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天山城, 計氏酒館。

青龍使拍開一壇新酒, 連碗都不用,就直接抱起酒壇來,豪放地開喝。

他的面具放在一邊,露出十分明媚英氣的面貌, 高馬尾紮在腦後, 長槍放在身邊。

“風大哥,這批去年的大曲酒,現在開封享用,味道還真是不錯。”

風雲铮慢慢道:“小青龍,今天随便喝, 我請你。”

青龍使喝酒的動作瞬間停住了:“我一次喝你四五壇都算少的, 今天怎麽這麽大方?無事獻殷勤,你這是想做什麽?”

風雲铮坐在一邊, 用一塊鹿皮, 輕輕擦拭自己的大斧, “我在這片土地活了快三十年, 現在……終于可以走出去看看了。”

他說話的語氣十分平靜, 臉上也隐隐帶着輕松的表情。

青龍使終于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 皺眉問道:“你要離開這裏,風大哥?”

“是啊。”風雲铮語調輕松,“我風雲山莊世代居于此處, 代代都要有人守在天山城, 便是為了完成一件事。如今終于塵埃落定了, 我也自由了,不用再守着祖宗的規矩了。”

他出神道:“我這一生走過最遠的地方,也不過就是雁城了,我連江北第一大城——元港城都不曾去過。我這次走,想去南邊看看,去皇都看看,再去關外轉轉,去見識一下這從未見過的大好河山。”

“也不錯,你該出去看看。”青龍使沉默許久,感慨道,“不過你們家也真是,為了這麽一個還不能跟別人說的承諾,一輩子、一代代,硬生生在這守了祖孫四輩……而且到現在,你都不和我說,你到底在守什麽。”

“你如今以武揚名天下,教主天天催着我來拉你入教,補上白虎使的空缺……不過你我朋友一場,我就不對你傳教了,就作為你今天請我喝酒的答謝。”

風雲铮:“唔,那是得謝謝你了,別多說,咱們繼續喝酒。”

青龍使搖頭笑道:“今天要說,以後咱們能說話的機會,怕可不像現在這樣好找了……風大哥,我相信無論你到哪裏,都能做出一番事業,能出去走走看看,我心裏也替你高興。不過,我當年就覺得你傻,為了個什麽祖上的承諾,幹什麽非要死守在北地?”

風雲铮笑笑,“守諾,并不是傻。風家組訓,弟子言出必行,才是為人立根之本。”

“對,我雖然嘴上罵你傻,但我其實在心裏敬佩你。你心思純淨,剛正不阿,正是因為有這樣的心性,才能将武功練到如此程度吧?你是個習武的天才,出去見見世面,也很好。”

風雲铮不聲不響地喝了一大壇酒,才說,“小青龍,我要走了,你多保重。”

青龍使“嗯”了一聲,問道:“風大哥,既然你要去皇都,可以幫我做一件事嗎?”

“自然,你說。”

“我有些信件,交給任何人都不放心。”青龍使又喝了半壇酒,才繼續道,“等你到皇都時,請親手幫我交給一個人。”

風雲铮:“可以。”

“整個天山上下,我只相信你的為人,如此便謝過風大哥。”

青龍使酒量極好,連着兩壇酒下肚,臉上都不見絲毫暈紅。

他眼珠一轉,突然加了一件事:“大哥此行南下,如果在路上碰到一個人……嗯,你就幫我揍他一頓吧。”

風雲铮有些好奇:“誰能不遠萬裏,把你惹了?”

青龍使帶出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一個跪下随地認爹的熊孩子,就這麽個熊貨,還有臉撩騷勾搭我的人……可惜我最近走不開,要不我絕對親自上陣,把他打得他媽都認不出來。”

青龍使一字一頓道:“此人名叫‘流流’,十五六歲年紀,就是排行榜第九的那個‘流公子’,一個混賬臭小子。你要是見到他,便不用客氣替我打他一頓,等以後我有機會見他,再親自補一頓。”

風雲铮:“好,沒問題。”

兩人繼續喝酒,沒過多久,卻聽見隔間外有人敲門。

風雲铮轉頭看青龍使抓起面具,罩上他臉後,才對外面說:“進來。”

那是一位天山教教衆,一進屋子便跪地禀報道:“青龍使,大事不好了!教中出了大事,教主傳訊,讓您立刻趕回去!”

