蓮花的種子後,回到了自己的棺材中躺着。

“你剛才到底怎麽了,池罔?我有點擔心,你好好回答我。”

池罔靜靜地躺在棺材裏,“是我練的內功心法的問題,早年時急于求成,選了一條最冒險的路。後來我改良了這套功法,免得後人在修煉時,會重複我的彎路……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這麽多年了,我有很多應對的法子。”

“找個冷的地方,再塞兩口雪蓮種子?”砂石疑惑道,“可是如果你在外面,不能及時回到墓中,又或者你沒有雪蓮子吃,你會發生什麽事?”

池罔看起來貌似毫不擔心:“我還有一兩個非常有效的辦法,只是我不太喜歡用……其實,雪蓮種子還挺好吃的,尤其是天山上剛摘下來的時候,直接在雪裏吃,低溫封住了苦味,那樣雪蓮子吃起來就又甜又脆,很清爽的。”

砂石現在對雪蓮種子的各種吃法不感興趣,他其實很想問問池罔,百曉生臨死前的那句話。

可是他沒敢問,他還沒搞清池罔為什麽狀态會不太對。

什麽叫莊衍不讓他再殺人了?砂石想不明白,自從他認識池罔起,就只見他救人,從沒見他出手殺過人……當然,百曉生除外。

池罔以前殺過人?他都做過什麽事?

砂石按下疑問,做了自己升級前的檢查,對池罔說:“我要暫時離開你,進行升級。”

“随便。”池罔眼睛閉上了,“困了,我睡一會,你随意。”

一聲玉撞清響,砂石從池罔的腦中消失了。

池罔閉上眼睛,在似睡似醒時,突然心有所感,睜開了眼睛。

他又見到了……那一片沒有任何起伏的雪原。

雪原無邊無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現在這裏的。但若這是夢,連續幾次夢到同樣的夢境,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他上一次在莊衍墓前昏倒,便第一次見到了這雪原,而這看起來漫無邊際的雪原,其實是有邊界的。

邊界的另一邊,連着一個被雪凍住的花園。

上次那被他吓得滿地跑的冰蔓,這次并沒有出現。雖然沒有外力幫助他分辨出邊界線,但池罔仿佛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感受。

他閉上眼,仿佛就知道邊界在哪裏。

他跟着感覺走了很久,居然真的重新走回了那片雪域花園。

一進去,他便看到上次那冰蔓在雪上,歪着頭看着池罔,突然見到他出現,瞬間想起上次被池罔支配的恐懼,頓時吓得扭頭就跑。

池罔站在原地,環視這片花園。

這花園已經有些不一樣了。

上次來,這裏是完全的冰天雪地,被厚重的嚴寒封住,沒有一點生息。

而這一次進來,池罔看向那原來凍着的溪水,冰已經融化了一半,雖然水面上仍有浮冰和白雪,但溪水已經重新流動起來,不再是原先那完全被凍住的模樣。

順着上次記憶中的路走過去,地上那朵冰花仍在,冰蔓像個圍脖一樣挂在冰花身上瑟瑟發抖。

只是原先在地上的那具雪做的雕像,不見了。

池罔腳步一頓,在這有連續性的幻境裏,原先那雪雕的模樣,第一眼看上去他就覺得像個活物,此時冰化了,雕像就自己長腿跑了?

就在這時,池罔聽到身後傳來了細微的聲音。

池罔追了過去。

見池罔追了過去,那發出聲音的東西轉頭就跑,奈何池罔窮追不舍,終于将他堵到了一處假山的角落裏。

池罔聲音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出來,你跑什麽?”

那東西聽了,一聲不吭地往更裏面躲了躲,似乎十分委屈。

池罔只要轉個彎,走到假山另一面,就能把這東西揪出來了。此時見他自己不出來,池罔幹脆擡腳過去,準備自己動手。

他繞過假山,眼看就能把這個亂跑的東西拎出來一探究竟的時候,他卻突然從幻境中被踢了出去。

池罔倏然從棺材中坐了起來,環視四周,表情嚴肅起來。

他一連兩次,在昏睡中去了同一個幻境,就算真的只是做夢,這也不像巧合。

“那到底是什麽東西?”池罔皺起眉頭。

砂石的聲音幽幽響起:“你這人,真不講道理,還耍流氓。”

池罔愣了一下:“我……耍流氓?這從何談起?”

砂石噎了一下,一腔委屈沒法說,好不郁悶道:“池罔,你這人太狡猾了,這次升級後,我把前一個系統留下的記錄解密了,你趁我當時不如現在聰明,就花樣騙我。”

池罔冷酷道:“難道現在就很聰明嗎?誰給了你這樣的錯覺?快醒醒。”

砂石差點哭出來。

池罔安慰了他一下:“我負責動腦就好,至少比起上一個女聲系統,你還挺可愛的。”

說到正事,池罔也端正了态度:“你這次升級,可有什麽收獲?在你來之前,制約我的那個女聲系統,和我殺掉的那個百曉生,都是什麽東西?百曉生說的那個‘我們’,我一直很在意。”

砂石回答道:“前一個女聲系統,确切來說,她其實不能說是一個系統,她和百曉生的組成類似,更像是一種……意識。而百曉生說的‘我們’,我想,他并不是具體指人。”

“池罔,我現在還不能很好的理解,但似乎……我可以持續升級,慢慢地領會那種境界。”

“一種……意識?”池罔眯眼道,“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是這個意思嗎?”

