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失控

距離目标對象十幾米時,尋常人會高估射中對方的幾率,并低估火藥爆炸聲和子彈擊中物體的巨大聲響。但徐遲不是常人,他十歲殺第一人,十六歲領導整個暗殺任務,是有豐富殺戮經驗的士兵,在子彈還在半途飛翔時,他已明确知道軌跡偏移,無法射中目标。

于是他第一時間伏身,拉栓上膛,重新瞄準。

射偏的子彈打在飛蛾堅硬如鐵的狹長口器上,铛的一聲,被反彈進雪地裏,留下一個孔洞。

這粒小小金屬産生的瞬間沖擊力震得飛蛾有點頭暈,但這點小插曲并不妨礙它将刺刀狀的前肢噗嗤一聲刺進目标的胸膛。

周遭仿佛突然被按下靜止鍵,一切喧嚣的聲音潮水般退去,只剩飛蛾一對巨大的翅膀仍高頻扇動着,持續刮起風暴。冰冷潮濕的空氣在肺髒裏凝結成冰碴,磨割着氣管。

瞄準器模糊的視野裏充斥着寒霜白霧,周岐直直地立在雪地裏,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那兩把刺刀般的前臂自他的前胸刺入,自後心穿出。

周岐不是不動,他只是被釘死在那裏。

心髒在肋骨之間劇烈跳動,渾身涼透的血液火山爆發般湧上大腦。徐遲向來平穩的呼吸忽然變得急促。

他端着槍站起,聽見膝蓋骨發出一聲輕微的咔嚓聲。他緊盯着那個直立的身影,瞳孔顫動。

“嘶——怎麽連病號都不放過?”

“那什麽,哥以後讓着你。”

“人生呢,就是醉酒和醉酒之間的間隔組成的,而哪部分才是真正的人生,我到現在也沒研究出來。”

“你呢?想嘗嘗被活活凍死的滋味嗎?”

嚣張的,頹喪的,嘴硬心軟的,各種各樣鮮活的周岐自眼前走馬燈似的轉過。

肆虐的雪花仍然打着旋兒撲打在面上,雪粒鑽進眼睛,融化成液體,濡濕睫毛。徐遲忽然意識到,這不光是異形飛蛾的掩體,同時也是他的。

于是他不再瞄準,這把獵槍的彈匣裏有七發子彈。

拉栓,扣下扳機,子彈出膛,再拉栓。

被某種憤怒支配,他整個人籠罩在肅殺與硝煙中,雙手架槍,身形筆直如長劍,踩着堪稱優雅的步伐,步步逼近,如地獄裏爬上來的鬼修羅。

等七發子彈全部擊發完畢,他扔掉已無用武之地的獵槍,拔出腰刀。

刀尖拖曳在雪地裏,劃出一長條白色的印跡。

等等,有哪裏不對。

正當他思考着如何把那個巨型怪物大卸八塊時,他終于拉回失控的理智,發現違和之處。

沒有血。

那兩把貫穿周岐身體的前肢上并沒有沾上鮮血。

他停下,聳動鼻尖,空氣裏除了毒液的腐臭味,槍支的硝煙味道,凜冽的霜雪氣息,沒有血腥味。沒有,就意味着……

“喂!”這時,前方傳來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嗓音,“打死就夠了,你還想把它打成篩子嗎?子彈這麽不值錢呢?”

徐遲緩緩偏過頭,輕輕眨眼,有人影自紛揚大雪中朝他走來,冰雪被踩在腳底時打出的嘎吱響聲聽來有如和平的頌歌。熊熊燃燒的火光與瘆人的殺意自那雙漆黑的瞳眸中悄然褪去,他低下頭,虎口抵在刀鞘,收了刀。

與此同時,飛蛾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你……”他試圖找回幹澀的嗓音,被打斷。

“剛才真是好險,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拿胳肢窩夾住那畜牲跟刀一樣的前肢,我可能已經被劈成兩半兒了。”周岐将驚心動魄的一剎那說得輕描淡寫,彎着眼睛誇起來,“哎,你可真行,盲打也能打中腦袋,真不愧是徐嬌嬌。”

一陣長長的靜默。

徐遲面色蒼白,襯得他眼珠更黑。他上下打量周岐,确認無虞後轉身回去撿起槍,背上,繞過飛蛾的屍體往前走。

周岐追上來,亦步亦趨地跟着。

“你剛剛……”背後傳來小心翼翼的試探,說話仍有點喘,“好像發火了,是不是因為緊張我?”