青龍使皺起眉頭:“怎麽了?慌慌張張的。風莊主不是外人,有什麽事你直說就好。”

天山教教衆神色驚慌:“教中玄武、朱雀二使突然身受重傷,如今教中大亂,教主宣您立刻回去主持大局!”

青龍使豁然起身,“風大哥,東西我會差人送到你手上,若是你這幾日就要動身,我怕是抽不出功夫親自去送你,先祝你一路順風了。”

風雲铮應了一聲:“嗯,你去忙。”

青龍使的高馬尾在空中蕩出半弧,他身子潇灑地抓起長槍,片刻間,對面的人就走沒了影子。

風雲铮喝光自己的那壇酒,輕聲道:“玄武、朱雀二使同時身受重傷……這北地除了我,還有誰能做到?外面的人,當真是藏龍卧虎。”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天山山腰上,池罔坐在雪地上,于一片漆黑之中靜靜打坐。

酒壇和藥箱都被他放在身邊,砂石見他十分專注地在靜養內息,都控制自己不去打擾。

正如砂石頻繁提起,池罔也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內力被抽走後,與以前狀态差了不止一個檔次,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分配更多的時間,進行修煉,補足自己內力的弱勢。

只是此時,閉着眼睛的池罔睜開了,他的頭轉向右邊,看着那隐藏在黑暗裏的人影。

然後他聞到了濕熱的血腥氣。

那人雙手合十:“施主,叨擾了。”

子安的語氣平緩,卻帶着一點難以察覺的中氣不足,“貧僧不敢确定你在這裏,僥幸一試,沒想到真的在這裏找到了你,也算是心有靈犀的緣分了。”

池罔語氣淡漠:“誰與禿驢心有靈犀?還不是為了你塞到我身上的那個東西。”

盤腿坐着的池罔,從雪地上站了起來。

今夜星光月光一并沒有,此時沒生火,他只能看到這和尚模糊的身影輪廓,連他那反光的腦殼都看不見了,更別說看清他此時的模樣和神色。

子安默了一刻,誠懇道歉:“事出突然,貧僧面對天山教的連環追擊,不确定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只得暫時将東西藏在施主身上,給你帶來了麻煩,非常過意不去。”

山中安靜,池罔聽到鮮血從他衣衫滑落的聲音,一滴一滴地滴在了雪上。

池罔便笑了:“這麽多血,這是殺人了?”

“殺生乃是大孽,貧僧不能助其凝明正心,以觀善惡,已是修行低微的罪過,又怎會再造此惡業?”

子安的聲音依然平淡:“當時情急,迫不得已,只能出手傷了他們。”

“你說你這和尚,打起架來吃不吃虧?”池罔無情的嘲笑,“人家要殺你,你卻得顧及這個、顧及那個。不能殺人,又不能打得太重,本來就是一群人打你,你又束手束腳的,能活着出來走到這裏,也算是本事了。”

子安身上的血腥味愈發重了,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比剛才還要更輕了一分:“有些事,貧僧既然見到了,就不得不管……若為此能救更多的人,那就值得去做。”

池罔聲音愈冷:“我看了你塞給我的那張紙條,那上面的配方,有超過兩百種材料,其中有些幾乎是匪夷所思的——‘母體因寒毒敗血之症流出的死胎,與毒蟲毒藥藏于陶罐中,埋于地下一年後挖出’為引,這樣毒的東西,你是知道做什麽用的?”

