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死亡條件
不想睡床,更不想與陌生男人睡一張床。徐遲心道。
但若非特殊情況,徐上将從不輕易表露喜惡,只習慣性地保持緘默。
昏暗的室內,煤油燈寂靜燃燒。他擡眼撞見周岐脫衣服,剛好解到第三顆紐扣,露出精悍且遍布疤痕的胸膛。腳跟一旋,他背過身。
周岐脫完,将囚服扔在地上,一擡頭就對上徐遲烏黑的後腦勺,笑了,說話痞裏痞氣的:“怎麽着,面壁思過呢?”
徐遲不理。
周岐琢磨着,這人可能是害羞了。
可兩個大男人,脫個衣服有什麽可臊的?他那顆連腦細胞都長得筆直的腦袋想不通,并在心裏吐槽了一句事兒逼。
徐遲無疑不是個普通人。
周岐撈過床頭的毛巾,邊把身體擦幹邊思考。他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他的這位室友雖然很瘦,身無二兩肉的那種瘦,但無論站坐還是行走,脖子到尾椎的那根線條都繃得筆直淩厲,自帶氣度和威嚴。除此之外,還有一股子常年身處上位圈的領袖人物才會散發出來的氣息——專屬于那個階層的氣息,冷感,獨裁,狠毒,周岐在那些“大人物”身上曾不同程度嗅到過。
所以……你到底是誰呢?
這神神叨叨的地方又是你們新策劃出的一起趕盡殺絕嗎?
敲門聲在此時突兀地響起,打斷思緒與沉默。
“咚——咚咚——”
徐遲幾乎是在第一記敲門聲落下的同時便動了,他迅疾轉身,滑步後退,貼着牆根悄無聲息地移動至門後的陰影。而後他舉起一只手,幾根手指在空中優雅地動了動,示意周岐上前開門。
周岐饒有興致地挑起眉——這一系列“我掩護你行動”的動作實在太過熟悉了,熟悉到徐遲此時即使再從腋下掏出一把槍來,他也不會有任何的驚訝。
無人應門,咚咚聲停下,幾秒後又執着地響起。
周岐半裸着起身,提了提卡在胯上的褲腰,溜溜噠噠地與徐遲擦身而過,撥開插銷,拉開門。
門外站着管家。
“有事?”周岐靠上門框,問得漫不經心。
只有藏在暗處的徐遲才看得見,這人後背上遒勁的肌肉全都一塊塊泵起,蓄滿了力道,随時可以發起果斷的進攻。
阿諾爾的嗓音依舊尖細嘹亮,被死寂的走廊襯托得格外刺耳:“公爵夫人不喜髒亂,她希望今日到訪的貴客們務必保持衣冠整潔。這是幹淨的換洗衣物,請兩位紳士一定換上。”
深更半夜,特地來送衣服,說話用詞不是“務必”,就是“一定”。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寄人籬下。
周岐接過那疊衣物,挑剔地翻了翻,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地揮手趕人:“行,知道了,你回吧。”
阿諾爾卻紋絲不動,臉上那蜥蜴般的笑容每回看都令人毛骨悚然。
“請務必換上哦先生。”他再一次強調,“千萬不要惹惱夫人。對了,晚上最好也不要随意外出,實不相瞞,近日地板上發現多處損壞,可能有老鼠出沒,先生當心。”
說完,他才僵硬地轉身,笑容又扯開了些:“祝你好夢先生。”
哐啷一聲悶響,室內重陷靜默。
周岐把衣服扔到床上,随手挑了件襯衫換上,穿完才發現門襟上綴着誇張的荷葉邊和流蘇,他別扭地扯了扯流蘇穗子,問徐遲:“是不是有點娘?”
徐遲說:“還好。”
周岐點點頭,又把褲子套上。
那褲子的版型十分窄瘦,布料緊繃,完美勾勒出強健的大腿肌肉和修長筆直的小腿,甚至連兩腿之間的鼓鼓囊囊也無處遁形。周岐細長的眼睛裏有大大的疑惑,又沖徐遲投來詢問的目光。
這回,徐遲說不出還好兩個字。
他低下頭,張開手掌,以虎口掩住抽搐的嘴角——這是什麽惡趣味的緊身褲?