“有點類似,但又不大相同。”砂石說話的聲音,和之前相比,連語調都多了許多起伏,“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池罔,我們聯手造成的幹擾,目前并沒有驚動那個意識,我們在暗處有優勢,要慢慢來。”

池罔點點頭,沒說話。

“以及這件事情,我一定要跟你說。”砂石的聲音聽起來十分認真,“池罔,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的那個……在你身上挂着的進程嗎?在你殺了百曉生後,它的變動非常大,這個我有些不能理解,而且你的狀态……”

池罔從棺材中跳了出來,打斷了砂石:“說到這個,我想起來一件要緊事。”

砂石緊張了起來:“怎麽了?”

池罔嚴肅道:“我吃了那些幾百年的雪蓮子,到現在都沒有壞肚子。”

砂石:“……”

池罔把剩下的小半袋雪蓮種子吃光,悠然道:“走吧,咱們去天山摘點新鮮的吃。”

砂石明白池罔不想談論這個問題,只好委屈的閉嘴了。

池罔也發現了,砂石在升級之後,似乎确實比以前聰明了一點——都會看他臉色了,不會什麽都來煩他,真是可喜可賀。

說走那就走,池罔在墓中睡了五六天,他過江後,在江北元港城,與餘餘簡單會過一面,并在他身上塞了十張銀票。

餘餘撿起來一看,眼睛都直了,這是一家開了七百多年的銀莊,這銀票蓋着總店的章,至今仍具有效力。

他幾乎要暈倒了,他這一輩子,都沒能想象自己會摸到這樣的巨額。

池罔十分大方道:“去吧,把所有你見到的書局,都給我買下來。等找到了桃花公子,就把他給我控制起來……我喜歡這孩子。”

餘餘聯想到桃花公子那些香豔的龍陽文,看着眼前池罔那微笑中,藏着一絲微不可見的詭異。

以為自己可能洞察了真相的餘餘,頓時露出了驚恐的表情,在腦中瞬間補出了許多不可描述的場景,膽戰心驚地應了是。

江北的瘟疫,已經得到了很好的控制。他無正門裏的房流,不過才五天時間,就展現出了驚人的行動力,池罔把銀票拍給他後的短短幾天後,池罔就在江北見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

江北派過去的蘭善堂資源,已肉眼可見的規模增強,一筐筐新鮮的藥材,從南邊源源不絕地被送往江對面,以蘭善堂的名義,解決了江北全境藥材緊缺的難題。

池罔見狀感到很滿意,便不再費心蘭善堂的動向,自己一路向北方趕去。

過了北地山脈,那便是天山了。這裏便是天山教的總部,但池罔卻不以為意。

想對池罔下手,那也不是別人想想就能成功的事。池罔一路坦坦蕩蕩,對自己的行蹤并無遮掩。

北上一路,在資源緊缺的一些小城鎮,北地的醫者還沒有來得這樣快,池罔順手又救了一些瘟疫患者。

但池罔這次目标明确,就是天山山頂上的雪蓮種子。他陸陸續續走了一個多月的時間,才到了天山山腳下。

沿路北上,池罔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越是接近天山,進入天山教的核心地區,他見到的瘟疫病人便越少。

等他到了天山腳下時,幾乎就再沒見到一個瘟疫病人。這裏的人神色健康,即使是生活在雪山下,依然面色紅潤,一副遠離病災困擾的模樣。

砂石主動與池罔交流自己的看法:“上次咱們見到的那些天山教教徒,曾經提起過他們的教主,似乎有可以控制瘟疫的辦法。可是瘟疫這種災禍,如果可以被人為控制……這是多麽的可怕。”

池罔神色淡定:“也不是沒有辦法做到的事,如果天山教有人像我一樣,極專于醫毒一道……嗯,靜觀其變吧。”

砂石此時還不明白池罔這句話的未盡之意,直到兩年後,他才明白池罔早在此刻,就已經看清了天山教日後的布局圖謀。

他不是不懂,只是懶得管而已。

天山腳下的城鎮房屋連綿起伏,一切設施應有盡有,雖然比不上北地第一大城元港城的繁榮,卻也跻身成為北地首屈一指的大城。

池罔在這街上走着,一邊和砂石交談:“百年前這片土地,還是胡人的草原和氈房,你看看不過百年光景,這裏發展得多麽讓人吃驚。”

卻不料砂石開口接道:“确實,在胡人剛剛歸順的前十年,北邊還經常小動作不斷,尤其是在仲朝開國皇帝房邬病重時,這邊連接暴亂。後來仲朝第二位皇帝房洱繼任後,和班将軍在這邊親自打了三年的仗,才給胡人收拾老實了。”

