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池罔與老計的最後一面, 是在元港城。
那一天黎明時分別, 他答應了讓計夫子請他喝酒,這話他說完就進入了墓中沉睡,從未曾赴過這個約。
他不曾想自己的故友,居然以這樣別出心裁的方式, 完成這未竟的百年之約。
池罔桌前的男人, 轉身對着酒館的人朗聲笑道:“今天是個好日子,兄弟們随意,店中消費我請客!”
酒館的客人一愣,連忙紛紛笑道:“莊主果真好爽,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借風莊主的光了!”
風雲山莊莊主大笑道:“這店從我太爺爺那輩一直傳下來, 賠錢開了幾十年,明天終于可以——關門了!”
店中客人的笑容戛然而止, 面露尴尬。
池罔從懷中掏出了一張銀票, 也不看數額, 就拍在桌上道, “每過五年, 我派人送至少這個數到你店中, 把這店開下去,虧我付,贏歸你。”
這身形高大男人的接過銀票一看, 頓時意外地揚了揚眉:“只要北地不發生戰亂, 你的這些錢, 就足夠這酒館再虧上十幾年的了。老弟,不用這樣實惠。”
池罔已經不想再聽,他抱着酒站了起來,轉身就往外走。
砂石突然對他說:“池罔,這人是風雲山莊莊主,目前武林高手榜排行第一位的高手——風雲铮……他是幾百年出一個的武癡,習武天資比你都只高不低,沒想到居然會這樣意外的就碰上了,你不想借此機會,結識一下他嗎?”
池罔回應的語氣冷漠而嚣張:“識個屁,我管他是誰。”
他抱着酒,在街上用輕功飛一樣的離開。
誰愛第一誰第一,他如今只想找一個最安靜的地方,靜靜的喝下這壇酒。
池罔抱着他那一壇跨越百年的酒,一路狂奔到天山上去了。
北地山脈地處極北,一年只有兩個季節,那就是冬天和夏天。
漫長的冬天一直到六月時才會結束,然而一到九月,就會立刻從夏天重新進入冬天,每一年春秋的時日,短暫得可以用手指數得過來。
冬季的天,天色總是暗的快。
半山腰的池罔,看着天空在短短的半個時辰內,徹徹底底地暗了下來。
池罔并不是一個容易喝醉的人。
但是碰到這樣一壇醇香四溢的百年老酒,又赴了好友百年前的故約,在這樣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便喝醉了。
砂石有些擔心:“池罔,你喝多了?”
“這個無所謂。”池罔慢慢說,“我從來都不喝多,但今天就想喝。”
酒壇中的最後一滴酒,池罔也沒放過,他再三确定真的空了後,才小心翼翼地把酒壇放在自己臉邊,自己則撲通一聲,躺在了雪山山腰的皚皚白雪上。
過了一會,池罔卻說:“有的時候我就會想,我一個人,活了這麽久,是為了什麽呢?”
于是砂石便知道池罔喝醉了,他雖然擔憂,卻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池罔輕聲說:“難得還有人記着我,這感覺真好……這麽多年了,我既怕他們記着我,又怕他們忘了我。後來想一想,其實他們記得我、忘了我,于我而言,又有什麽區別呢?”
“這麽多年,我都是自己一個人走下來的,既然自己選了這條路,又何需傷春悲秋,扭扭捏捏作小兒女态?我心腸向來硬……我會一直是那個走到最後的人。”
砂石附和,聲音落寞:“你的意志比我強硬太多了,我若是獨自一人度過七百年,怕是早就瘋了……或許正是因為他了解我,才讓我在遇見你後醒來吧。”
此時此景,砂石也有感而發,“這樣漫長的生命,想做的事怕是都做了,想要的東西,以你的財富力量,也沒什麽得不到的。七百年了,你早就對什麽事情都提不起興致了,我很佩服你,池罔,在這樣漫長的時間裏,你一直知道自己要做什麽。”
“你錯了,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麽。”池罔淡漠道,“這七百年來,我唯一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就是救人、救人、再救一個人,我其實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這個疑問砂石早就有了,此時順勢就問了出來:“那你為什麽要救人呢?”
北地山脈地勢高,池罔躺在半山腰看天上星星,仿佛都比往常的距離要近一些。
只是今晚似乎星星都躲了起來,沒有幾顆亮着,夜空便顯得格外暗淡。
池罔失神地凝視着夜空:“這是我答應莊衍的事……沒做完,我就不能死。”
這一刻,砂石覺得自己離那個答案,似乎已經很近了,忙追問道:“你答應了他什麽?”