“嘶——又騷又娘。”周直男嫌棄得不行,但懶得再脫,後來索性喪失審美,“算了,有總比沒有強,穿着還挺顯身材,将就吧。”
騷不能一個人騷。
他把剩下的一套丢到徐遲腳邊,視線在那雙滿是細小傷口的光腳上停留一瞬,語氣不自覺軟了下來:“你也換上吧,天兒冷,濕衣服穿久了,當心感冒。看你也挺虛的,多注意點。”
徐遲盯着他看了幾秒,分辨出對方雖然語氣欠嗖嗖的,動作也粗魯,但似乎的确出于好意。于是沒計較,彎腰撿起衣服,坐進沙發,盯着空氣。
周岐沒再管他,爬上床。
很快,規律的呼吸聲從被褥中傳出。
确定人睡熟了,徐遲才擡起酸軟的胳膊,褪下身上濕透的病號服。
窗玻璃上映出一具羸弱嶙峋的軀體,泛着久不見陽光的蒼白,肋骨根根分明,平坦的小腹失去往日腹肌的庇佑,脆弱地往內凹陷。平直凸出的鎖骨間,陳舊的黑繩綴着一片長方形的銀色金屬吊牌,吊牌上銘刻着的圖案在微弱的燈下反射出泠泠冷光。
空白許久的大腦一下子湧入太多未了的恩怨,徐遲食指交叉,抱住鈍痛不已的頭顱。
不知過去多久,他感到寒冷,摸索着穿衣,動作間,後背支棱着的肩胛骨如同一對撲扇的蝶翅,振得衣料窸窣作響。
周岐于半睡半醒間聽得一聲自嘲的嘆息,眼皮掙紮着開啓一條細縫。
昏黃的光影下,他看見那個瘦高個兒屈起修長的四肢,膝蓋抵着胸口,用最符合人體工學的方式把身體蜷進了單人沙發椅。
那熟練程度令人吃驚,就好像這人一直以來都是用這種方式入睡的。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
徐遲醒來時,周岐已不在床上,一動,發覺身上多了層散發着黴味的被褥。
他掀開被子,活動手腳,穿上房間裏與衣服配套的鞋。
下樓前,徐遲想再次察看昨夜裏出現的那幅油畫。
結果牆壁上空空如也。
油畫不見了。
管家不在,惶惶不安的人們自發聚集在餐桌邊,壓着嗓子叽喳讨論。
話題左右不過那幾個——我在哪裏,等待我的會是什麽,我将去往何處。
周岐還是那副雙腿交疊的懶散姿勢,一條胳膊擱在隔壁姜聿的椅背上,慢悠悠地啜飲咖啡,飄忽的眼神晃來晃去,晃到立在二樓樓梯口的徐遲時剎車頓住。
他隔空舉了舉咖啡杯。
算是打過招呼。
在同一個房間睡了一夜,他們之間的敵意似乎消散不少。
徐遲颔首,視線游走一圈,發現此時餐桌旁坐着的人們,無一例外,男士集體換上了花哨的襯衫和緊身馬褲,女士則身着差不多款式的華麗蓬裙——看來大家都很聽管家的話,盡量做到所謂的衣冠整潔。
正欲擡腳下樓,走廊深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徐遲轉頭,一位女士提着厚重的裙擺,驚慌失措地往樓梯狂奔而來。奔到跟前,也不看腳下,要不是徐遲及時伸手攔了一把,她能從樓梯上一頭栽下去。
“小,小晴出事了!”女人面色煞白,嘴唇绀紫,緊緊抓住徐遲不放,如同溺水的人撈到一根救命稻草。
徐遲尋思着,誰是小晴?
下面的人聽聞動靜,紛紛趕上來。
“什麽叫出事了?剛才吃飯的時候不還好好的嗎?”
“好,好像是死了……”
“什麽?又死一個!”