“皇帝班師回朝,計丞相卻留在天山十多年,建城鋪道,将這邊管理得井井有條,如今你腳下走的街道,都是按照他當年畫出的圖紙建出來的。”

“你這次升級之後,知道了不少東西。以前讓你跟我說一說過去發生的事,你都一問三不知,現在卻大不一樣了。”池罔神态平靜,但說出的話,卻多少透露出一點懷念和欣慰之意,“你說的這位計丞相,就曾經是我的朋友,你和我說說他後來的事吧。”

“計丞相在的時候,這邊達到了幾百年中最繁華的盛況。胡人不造反了,都在學漢話,把貴族子弟争相搶着送入皇都學習,各族百姓都在這裏安居樂業地生活。鞋教什麽的,在他治下從未出現過。”

砂石娓娓道來:“即使是天山教這樣的鞋教,這幾十年不斷貶低仲朝皇室在北地的影響力,但在時隔百年後,都不得不承認計丞相對北地山脈的富足和安穩,有着不可磨滅的貢獻。”

“時隔百年,北境的百姓仍然在感懷計丞相的恩德,他的衣冠冢就在城中。而在那衣冠冢不遠處,有一家酒館,是計丞相在世時親自開的。”

池罔輕聲重複:“他開的……酒館?”

“開了一百多年了,就在下一個街道拐角,向南走三百步的地方。”砂石的聲音十分幹淨,“我想你應該去一趟,池罔。”

那酒館模樣十分醒目,離的老遠,就能看見當街插着一塊木牌,上面一個偌大的“計”字,任誰路過都不會認錯。

池罔走了進去,店裏炭火燒的暖,現在天色還早,酒館剛剛開門營業。

酒館店面不大,客人也不多,小二見池罔一副大夫打扮的模樣,先問了一句,“客官貴姓?”

不過是來喝酒,為何要問自己姓氏?池罔遲疑一瞬,回答道,“免貴姓池。”

一聽這話,坐在門口附近的那桌客人,立刻回過頭來看了了看池罔,面色十分不屑,“啧啧,又一個過來打秋風、吃白食的。”

池罔聽在耳裏,心中疑惑愈甚。

但店小二的态度,倒是沒有絲毫改變,“客官,您往裏走。”

落了桌,接過小二遞來的酒水牌,池罔剛開始翻看,便聽到店小二說:“這是從計丞相傳下來的規矩,本店凡是姓池的大夫,酒水一概免單。”

池罔終于面露愕然。

那小二卻突然問道:“我有一位遠房表叔……他大伯的姑姥的外甥的鄰居中風了,癱了半邊身子,請大夫給開了一副‘八珍湯’,卻沒有任何效果,看小公子大夫打扮,想必是位醫者,敢問一句是為何故?”

那一瞬間,池罔已然明白了故人之意,他壓下複雜的心緒,答道:“……因為風邪所乘,客于五髒,當先探風邪沉浮之處,再對症下藥。”

小二臉色一變,腳步蹬蹬蹬地就跑了出去,沒過片刻,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走進了酒館。

這男人進來後,酒館裏三三兩兩的客人瞬間啞然無聲,齊齊注視着男人的動作。

那男人徑直走到池罔面前,開口就問:“那該開什麽藥?該治标還是治本?”

百年前那場與老計的交談,似乎就在眼前。池罔半阖眼,緩緩道,“或以散風藥為君,而以補損藥為臣使;或以滋補藥為君,而以散邪藥為臣使,量重輕而處之也。急則治其标,緩則治其本。”

男人“唔”了一聲,沉默了片刻,他猛地回神,大步走向後廚。

片刻後他單手舉着一壇酒走回店中,放在池罔桌上。

那壇酒上還帶着泥,顯然是剛從土裏挖出來的,壇身泛着濕涼之意,氤氲酒香隔着酒壇傳來,瞬間充滿了整個酒館。

酒館裏的客人都驚動了,他們看着池罔桌前的男人,沒人敢大聲叫嚷,只小聲互相交談:“這是什麽酒,怎麽這麽香?”

男人向池罔抱拳:“這壇酒在院裏樹下埋了一百年,如今終于等到了它的歸宿。”

“風雲山莊在此駐守百年,終不辱計丞相遺澤、成全了先人所托……池公子,慢用。”

作者有話要說:

砂石:追着我亂跑,你耍流氓~!

餘餘:呃……門主這是要耍流氓?

池罔:???我什麽時候成了流氓?

————————————————

1.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引用于:

《妙色王求法偈》

2. “風邪所乘,客于五髒”化用于:

宋·窦材《扁鵲心書》

3. “急則治其标,緩則治其本”引用于:

《黃帝內經》

4. “或以散風藥為君,而以補損藥為臣使;或以滋補藥為君,而以散邪藥為臣使,量重輕而處之也。”引用于:

明·龔信 《古今醫鑒-中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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