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伺候更衣

公爵夫人如同一只矜傲的黑孔雀,左右飄蕩,來回審視。

管家阿諾爾畢恭畢敬地站在不遠處。

當那頂傘一般的黑色蕾絲大禮帽出現在眼皮子底下時,周岐的目光停在那段死白的後頸。他在思考,如果他此時出手,咔嚓一聲拗斷那條頸椎骨,成功實施絞殺,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他有點好奇。

他想試試。

通常情況下,他是那種身體執行力與內心想法高度吻合的行動派。

于是他動了動腳,調整站姿,默默變更着身體重心,确保他即将使出的那一擊能達到盡可能高的爆發力與致死率。

然而,就在最佳時機的前一秒,一只手扼住了他的手腕。

周岐眼中暴漲的精光迅速斂去。他低頭,順着那截瘦得只剩骨頭的小臂往上看,尋到它的主人。

徐遲沖他輕而緩地眨了眨眼。

周岐略一用力,掙開。

“哦我的上帝,這頂堆滿了植物的帽子充滿了鄉土氣息,廉價極了。”

“甜甜圈?動動你的腦筋吧女士,我可不想該死的蒼蠅成天圍着我亂轉。”

公爵夫人對每一頂帽子都不滿意,她總能吹毛求疵,挑出各種毛病。當她那挑剔的目光觸到周岐的羽毛帽時,立時失聲驚呼:“誰要是戴上這個,遠遠看去,就像頭上蹲着只醜陋的野雞!”

周岐:“……”

他越發暴躁,惡狠狠地剜了徐遲一眼。

徐遲全當沒看見。

沒有帽子符合公爵夫人的審美,全軍覆沒。衆人的心越提越高。

公爵夫人來到最後一位客人面前。

徐遲攤了攤手,大方展示空空如也的桌面。

“你的帽子呢?”公爵夫人不悅地壓低了嗓子。

徐遲:“我沒做。”

“你說什麽?”公爵夫人松垮的面皮抖動,令人聯想起龇牙咧嘴的沙皮狗,“你竟敢違背我的心願?”

所有人都為徐遲捏了把汗。

“是。”徐遲擡眼,頗有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風範,“我做不出來。”

全場倒吸一口涼氣。

“哦,可憐的人兒。”管家做了個禱告的手勢,興奮地舔起嘴唇,“願耶稣保佑你。”

公爵夫人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她高高舉起幹枯的雙手,活像一個即将實施黑魔法的老巫婆,然後她掐着嗓子,咆哮着念出咒語——

“上帝将清除一切不守規則的反叛者。”

“我做不出來,沒人能做得出來。因為全世界最獨一無二的帽子——”徐遲不緊不慢地打斷她,“現在正被您戴在頭上,尊貴的夫人。”

廳內一片死寂。

這是什麽優秀的操作?

“哦?”公爵夫人轉了轉渾濁的眼珠,直直盯着徐遲。

“不用懷疑,夫人。”徐遲扯了扯嘴角,“世上再沒人能超越您舉世無雙的設計。”

公爵夫人的怒氣瞬間蒸發,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放下雙手挺了挺胸脯:“那是當然。”

“願夫人在觀衆席上獨領風騷。”

公爵夫人施以贊賞的眼神,興沖沖地帶着阿諾爾出門了,留下一群人幹瞪眼。

“這居然也行?”姜聿迷惑極了,“合着壓根就沒指望我們能做出什麽合格的帽子是吧?”

任思缈嘴角抽搐:“她只是想聽我們無條件吹捧她罷遼。”

“那她這意圖也太隐晦了。”姜聿氣悶,“萬一我們沒能領會呢?”

“你說呢?”周岐反問。

不要問,問了都是死路一條。

衆人皆覺脖子涼涼,看向徐遲的目光也多了點敬畏。

成功蒙混過關,平安無事捱到傍晚,女人們聚在一處,緊張地議論起什麽。

徐遲的精神不大好,能不動就不動,一直埋頭枕着胳膊補眠。

任思缈幾次三番過來,看他在睡覺都不敢說話。

“有什麽話直接說,他根本沒睡。”周岐看她猶豫不決地來回好幾趟,忍不住道。

徐遲于是擡頭看過來:“找我有事?”

“啊?嗯,是的。”任思缈不太敢跟他對視,十分局促,眨眼的頻率也高得出奇,“那什麽,小晴不見了。”

“不見了?”

