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小王子

徐遲當然不是爽完就跑的人,他耗幹精神力,直接昏迷掉線了。

十個小時之後,他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同時感覺到乳酸堆積過多造成的肌肉酸脹,他意識到睡眠艙內提供的一切服務不止停留在意識層面,活動産生的影響将通過中樞神經持續作用于軀體。也就是說——他透支了有限的體力,進行了一場貨真價實的擊劍賽。

這可不是什麽理智的行為。

他的體力應該用在更有價值的地方——比如逃出這個鬼地方。

徐遲這麽想着,直接無視屏幕右下方不停閃爍的消息提醒,閉眼進入睡眠。

周岐退出劍道後,在界面上找到他的活動記錄:3102/06/06,22:30,項目擊劍,地點三號劍道,您接受編號A1019530的挑戰,比賽結果負,請再接再厲。

再接再厲個屁。

周岐第七八九十次點擊那個一長串的編號,發送好友請求。

皆石沉大海。

周岐緊咬牙根,感覺臼齒的凹凸表面,他停止無用的等候,掀開睡眠艙坐起身。

狹小封閉的六色怪異房間待久了令人窒息,周岐抱着雙臂不停踱步,腦海裏一幀一幀地複盤着方才那場比賽,仔細過濾對方的每一個動作。

不可否認,那人在擊劍方面的造詣堪稱集大成者,比得上當年的皇家擊劍隊。

擊劍這項運動,在天合政府時期備受皇室貴族推崇,一度風靡全國,後來獵鷹黨短暫執政期間,明令廢除所有與天合政府相關的禮儀習俗,連壹宮周圍綿延數裏的金色鳶尾都被付之一炬。那之後,擊劍轉入地下二十年,劍道凋敝,大師們或籍籍無名,或擔驚受怕,不公開授課,更不在明面上收徒,同好們只私底下找場子偷偷切磋。

周岐從不知,與他年紀相仿的這一代人裏,還有這樣優秀的滄海遺珠。

這不是最令周岐震驚的,他耿耿于懷的是對方制勝的那一招畫圓還擊。

“距離是擊劍的靈魂,如果只一味地進攻,你會離敵人的圈套越來越近。”

劍尖畫着圈,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狠狠地在手腕上咬了一口,當啷一聲,幾乎與小男孩同高的重劍脫手墜地,男人沒有摘下護面,只冷淡地命令:“再來。”

小男孩捂着刺痛的腕骨,憤怒地擰起眉毛,他是天潢貴胄,天之驕子,雖然只有七歲,卻已有了小大人的威嚴與氣度,他故意沉下小臉,提醒:“上将,我是你的親王。”

“是的,小王子殿下。”男人不疾不徐地彎下腰,将重劍拾起,單膝下跪,把鑲滿寶石的劍柄塞進年幼的王子手中,“你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學小安東在我褲腿上尿尿,申明了對屬下的占有權。”

小安東是老國王的牧羊犬。

王子小臉一紅,羞憤不已:“不許你再提我小時候的糗事!”

“小時候?只過去了兩年而已。”男人的喉嚨裏溢出斷斷續續的淺笑,周岐印象裏,這人真的很少笑。當然也有可能是見面次數實在太少,他不曾有幸撞見。

“殿下,你知道學習擊劍是為了什麽嗎?”男人清了清嗓子,站起身。

“攻擊。”周岐記得當時自己的回答,童年的事情他忘記得七七八八,連男人的臉都記不清,但他記得這段對話,他用未變聲前稚嫩的童音撂下狠話,“我要贏你!我要做帝國第一擊劍手!”

“好,有志氣。”男人拍拍他的頭,周岐仰起臉,鋼制的三棱劍淬着寒芒,如他那雙閃爍着熠熠鬥志的眼睛,“但你要真想贏我,就得記住一點。”

“你說。”

“擊劍不是為了進攻。”男人屈起修長的二指,敲了敲他的劍,“而是為了控制。”

“控制對手?”

“不,控制自己。先自控,再控人。”

周岐料想當時的自己應該是一臉懵逼。

好在那人也沒指望七歲的熊玩意兒能有什麽深刻的思想,隔着手套捏了捏小孩汗津津的臉,柔聲哄道:“好了,小王子殿下,現在我們可以重新開始了嗎?”

——“好了,成王敗寇,我聽你的。”

徐遲的嗓音乍然切進來。

周岐倏地睜眼,表情空白三秒,而後左右開弓,啪啪啪拍起臉:冷靜點周岐,上将要是活到今天,都是五十歲糟老頭了,怎麽可能那麽年輕?而且長得也一點不像……嘶,上将長什麽樣兒來着?

有了睡眠艙,72小時就顯得不那麽難捱。

監控器裏,大多數人都在吃喝玩樂亂搞男女關系,抓緊時間享受末日前的狂歡。

也有幾名例外的,A區尾號530的那位成天昏睡,腦電波顯示他每隔幾個小時會醒來一次,可即使是醒着,他也不聲不響地阖眼假寐;于530而言,生命的意義在于靜止,同在A區的另一位,生命的意義則是運動不止。此人哪兒都不去,一直就待在三號劍道,致力于将所有應戰者抽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此外,有待在醫院太平間沉迷于解剖屍體的女醫生,有以頭撞牆撞一下念一句詩的長發文藝男青年。

奇葩年年有,今年紮堆出現。

旋轉魔方再次“叮”一聲出現在房間中央時,徐遲的腳尖剛剛觸及地面。

躺着的這三天讓他雙腿血液循環不良,甫一接受重力的支配,腳底便激起針紮般的刺痛。

他踉跄了一下,穩好身形,朝魔方走去。

【綠色回收艙已關閉,魔方重啓。幸存者A1019530,請重新選擇。】

從公爵的莊園出來,徐遲又換回了之前的病號服,依舊狼狽羸弱,如幹枯衰敗的樹枝。

一切好像回到起點,徐遲伸出胳膊,手臂穿透魔方的光影。

“你到底是什麽?”