徐遲把下巴掩在高高立起的毛領裏,沒吭聲。

似乎默認。

不知從哪兒來的滔天勇氣,周岐大跨一步上前,攔住他始終保持着同樣速率的步伐。

徐遲不得不停下,撩起眼簾。

“我跟冷湫,你更緊張誰?”周岐擡着下巴,得寸進尺。

徐遲不明白這個時候他為什麽扯上小湫,更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麽古怪的問題,動機是什麽?他想聽到什麽答案?比較的意義在哪裏?

兩人對視,一個莫名其妙很認真,另一個把理性發揮到極致、展開深刻剖析。

對峙的姿勢一直維持到背後傳來撲啦啦的聲響,仿佛鳥群飛過。

周岐眯眼遠眺,霎時間面色大變。

徐遲疑惑:“怎麽——”

“跑!”

情急之下周岐猛地拉住徐遲的手,拼了命地往大峽谷跑。

徐遲扭頭,只見黑壓壓的飛蛾大軍正遮天蔽日而來,顯然它們是收到了之前兩只飛蛾的啼鳴警示,趕來支援。

這些長了翅膀的怪物比只靠兩條腿奔跑的人類快上不知多少倍,眨眼就如烏雲驟至,頭頂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

獵物對它們而言,唾手可得。

而峽谷對周岐徐遲來說也只有一步之遙。

這是運氣的競争。

海量毒液瓢潑而至,如密集的紅外激光,連地面凍土都被腐蝕得坑坑窪窪,幾個飛蛾同時俯沖下來,它們長而尖銳的口器幾乎抵在了後心。

周岐的手臂被毒液濺到,袖子很快燒出一個大窟窿,裏面的皮膚潰爛流膿。他怒吼一聲,扛起徐遲,邁動雙腿,速度不減反增,跑出了平生最快的沖刺速度。

對于被扛在肩上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 ,徐遲已然麻木。

這次,幸運女神站在了人類這邊。

周岐成功鑽進峽谷,與此同時,身後傳來砰地一聲巨響——有蛾子來不及收勢,一頭撞在了崖壁上。

整個山體為止劇烈一震,然後是接二連三的撞擊聲。

周岐一路奔至峽谷中段,覺得安全了,才停下來,穩穩地放下徐遲。

他似乎有永遠也花不完的力氣,癱在地上邊喘氣邊還放肆地叫嚣:“來啊!有本事給老子鑽進來啊!不進來的就是怕了你爺爺!快他媽走吧,趁着今兒你祖宗我大發慈悲,不跟你們這幫畜牲一般計較!哈哈哈哈哈!”

一句話裏,老子爺爺祖宗輪番上陣,徐遲面無表情地聽着,心想,這絕對不是他想的那位殿下。

爽朗的笑聲在崖壁間回蕩,那些飛蛾似乎聽得懂人話,被這麽一激,撞得更狠了。

山石撲簌簌滾落,周岐忽然有點虛,摸摸鼻子:“哎,你說,這山夠結實吧?不會有泥石流之類的……”

徐遲眉心一跳:“閉嘴。”

周岐撓撓腦袋,給嘴巴做了個拉上拉鏈的姿勢。

撞擊聲一直持續到入夜,飛蛾逐漸散去。

兩人緊繃的肌肉終于松懈下來,徐遲給周岐簡單包紮了傷口,周岐動動手臂,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一直美滋滋地卷着嘴角笑。等恢複了體力,他起身清走一小片積雪,挑揀了還算幹爽的枯柴,在背風處生了火。

小小的火焰舔舐着布滿濕滑的叢生植物的崖壁,風從峽口吹進來,發出野獸怒嗥般的尖鳴。

土著民做的餅子糙硬硌牙,周岐啃完兩個,徐遲還在磨磨蹭蹭地掰着本來就只有一小半現在還是一小半的餅,掰一塊,盯着看兩分鐘,再冷着臉送進嘴裏。他似乎喜歡在吃飯的時候思考,神情專注到近乎嚴肅,對于別人的目光也絲毫沒有反應。