“對,屍體消失了。床單也換了新的。整個房間煥然一新。”任思渺絞着手指,看起來很不安。

“哦。”徐遲反應平平。

周岐也仿佛司空見慣:“看來這裏還有類似清道夫的存在。挺好的,否則要是就這麽放着不管,不出三天,我們能被熏死。”

“……”

“哦,屍體不見了,你是不是害怕?”周岐這才想起兼顧正常人的感受,笨拙寬慰,“別怕,這地方本來就吊詭,發生什麽都不稀奇,別大驚小怪。”

徐遲:“你要适應。”

“……”任思渺也不奢望從這二位身上尋求什麽共情了,繼續道,“還有就是,你們昨天晚上聽到什麽奇怪的聲音了沒?”

“聲音?”姜聿叼着辮子湊上來,“沒有,我就聽見室友打呼嚕的聲音。”

周岐跟徐遲也搖搖頭,前者是睡得太死,後者是睡到一半直接陷入了昏迷。

“可我們,我們都聽見了。”任思缈下意識摸起耳骨,她原本就白,現在面上更是毫無血色,“之前我還以為是我做噩夢,方才她們聊起這個,我過去聽了一耳朵,發現所有女的都能聽見。我又問了幾位男士,他們的反應則跟你們一樣,一無所知。”

“聽見什麽了?”徐遲問。

“笑聲。”任思缈重重咬了咬下唇,飽滿的唇上陷進去幾顆牙印,“小女孩在走廊上咯咯地笑,還用力拍門,說我該死,真該死。挺恐怖的,我一晚上沒怎麽睡着。”

“這種事,你現在才說?”姜聿躲到周岐身後,明顯也怕得要死。

“我說了,我以為我做夢呢。”任思缈道,“因為我一睜眼,笑聲就停止了。一閉眼,就又來了。”

“媽喲,真邪門兒。”

“誰說不是呢?”

“你說只有你們女的才聽得到?”周岐捕捉到重點。

“嗯。”任思缈點頭,“其他幾個男的也說沒聽見。”她內心浮現恐怖的猜想,“這鬼地方是不是……是不是專挑女的下手啊?”

周岐跟徐遲都沉着臉沒說話。

這種事情誰敢斷言?

但很快,這個猜想得到驗證。

晚飯前,又出現了三具新的屍體,無一例外,全是女性。

這次,她們被整整齊齊地排列在建築前的噴泉池子裏,手拉着手,染紅了水柱。

姜聿從未有哪一天,為自己身為男人而感到如此慶幸。

敏感又聰慧的女人們陸續反應過來。她們開始咒罵,哭泣,歇斯底裏,甚至埋怨起無所作為的男人們全是窩囊廢。

夜晚很快降臨,公爵夫人坐着馬車重回莊園,吩咐管家準備舞會。

舞會開始前,公爵夫人吩咐衆人務必提前找好各自的舞伴,并換上華美的宴會服裝。

恐慌的衆人莫敢不從。

但現在問題來了,原本有24位客人,現在死得只剩下18位,其中有12位幸運的男士,女士則僅有區區六位。

也就是說,有六位男士将面臨沒有女伴的困境。

挑選流程走得飛快。

眨眼間就被剩下的六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在對方眼中看到兩顆閃亮的檸檬。

姜聿氣鼓鼓地瞪着那些挽着女伴的天選之子,酸得不行:“哼,這些女的就是膚淺,瞧不起俺們窮寫詩的!”

周岐也啧了一聲:“她們還看不上囚犯和病號,簡直就是赤裸裸的歧視。”

徐遲附和:“呵。”

三位直男達成短暫共識。

姜聿緊接着道:“無妨,既然沒女的要我們,我們就內部消化!”

周岐:“什麽意思?”

徐遲挑眉。

姜聿解了發繩,散開他那一頭秀麗的長發,抛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媚眼:“沒女的,咱就創造出女的來呗。反正公爵夫人也沒說必須得男女配對,她自個兒沒準兒都是個女裝大佬,既然如此……”

周岐明白了,但打從心底裏有些難以接受:“你讓我穿上那個見鬼的裙子扮成女的?不行,不可能,我不幹。”

否決三連。

姜聿又看向徐遲。

徐遲摩挲脖子裏那根黑繩的動作頓了頓,擡起一張上墳臉:“不。”

拒絕得幹淨利落。

“得。”姜聿撇嘴,“那你們自個兒看着辦吧,我去跟我室友組隊了。嘻嘻,一想到要穿美美的小裙子,還有點激動呢。”

這孩子的自我性別認知是不是有偏差?

周岐跟徐遲對視一眼,尴尬,別扭,嫌棄,各自瞥開視線。

另一對剩下的男男組合在僵持過後,也采納了姜聿的意見,通過剪刀石頭布決定了誰穿蓬蓬裙。

現在只剩下周岐和徐遲。

該死的命運總把他倆綁在一起!