他緩緩握緊拳頭,自言自語。

魔方機械冰冷地重複:【請選擇。】

“存在的目的?”

【請選擇。】

“誰把你造出來的?獵鷹,還是天狼?”

魔方閃爍了一下,如同人在眨眼睛,但很快平息。

【A1019530。請選擇。】

一回生二回熟。

這次徐遲把手按在了魔方紅色的那一面上。

【指紋已采集。您選擇了紅色回收艙——朱家詭事。請準備,艙門即将開啓。】

=====

“你們那兒發大水,鬧饑荒,既然都來投奔咱們村,那就要守咱們赤村的規矩。”成婆老得不成樣子,縮得只有半人高,佝偻着腰一步一步走得艱辛,松垮的面皮被吹出波紋,她破碎的警告也散在強風中,“一不得半夜出門,二不得……拾亡人物件,三不得只身上……赤山。”

“赤山?”她身後跟着的人群裏,一位長發蓋面個高腿哆嗦的年輕人小聲提問,“這裏三面環山,哪座山是赤山?”

其他人紛紛點頭,他們也想問,但不敢。

成婆多看了那小夥子兩眼,只看到一頭張牙舞爪的稻草長發,劈頭蓋臉貞子似的,眼皮子一陣抽搐,她伸出蜷曲如鷹爪的手,迎風一指:“喏,就後面那座小土丘。”

那小土丘一看就不大正常,青天白日的,山頭壓着層灰蒙蒙的瘴氣,大風刮得人都站不住,瘴氣卻仍然濃稠如墨,化也化不開。

“你們這一大幫一大幫地湧來,咱們村也沒多餘的房子,天兒不早了,你們就暫時歇在朱家吧。”成婆老歸老,腳程卻快得驚人,也不知道着急忙慌趕去哪裏,“朱家老爺以前中過舉,當過縣太爺,他這老宅啊,三進四合,是咱們村最大最氣派的屋子,別說你們,就是再來幾家人也照樣容得下!”

衆人敷衍地應着,頂着一張張上墳臉,并沒有一點即将入住豪宅的欣喜。

村子裏沒有多少人氣,将将黃昏,家家就已經關門閉戶,路上能看見的活物就只有青石板上啄蟲子的雞,和龇牙咧嘴沖陌生人狂吠的狗。

走過泥路,姜聿将長袍的衣擺紮進腰帶免得沾了泥水:“都說要富先修路,瞅門前這路,朱家估計也富不到哪裏去。”

一只大而有力的手掌啪地拍在他後腦勺上,惡意地搓了搓:“你個窮要飯的,還挑三揀四?”

“诶哥,別小看我。”姜聿拍開那只手,學對方的語氣啧了一聲,“你永遠也無法想象,我當年多有排場多有錢,內褲都是高級定制,出門都是勞斯萊斯,去哪裏身後都跟着一打保镖,摔破點皮就驚動家庭醫生……”

“夢醒了兒子。”周岐冷嗤,一個字也不信,“你要是個有錢人,那爸爸我還是國王他兒子呢!吹吧吹吧,誰還不是個小王子呢?”

姜聿:“……”

姜聿哼地一跺腳,屁股一轉就奔去隊伍末尾,把同樣的話對另一個清瘦男人又說了一遍。

男人蒼白的臉上萦繞着沉重的病氣,還新添了咳嗽的毛病,比起上次見面,性子也更沉默更高冷。其他人都離他遠遠的,一是覺得他不好打交道,二怕被過了病氣,三怕這人萬一走着走着突然就挂了,沒得平添晦氣。

徐遲額前的碎發蓋過眉眼,他聽完姜聿吹牛,點點頭:“由奢入儉難,辛苦了。”

姜聿沒收獲嘲諷,反而愣了,突然安靜下來。

“怎麽了?”徐遲詢問。

姜聿兩根手指攪弄着頭發,有點不知所措,還有點想哭,嗫嚅道:“我媽去世之後,就沒人關心我是不是辛苦了……”

徐遲看向他,努力分辨他忽然轉換的情緒源于何處,但以失敗告終。他無父無母,很難理解一般人對已故至親的懷念。他思來想去,最終伸手拍了拍姜聿的肩膀,就像一個尋常長輩,無關痛癢地寬慰:“好了,你長大了,想要媽媽就自己找一個。”

姜聿:“……”

姜聿以為自己聽岔了:“徐兄你說什麽了?”

不是,這兩個大佬怎麽回事?一個一口一個你爸爸,一個商量着要給他找後媽?

“我的意思是……”徐遲可能也覺得哪裏不對,他極其不擅長對他人表達好意,生澀之餘,只能蜷了蜷手指轉移話題,“咳,朱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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