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中界大峽谷

夜裏一片阒靜,冷湫翻了個身,似是感到冷,裹着被子左滾右滾,滾到任思缈的懷裏。

任思缈知道是她,嘟囔兩句後伸手摟住,兩人相擁取暖。

徐遲長久的注視凝練到如有實質,周岐終于感到感到不自在。

“怎麽?”他清咳一聲,“你這眼神很不尋常啊,有什麽問題?”

徐遲微微眯眸,似乎是在辨別真僞——畢竟根據周岐的尿性,為了占便宜讨聲哥來當,完全不介意往大了虛報年齡。所以他面露狐疑,詐道:“你看起來不過二十五六。”

“那是哥心态好,保養得當。”周岐吹噓起來挺不要臉,“看哥這吹彈可破的肌膚。”

“不是外表。”徐遲歪着腦袋,“你既然已經二十九,将近而立之年,怎麽還是這副……”

“哎哎哎。”周岐打住,“我聽出來了,你這是在拐着彎兒地說我幼稚呢。”

徐遲沉靜地望住他:啊,不然呢?

周岐嘆口氣,一副我該那什麽拯救你我的嬌嬌兒的表情。

“要不我怎麽說,你這人忒沒勁,忒無趣。”他翹起二郎腿,一副混不吝的懶散模樣,“你是真不懂嬉鬧逗耍以瘋裝邪的妙趣,左右大家活着都是混日子,我這種混法有什麽不好?我那不叫幼稚,叫童心,叫失落的初心!能笑為什麽哭?能逗趣為什麽死氣沉沉?你呢,什麽都好,就是成天板着張上墳臉太讨厭,苦大仇深的,何必呢?人生得意須盡歡啊。”

“你這句話時常被廣大酒鬼所征用。”徐遲無動于衷,“倒是很貼合你。”

“啧,就知道跟你說了你也不懂。”周岐呷一聲,聳聳肩,“以後不叫你徐嬌嬌,管你叫徐苦苦。”

徐遲不置可否,他垂下眼睑,摩挲起頸間黑繩,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實則波濤洶湧。

天合皇室唯一的繼承人,若成功逃脫,算算年紀,今年剛好也二十九。

年齡對得上。

袁啓,周岐。

名字的發音也像,且無獨有偶,改名後偏偏姓周。

當年護送皇室成員安全撤退的死令是徐遲親口下的,執行人正是灰鯨部隊陸軍中尉周行知。

周岐曾說,他以前另有一個正經名字,後出于某些原因,只能棄之不用。

某些原因。亡國之子,潛在的頭號政敵,這當然是天大的原因。

對了,還有擊劍,這小子擊劍的水平遠超常人,雖然天合政府期間,幾乎人人都會耍兩把重劍,但技藝娴熟能于自己一較高下的高手并不多見。

種種巧合撞在一起,若周岐真是袁啓……

徐遲暗自捏緊了懷中襁褓的一角,面色複雜,心潮起伏,指尖微顫。

他腦海裏浮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當年的小王子殿下,怎麽長歪了,養成了這副貓嫌狗憎的德性?

這些年發生了什麽?周行知究竟是怎麽養的孩子?

不,冷靜。世上巧合千千萬,不可只靠只言片語捕風捉影,盲目斷言。

況且,如果周岐真是袁啓,他怎麽會認不出我?難道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了嗎?對某些人而言,七歲确乎還未真正記事,不記得似乎也正常。

徐遲這廂目光明滅,兀自糾結。

那廂周岐一把燙手山芋轉手,排山倒海而來的困意随即強勢清空大腦,剛剛還睜着眼睛看星星的他沒兩秒就陷入睡眠。

徐遲原本還想再試探幾句,轉眼看見周岐肩頭的血色,面色沉了沉,掀了身上的獸皮給他蓋上,掖好,不再說話。

翌日清晨,火堆被撲滅,周岐被凍醒,搓搓胳膊張開眼,發現所有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

他蹭地跳起,深一腳淺一腳地捧着迷迷糊糊的腦袋跑去河邊,掬了一捧冰水澆臉,登時清醒。他看看天色,有點不好意思:“咳,怎麽也不叫醒我?時間寶貴吶,不容耽擱。”

任思缈朝正擦槍的徐遲努努嘴:“喏,你去問問你家徐嬌嬌,是他警告我們別出聲兒,讓你多睡會兒的。你也是,肩上的傷那麽嚴重,血都把衣服浸透了也不吭聲,要不是……哎?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少激烈跑動!能不能別跟只大馬猴似的,拔腳就是跑!”