周岐深吸一口氣,沖徐遲勾勾手指:“走,我們回房說話。”

徐遲點點頭,跟着上了樓。

一進房間,周岐指着那件黑金色的裙子,開門見山:“你穿。”

徐遲冷漠搖頭:“你穿。”

“你看,你比我矮,還比我瘦,長得……抱歉,麻煩你把劉海撩上去我仔細看看長相?算了,也甭撩了,肯定長得也比我好看。”周岐嬉皮笑臉地動之以理,語氣無比真誠,“相信我,你比我更适合這件藝術品。”

徐遲不為所動:“滾。”

周岐覺得此人的脾氣可與茅坑裏的臭石頭相媲美,他撈過床上的裙子,擱在身前晃兩晃,并屈起上臂秀出他十分可觀的肱二頭肌:“老弟,行行好,難道你想大家夥的眼睛全都飽受金剛芭比的荼毒?”

徐遲的嘴角抽了抽,沒有感情地鼓掌:“哇,期待。”

周岐:“……”

周岐無計可施,在他耿直的世界觀裏,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

徐遲感知到危險,警惕後退,脊梁骨抵住腐朽潮濕的木板。他轉身想開門,一條胳膊刮着耳廓搶得先機,砰地将門壓實。那人欺身而近,投下大片陰影,氣息将至,徐遲皺了皺眉,左手拉住頸側那條胳膊,右拳劃破氣流,直擊面門。

周岐的身體訓練有素,條件反射很快,幾乎是下意識屈肘格擋。只是沒想到,這一拳只是虛晃一招,中途硬生生收勢,改變路線,錘在了小腹。

周岐弓腰嘶了一聲,吃痛皺臉。但他下盤穩,紋絲不動,反而握住那只拳頭,賤兮兮地笑:“怎麽着?給大爺撓癢癢呢?”

徐遲不吭聲,他的右手被周岐扼住脈門,左手則制着周岐的一條胳膊,四手皆不得空。

緊跟着,徐遲便使出腿法。

周岐實戰經驗豐富,對方能想到的,他當然也能想到,兩人幾乎是同時擡起腿。

啪啪啪幾聲交鋒。

周岐挑準位置踹在膝蓋骨上方。由于人體這個部位實在難以抵禦來自這個角度的強烈外力,股四頭肌會立刻癱軟,接着膝蓋骨壓迫到胫骨前方,膝關節韌帶和髌骨肌腱也會随之失去力量。徐遲一時不慎,錯失重心,周岐立即抓住機會,松開徐遲拳頭的同時反手握住其左肩,來了個實打實的過肩摔。

嘭的一聲悶響,徐遲喉頭泛起血腥味,眼前一陣眩暈。周岐不等他有所喘息,撲上去把人扛起來摔到床上,強迫其脫衣。

一邊解扣子,一邊還欠嗖嗖地耍嘴皮子:“讓你自個兒穿,非不穿,還要大爺親自伺候你更衣。乖,聽話一點,別亂動……”

口嗨還沒嗨完,徐遲猝不及防地挺胯擡腰,小腿在他頸後交疊,堅硬的膝蓋骨夾着他的下颌迅速收緊。

咽喉被禁锢,周岐眼神一凜,擡手欲解,那廂徐遲的手已呈鷹爪,朝眼睛迅疾襲來。

這是投機取巧且不留情面的殺招。

周岐怒喝一聲,雙手回轉,直直插入徐遲手臂裏側,用力外撐,徐遲的指尖一寸寸遠離目标。體力懸殊的情形下,周岐直接用蠻力将其雙手交疊按到頭上,一只手按住。另一只手則朝鉗住他脖子的剪刀腿摸去。這個過程中他開始感到窒息,胸腔內的氧氣一點點流失。

其實有點不公平。

他完全可以伸手去掐徐遲的脖子,直截了當地扭斷。

但他沒這麽做,他的初衷并不是殺死眼前這個人。

他只是想徐遲換上那條該死的裙子而已!

太陽穴暴起的青筋喧嚣地鼓動着,頸骨發出喀嚓異響,似乎已經逼近極限。

周岐有點後悔了,他小看了這個病鬼,同時,他深刻地意識到一件事——這他媽是個賊較真兒的病鬼。

就在他的手終于探入徐遲交疊的腿間,眼前也因缺氧而陣陣發黑,發力前夕,頸上束縛的力道驟然松了。

霎時間,空氣争先恐後地湧入充血的呼吸道,他被嗆得面紅耳赤,劇烈咳嗽起來。

“你贏了。”徐遲脫力般放下腿,胸膛大幅度起伏,他別開蒼白的臉,繃起唇,“好了,成王敗寇,我聽你的。”

喘息聲中,周岐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了那張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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