“大概猜到了。”子安聲音愈發輕,“此屍毒配以其他兩百多種藥材融合後,會徹底改變毒性,甚至有傳染之效。天山教圖謀甚大,此事會危害數十萬衆生,貧僧絕不能坐視不理。”

池罔想起三月初在北邊救房流和步染時,那是他與天山教的第一次接觸,天山教中人就已經在言語中暗示過,江北爆發的瘟疫與他們有關。

天降災禍,朝廷無所作為,威信力一落千丈。百姓絕望、群情激憤時,再由天山教出面,散發解藥。藥到病除,不用多久,天山教在這邊說話的分量,就會一躍而取代朝廷。

這場曠日持久的瘟疫,若是沒有池罔出手,又怎會被如此輕易地制止了?

而他卻亂了天山教的節奏。

天山教見時機不妥,便先行回撤,一邊研究更猛烈的疫毒,一邊另行等待時機。

……那等他們準備好後再次卷土重來,這江北,又會發生什麽事?

只是此時聽着和尚如此平靜的回答,池罔心中不知為何,莫名起了幾分暴躁:“你便是偷出這配方,又有何用?這上面兩百多種藥,他們知道你偷了藥方,随時可以不斷進行更改,而且這張紙上只要藥材,沒有配比,光有這藥方,又如何施藥?”

子安心平氣和道:“貧僧偷出了一份毒樣瓷瓶,只需吸入毒氣,以人身試藥,再探脈象沉浮,定能試出解藥。”

池罔已經聽明白了,他皺眉道:“和尚,你叫什麽名字?”

“貧僧……法號子安。”

池罔深深吸了口氣,他走了過去,摸黑抓起了子安的手。

那手腕冰涼,上面還有血腥氣,池罔摸了他的脈。

天這樣黑,和尚分明是什麽都看不見的,但他還是低下頭,看着池罔牽着自己手的位置。

那是一串金色的數字,只是這一次,他看得清楚——2/???

子安輕輕蹙了眉,回憶着在他面前閃過的數字。

這究竟是何意?

一無所覺的池罔摸了片刻脈象,就把和尚的手摔了回去。

即使是對待傷病患,池罔依然毫不客氣,他從藥箱中掏出了一個小瓷瓶,遠遠地扔給了他,“此藥內服外敷皆可,你別先等不及把解藥試出來,自己就失血而亡了。”

他背起藥箱,從地上站了起來:“你這禿驢,怎麽這麽傻?我不喜歡。可這世界上總是要些傻子,才能真正成事。”

“我不勸你,也不治你,自求多福吧。我倒是看看,再過半年,你是活着還是死了,看看你的佛祖菩薩,願不願意保佑你。”

說完奚落的話,池罔說走就走了,還是用輕功離開的,仿佛一刻都不願與禿驢多待。

子安站在原來的位置,握着那瓶藥,輕輕地旋開了瓶塞,湊到鼻下輕嗅。

便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施主,口是心非。”

但他到底是有些站不住了,扶着旁邊山石坐下,輕輕道:“這分明是一等一的好藥,如此一晚打坐調息,明日就能啓程往南……多謝你了。”

池罔回到了天山腳下的城,慢慢走向計氏酒館。

風雲铮坐在店裏,正在等他。見池罔進來,目光先在池罔的手上停頓一下。

他抓過和尚的手,上面沾了鮮血。

風雲铮穩得很,看見了的反應就跟沒看見一樣,只說:“後院有井。”

北地雪山環繞,便是從井中打出的水,也是冰冷刺骨的。

然而風雲铮就是個純漢子,此時看着池罔打了井水洗過手後,才突然想起來,“唉,這水會不會太冷了?要不要我讓人燒些熱水,你再洗洗?”

池罔直起身體,看着面前這高個子男人,心裏想的卻是——讓他這樣一點眼色也沒有的糙漢來經營老計的酒館,不賠錢就見鬼了。

能一直開了一百多年還沒黃,簡直就是奇跡,除非他風雲山莊,一直有別處的進項可以貼補。

他憐憫地掏出了一張銀票:“以後你別自己幹了,再雇個人打理酒館吧,你看如何?”

作者有話要說:

池罔:禿驢別多想,給你好藥,那是因為我身上帶的藥——沒有差的,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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