“媽媽啊,我想回家……”
走廊盡頭的房間。
死者是位年輕女孩,身穿暗紅色洋裝,仰面倒在床上,瞳孔渙散的美目死死瞪着天花板。洋裝上綴滿大朵大朵的花,鮮血浸濕床鋪,乍一看,如葬身玫瑰花冢。
大多數人只在門口看了一眼,就吓得魂不附體,不敢再靠近半步。
反而是第一個發現屍體的女人奇異地冷靜下來,進屋察看。
還有另一個膽大的,就是徐遲。
任思缈這會兒從驚惶中恢複一點神志,她深吸一口氣,俯身過去,探鼻息摸頸動脈,而後搖頭。
“身體還是溫熱的,死亡時間不超過半小時。半小時之前,她還在餐廳正常吃飯。”她用力地搓着胳膊,很是自責,“我要是陪她一起上來就好了。”
徐遲也沒安慰她,只在房間裏到處亂晃,問:“你是醫生?”
“嗯。”任思缈盤起了那一頭海藻般茂密的卷發,露出來的臉龐小巧精致,鼻子上有一顆紅痣。她苦笑一聲,“剛剛被辭退的外科醫生罷了。”
徐遲對人的過往不感興趣,直截了當地問:“死者的死因是什麽?”
他的反應過于寡淡,令人不免懷疑,在他眼裏,這個剛死去半小時的女孩現在興許只是一具可供分析線索的屍體。
任醫生不适地蹙起秀眉,她跟徐遲不同,死者曾跟她共處一室長達一晚,她們促膝長談,分享焦慮,同被而眠,談不上是純粹的陌生人。
也正因如此,她的恐懼是旁人的一萬倍,因為死亡離她比任何人都近。但她還是拿出過硬的職業素養,面帶不悅地動手翻檢起屍身:“從現場出血量來看,死因應該是失血過多。可是……”
“可是?”
“奇怪,體表并未發現明顯外傷。”任思缈嘟囔。
“你不把裙子脫下來看看嗎?”這時,門外有人道。
徐遲轉身,周岐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門口,後面跟着捂着眼睛想看又不敢看的姜聿——這孩子不知跟哪位小姐妹借來了兩根發繩,一左一右紮起雙馬尾,造型相當甜美雷人。
“看可以,但出于對死者的尊重,還得請你們都出去。”任思缈抱起雙臂,“小晴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兒杵在這兒圍觀算什麽。”
“哦,那我們出去,麻煩你了。”徐遲于是退出去,帶上門。
兩個大男人外加一位分不清是男是女的雙馬尾,并肩立在走廊上。不遠處是物傷其類抱團取暖的叽喳人群。
周岐率先開腔:“有什麽發現?”
徐遲:“現場沒有打鬥掙紮的痕跡。”
“一擊斃命,幹淨利落。”
“嗯。”
“有沒有可能是自殺?”
“不排除。”
周岐嘶了一聲,還想說什麽,姜聿舉手:“兩位哥,我有話說。”
周岐一擡下巴,準了。
姜聿吞了口唾沫:“那個小晴吧,是昨天未經允許就偷吃面包的兩個人裏的一個。”
徐遲:“你确定?”
“當然确定。”姜聿拍胸脯打包票,“不瞞你們說,我別的不行,卻有兩大絕世本領。一,運氣好,天生歐皇。二,記性好,早到五歲時我媽過年偷拿了我多少壓歲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多少?”
“三十二塊零五毛。”
“出息。”周岐翻了個白眼,“照你這麽說,難道這就是管家所謂的後果自負?但未經允許吃面包的不是有兩個嗎,另一個怎麽沒事?”
姜聿把馬尾擰成麻花辮:“不知道。可能是他長得帥?”
周岐呵呵了:“合着殺人還得看顏值?”
“那咱也不知道啊,咱也不敢問。”
“……”
徐遲在一旁沉默半晌,嘀咕:“因為沒滿足死亡條件。”
“什麽死亡條件?”