周岐才不聽她,奔過來樂不滋滋地摟過徐遲肩膀,一副哥倆兒好的樣子:“疼人還是咱徐嬌嬌知道怎麽疼人,這一覺睡得爽!來,作為報答,哥給你親一口。”

徐遲推開他撅起并湊過來的嘴,嚴肅裏帶着一絲莊重:“注意言行舉止。”

周岐也沒真想親,他就打打嘴炮,當即見好就收,嘴下留人,笑眯眯地摸起下巴上泛青的胡茬。

這時,收拾鋪蓋的冷湫打旁邊走過,狠狠剜了這孟浪登徒子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姓周的流氓總調戲她家上将!

周岐接收到涼飕飕的敵意,頓時起了揶揄的心思,胳膊肘杵杵徐遲:“嬌嬌啊,你說你這成天的,是真正經還是假正經?如果我是女孩子,主動投懷送抱,你也這麽端着嗎?”

徐遲覺得這個假設很蠢,他選擇保持沉默。

周岐卻是玩性大發,同時又存着點隐秘的探知欲,他湊近徐遲的耳朵,說話之間,輕挑的笑音先行入耳:“嬌嬌啊,你有因為什麽人失控過嗎?”

徐遲脊背微僵,偏頭,認真答到:“如果你是別人,女孩子也好,男人也罷。”

“嗯?”周岐支着耳朵等下文。

“在你離我這麽近的時候。”徐遲四指并攏,手刀架在他的喉結上,“已經輪不到你還有開口問我是否曾因誰失控過的機會。”

周岐只覺得喉結一涼,斂了調戲的神色,小心翼翼将那只手挪開,悻悻然:“開個玩笑嘛,上綱上線的。行了,準備好就出發吧!”

後面那句他是朝大隊伍喊的,嗓門洪亮。

同時也用這動靜掩下他的心驚。

徐遲的意思是,換個人敢這麽造次,早就見閻王去了。也就是說,他周岐是不同的。

雖然知道這個不同僅僅是因為他們并肩作戰,是暫時的盟友,每別的意思。

但周岐的心髒還是經不住咚咚狂跳起來,薩滿的神鼓似的,震耳欲聾。

按照計劃,他們一行人今天的任務是沿河流前進的同時尋找足夠安全的避難場所,最好能保證在周岐徐遲外出探路的三天內,全員無虞。

這在廣闊的凍土平原上,并非易事。

不過,上天眷顧,最後還真他們找到這樣一處地方。

那地坑口窄肚大,易守難攻,曾經是冰原熊冬眠用的熊洞。此時洞裏空空蕩蕩,熊不知所蹤。老休斯說,警戒力不足的幼熊在冬眠期間常常會被狼或者其他什麽野獸刨出來吃掉。這個坑洞可能就屬于這樣一個倒黴熊。由于在地底,這種洞穴很難被制霸天空的飛蛾發覺,再往深了挖一挖,擴大一番,作為天然防空洞,容納下三四十個人不成問題。

安置的問題一解決,周岐給小崽子喂飽了羊奶,趁其睡得憨甜,慢慢挪交給任思缈。然後清點彈藥武器,簡單捎上些餅子和水,一一叮囑剩下的通關者務必保護好土著民,就頭也不回地與徐遲一同上路了。

“其實轉化對象是有選擇的。”走出人們的視野範圍後,徐遲冷不防開口。

“怎麽說?”

由于地面傾斜,他們行走起來與登山無異。周岐防着徐遲腳滑,故意走在後面,方便随時搭把手。

“每個石屋都有人轉化成土著民,唯獨我們一行四人安然無恙。從概率學的角度來看,是不是有點太幸運了?”徐遲确實走得略顯吃力,但說話仍舊連貫清晰。

“你這麽一說,确實有點。”周岐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難道跟其他人比?我們四人哪裏比較特殊?”