他盯着餅,周岐歪斜在崖壁上盯着他。

長得好看的人不管做什麽都賞心悅目,哪怕是進食這種日常項目。只見那清瘦的兩頰邊,咬肌緩慢而用力地鼓動着,耳後的一根筋連着脖頸,突出的青藍色血管浮在肌膚表面,線條淩厲優美。間或喉結聳動,将磨碎的食物吞咽進胃袋。原來男人的喉結也可以這樣小巧且精致,看起來有點……腦海裏蹦出性感兩個字,像是被火燎了,周岐慌亂地瞥開眼。

瘋了瘋了,單身久了,随随便便看個男人都覺得眉清目秀了。

“這些飛蛾一到夜間就偃旗息鼓,裏面肯定有什麽貓膩,解開它,或許就是我們反制的關鍵。”

徐遲的思考得出結果。

周岐盯緊了火苗,目不斜視:“嗯,那我們趁天黑,去上翹面探探。”

“我也是這麽想的。”徐遲又掰下一小塊餅,這次他久久沒放進口中,只是捏在指尖,用一種非難的眼神左右翻看,似乎在置疑這世上居然還有如此難以下咽的食物。

“對了。”他把餅丢進火裏,恍若不經意地挑起話題,“你在外面,也經常過這樣的日子嗎?”

“什麽日子?”

“就……這種日子。你跑得很快,我還從沒見過跑得這麽快的人。平時經常被人追着跑嗎?”

“你是想說,被追殺?”周岐明朗的眉宇間劃過陰霾,“其實沒有。”

徐遲抱起雙肘,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練出來的。我們住在棚戶區的孩子,跑得都挺快。”周岐扯出個苦笑,“從小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如果跑不快,被捉住了,下場就很慘,輕則被斷條胳膊折條腿,重則被毆死。在那裏,人命如草芥。大人們對自己孩子唯一的期望就是,挨打一定要還手,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別傻乎乎地站着被欺負。”

徐遲不知道棚戶區是什麽,在他沉睡前,國內還沒有這個東西。但這不妨礙他理解住在那裏的人生活條件有多惡劣。

“你父母也是這麽教你的?”

“不。”周岐搖頭,“我媽在我十歲那年就病死了,那之後,我爸成了酒鬼。盡管他每天都醉醺醺的,但他仍要強打精神,拼了命地把我往高貴優雅了培養。我當然也不負所望,他看見的我總是衣冠整齊,紳士禮貌。但也僅限于在他面前,私底下,我早就跟整個棚戶區融為一體,滿世界打架、逃學、滿口髒話,跟着那群小夥伴們一起腐爛、堕落、無法無天。然後就成了我們那一片最出名的混混幫。”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而且還子承父業,我還學習了如何一名合格的酒鬼。”

“所以後來你混進了監獄?”徐遲細細打量着他的神色。

“唔。”周岐沉吟,“那倒是因為別的契機。”

“什麽契機?”

周岐低下頭,不知在思量什麽,然後他松口氣,擡頭:“你想了解我?”

徐遲知道自己問得太多了。

“為什麽?”周岐敏銳地追問,“你看起來不太像樂于打探他人隐私的人,為什麽想了解我?”

對方豎起了防衛的刺,徐遲只能作罷:“沒什麽,只是單純有點好奇。”

“只是有點嗎?”周岐不再嬉皮笑臉,當他斂了談笑神色,氣質便完全不同,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悍利冷酷,絕非善茬。

“我對你可是非常,非常,非常的好奇呢。”

每一個非常都加重語氣。

到最後一個非常,周岐的臉離他僅有一指的距離。

徐遲瞳孔微縮,手指蜷曲,他忽然感覺到某種奇異的氣場。

這氣場是對抗性的,但與任何形式的敵意都搭不上邊,充滿了野性和別的什麽他從不了解的東西。裸露在空氣中的肌膚泛起一陣敏感的戰栗。他竟覺得不自在,破天荒地萌發了退意。

“你好奇什麽?”徐遲聽見自己冷靜地問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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