周岐扭臉看向徐遲,對方的眉眼隐藏在過長的額發間,閃過凜冽的寒光。他略微一怔,門在此時開了。
任思缈煞白着臉,扶着門出來。
姜聿上前扶了一把:“怎麽了任姐?”
任思缈嗫嚅:“全,全是針眼。”
“針眼?”
“對,密密麻麻,衣服底下的皮膚上全是針眼大的小孔,多到能引發密集恐懼症的程度。”任思缈抱着手臂打寒顫,從醫近十年,這麽慘的死法對她來說也很罕見,“傷口很小,但很深,有的可能戳進了髒器,有的直接戳穿大動脈,內出血加外出血,她是被活活被紮死的。”
有那麽幾秒鐘,空氣凝滞,沒人說話。
“操。”周岐低聲咒罵,“真他媽變态。”
姜聿點頭如搗蒜。
徐遲則繼續追問:“兇器呢?”
“沒發現。”任思缈頹然倚在牆壁上,額頭上遍布冷汗,“我把貼身襯裙裏裏外外都搜了一遍,沒有找到哪怕一根針。”
這人死得太蹊跷。
四人相對無言,沒多逗留,轉身下樓。
前腳剛站穩,公爵夫人後腳便抵達。
現在,每個人看她的眼神裏都帶着深切的畏懼,仿佛這是位掌握着生殺大權的土皇帝,随便一個不高興,就能要了衆人的小命。
公爵夫人顯然很滿意大家戰戰兢兢的态度,她用低沉的男嗓嘻嘻一笑,說:“下午我将去觀看馬球比賽。各位遠道而來的貴客們,我希望能得到一頂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帽子,最好能讓我在一衆貴婦人中脫穎而出,賺足眼球。”
開什麽玩笑?剛又死了人,這時候讓他們做帽子?
有人小聲抱怨。
公爵夫人眼波一轉,意味深長地提醒:“如果帽子令我滿意,我開心了,那麽大家将擁有一個美好的夜晚。否則……”
說到這裏,她微妙地頓住。
也沒人想聽否則後面是什麽糟糕的臺詞。
馬球比賽下午三點準時開始,公爵夫人兩點出門,現在上午十點,只剩四個小時。所有人絞盡了腦汁思考起設計方案。
公平起見,帽子的初始樣貌是統一式樣的黑色蕾絲禮帽,人手一個,就看誰往上摞的元素最新穎最富有想象力。
姜聿作為一個非把職業乞丐說成流浪詩人的矯情鬼,天性爛漫,有着女生們集體望塵莫及的少女情懷,他找了一堆花花草草,編完花環編蚱蜢,編完皇冠編草船,整了一帽子綠色環保的大雜燴。
任思缈則暴露了吃貨屬性,用膠水把甜甜圈櫻桃黃桃罐頭等愛吃的東西一股腦全黏上。
最狠的還是周岐,他直接殺去廚房,抱來一只公雞,刷刷給雞薅光了毛,做了一頂發量驚人的殺馬特羽毛帽。
生死關頭,人能爆發出的潛力趨于無窮大。
至于徐遲……
徐遲慢條斯理地吃起早飯,啃完硬梆梆的石頭面包,吃了兩只雞蛋,最後又就着冷牛奶塞了幾塊臭臭的奶酪。
中途,周岐看他如看變态:“剛才目睹了那麽血腥的現場,你還吃得下?”
姜聿附和:“好狠一男的。”
徐遲垂着眼皮擦嘴,沒辯駁。
他其實不餓,也沒有任何胃口,之所以這麽認真地執行吃飯這一項任務,是想盡可能多的攝入能量,以便保持體力直到脫離險境。他本可解釋,但徐上将從沒有跟別人說明自身行為的習慣,久而久之,他不僅越發乖僻,還學會了如何不去在意周圍那些異樣的眼光。
身體太虛,吃飽了就犯困,他打了個呵欠,直接趴桌上打起了盹兒,一覺睡到公爵夫人來驗收。
作者有話要說:
周岐:這個緊身褲完美“凸”顯了我的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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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