“如果按飛蛾突襲那次戰役的貢獻值排名,你我算得上比較有用,可小湫與任醫生呢?被轉化的人裏有兩個我有印象,他們都骁勇善戰,有點身手,怎麽也輪不到他們。”徐遲顯然在思考,沒怎麽注意腳下亂石,周岐一面走,一面還得替他清理腳下,“所以不是貢獻值,是什麽別的東西,我總覺得我們忽略了什麽重要的信息,但……”

它一直待在潛意識的黑暗裏不願意浮現。

“那就先不想。”周岐安慰,“這玩意兒就跟靈感一樣,你想抓的時候偏偏抓不住,然後總在奇怪的場合下冒出來,給你當頭一擊,醍醐灌頂。這就是那什麽教裏所說的,大啓示。”

“你說得倒是很有經驗的樣子。”徐遲失笑。想多了頭疼,他索性聽周岐的話,晃晃沉重的腦袋,不再糾結。

花了近一個時辰,他們以極快的腳程抵達河流盡頭,遠遠望見傳說中的中界大峽谷。

那是山脈中間硬生生裂開的一條縫隙,極狹,寬度僅容兩人并肩同行,是名副其實的一線天。這種地勢對他們來說簡直得天獨厚,只要成功進入,異形飛蛾因其過于龐大的身軀與翅膀,斷不可能擠進來追擊,他們可獲得一絲喘息。

難就難在,如何趟過峽谷前的那片廣袤的不毛之地。

蛾子們似乎也知道這是從傾斜面進入上翹面的必經之路,空地上方,總有監守的飛蛾在低空徘徊不去,似乎在巡查是否有可疑人物。

周岐徐遲伏卧在積雪裏,一步一步匍匐前進。他們身上的白色狐裘與背景融為一體,獵槍均已上膛,緊急時刻只需扳下擊錘,子彈就會齊射而出。每前進五十米,他們就會停下休整,冰冷的積雪被體溫融化,很快就浸濕內衫。雪地上一條蜿蜒的行跡線逐漸顯形。

徐遲牙齒打顫,他體力差,只能綴在周岐身後,靠周岐替他在及膝的雪地裏劈開道路。

起碼,起碼要支撐到中途。

他不停揉搓凍僵的手指,好讓十指始終保持靈敏。背上那杆槍仿佛越來越重。腹部似乎抵到什麽硬物,他伸手拔起,是人的一半顱骨,他蹙眉,扔掉,繼續前進。

勝利在望。

“咕——”

頭頂那兩只笨蛾子終于察覺到有什麽活物在眼皮子底下公然犯禁。

它們尖叫一聲,俯沖下來。

“我在這!”

周岐率先跳起,誇張地揮舞雙臂,撒開丫子,拼命往大峽谷跑去。

他們離那救命的一線天僅剩下不過百米的距離。

他主動現身,吸引了天空上的全部注意,蛾子們對其窮追不舍。

徐遲仍匍匐在原處,朝手心哈了口熱氣,冷靜地架起槍。

槍聲久久未響起。

周岐意識到可能是他跑得太遠,徐遲無法瞄準目标。于是他咬緊牙,一個急剎,腳跟一轉,又出其不意地往回跑,同時大喊:“你他媽快點!老子現在就是個人形靶子!”

飛蛾轉瞬即至,綴在身後,不停高空噴射着腥臭的毒液,周岐跑起來無法預測動向,他不停地改變方向左沖右突。這種複雜的路線有效降低了被毒液射中的幾率。周岐雖莽,但也并非不惜命,他很忌憚那些強腐蝕性的液體,因他見過那些慘死在毒液下的屍體。

戰後掩埋屍體,某位不幸的土著人頭臉皆被腐蝕,頭皮潰爛,眼珠與嘴唇被燒光,沾血的肌腱和白色條狀物從眼窩裏垂落出來,十分瘆人。

肺腔內的空氣迅速燃燒,周岐不得不降低速度,就在毒液與他擦肩而過并差點觸到他耳朵時,背後終于傳來一聲短促堅定的槍聲。

異形飛蛾應聲倒地,腦漿迸裂,翅膀在雪地裏撲朔抽搐。

周岐雙手手掌拄着膝蓋,彎腰喘完粗氣,上去就給了這畜牲一腳。

“讓你追,長了雙翅膀了不起?翅膀再硬,飛起來再快,也快不過你岐哥的……”

狠話還沒說完,飓風裹挾着冰雪兜頭襲來。

周岐擡手掩面,被強風逼得連退數步,半張的嘴裏被一口泥雪混合物堵上,他轉頭呸掉,眯眼極力找回視力。

原來是另一只飛蛾撲扇翅膀卷起地上積雪,它趁周岐暫時被雪粒迷了眼睛,自風中猝然鑽出,擡起強健的前肢直直朝周岐胸口刺來!

而這次時間實在太短,視線亦受阻,徐遲的子彈根本來不及瞄準要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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