池罔将手遮到自己眼上,許久都沒有動靜,仿佛已沉沉睡去。
他到底還是沒有回答砂石的問題。
夜晚的天山如此寂靜,凝神細聽,卻能聽到極遠處那細微的紅塵喧嚣聲。
天山山腳下聚集了不少人,在夜晚燃起篝火,圍繞着火堆喝酒唱跳,似乎今日是個什麽節日。
池罔遠遠的聽到一點聲音,看到一點遙遠的火光,卻完全提不起任何興致。
他的手搭在眼睛上,從自己的指縫間看了一會夜空,又疲憊的閉上了眼,似睡似醒間,輕聲道:“下面吵什麽呢?這麽安靜的夜晚,怎麽就不願意安生點的過呢?”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了起來:“因為天山教教主,預測夜辛卯時分,恒星不見,會有星隕如雨。北地的百姓今晚都不睡了,要守着這場奇觀。”
這聲音太熟悉,池罔一時沒反應過來,究竟是夢裏今朝。
那人在池罔身邊坐下,聲音中帶着溫和暖意,“紫藤村一別,不想會在這裏與你再見。”
池罔雙眼勉強睜開一條縫,看到那人穿着一身暗色的大氅,頭上戴着一頂帽子,遮住了他那在月光下也反着光的腦殼。
同時也阻擋了池罔遲鈍的神志,讓他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坐在自己身邊的,是他一向最讨厭的禿驢。
理智退去,那一瞬間起了決定性作用的,便是直覺。
子安身上的氣息,令他倍感安定,仿佛天然便能感知,來者不會傷害他。
子安聲音溫和,“在古時,星隕是為天災,但在百年前,仲朝立國時就已全面廢止星象之說,是以北境的百姓,願守夜一觀隕星雨。”
池罔喃喃道:“但也有瘋子跟我一樣,不知道星雨,這大冷天的,只想躺在雪上看天。”
子安清朗的聲音,溫和地笑了起來:“我是躲出來的,剛才夜探山頂上的天山教,差點被人發現。下面人太多不能去,上面人太精不能呆,那就在中間吹吹冷風吧,不想卻碰到了你。”
子安聲音中帶着笑,“……好香的酒,聞着似乎都能讓人醉,怪不得施主今夜不趕我。”
池罔沒說話。
身邊傳來簌簌的聲音,和尚學着池罔的樣子,舒适地躺在了雪地上。
池罔幾乎都要睡着了。
身邊的氣息溫和而安定,不帶着任何惡意,他的身體幾乎先于神智認出了這熟悉的感覺,自覺放松休息。
這份寧靜持續得讓人舒服,直到山下的篝火晚會漸入高潮,衆人開始喝酒唱歌,那跑調的齊聲合唱,直直鑽入半山腰池罔的耳朵,把他給吵醒了。
池罔不舒服的動了一下,“難聽死了,叫他們閉嘴。”
子安失笑道:“貧僧做不到,你只能忍耐一下了。”
大概是“貧僧”兩字刺激了池罔,讓他的心情瞬間就不那麽平和美妙,“什麽……你是個禿驢?呸,唱個歌,我就不趕你走了。”
和尚的脾氣是真的好,他與池罔兩次見面,每次都被他指着鼻子罵禿驢,卻從未見過他生氣。
此時他對着喝不喝醉都蠻不講理的池罔,依然是頗有風度:“貧僧不會唱曲兒,但是貧僧會講故事,還會算命。”
“那……你就算命。”池罔過了很久,才慢慢地回了一句。
子安又笑了,他忍不住微微側過頭,去看着黑漆夜幕下,手放在自己臉上的小施主。
“你的生辰八字,我願意幫你一試。”
池罔慢慢道:“羅鄂新歷三九,臘月廿八。”
和尚很認真地算了一會,才突然愣住,搖着頭微微笑道:“施主,你又捉弄我。你這樣的年紀,怎麽可能是生在羅鄂新歷年間呢?按照羅鄂歷算,你都已經七百六十三歲了。”
池罔過了很久,才慢慢道:“是啊,你這呆盆,怎麽可能有人活七百多年呢?捉弄你,居然這麽久才反應過來。”
子安看着他吝啬地露出來的鼻子下巴,忍不住又笑了,“七百六十三年前,那你得生在諸侯争霸的年代。那時始皇帝沐北熙只是一方諸侯,還未一統天下,同時坐擁兵權的,還有北境的莊侯,和南邊的諸侯時桓……”
那一瞬間,子安卻突然停下了那不緊不慢的敘述,仿佛鬼使神差的,他又看了旁邊的人一眼。
池罔似乎已經睡熟了,在夜色下,他的胸膛均勻而平緩的起伏着,不再發出一點聲音。
于是子安自然就不再出言打擾。
他只是不知為何,在這樣寧靜的星空下,感受到不知因何而起的平靜喜悅,宛若奔波許久的旅人,在漫長的漂泊後,終于找回了故鄉。
在這混着清冽雪氣的酒香中,和尚睜眼看着夜空,他心中很安靜,卻也很歡喜,這是一種非常讓人舒服的平靜。
天山的半山腰的雪地上,漆黑如墨的天幕下,就這樣躺了兩個人。
他們并排躺着,中間隔了半臂寬,卻互不打擾。
作者有話要說:
池罔怒道:當和尚就不要戴帽子,好好當個盆!晚上黑燈瞎火的,差點沒認出來!
子安無奈:可貧僧…冷啊,施主體諒一下頭禿的苦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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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1.流星雨的描述,化用于:
春秋·左丘明《左傳》
“魯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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