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到底是怎麽回事……”
周岐險險踏進門檻的腳又收回來,話未盡,咻一聲尖嘯,有什麽東西自背後剖開氣流,極速飛來。
“當心!”
徐遲厲聲提醒。
憑借傑出的運動神經,周岐聞言下意識側頭,淬着寒光的箭镞貼着耳廓飛過,篤地一聲沒入門板,尾羽震顫不止。
周岐一抹被凍得冰涼的耳朵,指腹意外傳來濕熱的觸感,他長眼一眯,随即伸手将徐遲扯到身後,叫嚣起來:“哪個沒長眼睛的孫子偷偷藏起來暗箭傷人?”
四下裏先是靜了一陣,接着陸續亮起明滅火把,“呼喝、呼喝、呼喝”,有節奏的人聲如勞作時高喊的號子,由輕及重,夾雜沉悶密集的鼓點,聲勢浩大。
徐遲卸下背後的獵槍,單手拄在地上,另一只手拽了拽周岐的衣袖,說:“是那些土著民。”
“瞎子也猜到了。”周岐渾身迸發出凜冽敵意,腰背微微弓起,強健的腿部肌肉收緊,整個人拉好了臨戰姿态,如一頭随時準備反撲的惡狼,現在這頭狼殺氣騰騰的眼睛裏仍充滿疑惑,“但我不明白,我們不是一條船上的人嗎?”
“是,也不是。”徐遲臉上浮現厭惡之色,“抹除通關者的記憶,把他們轉化成無知土著民的,不是規則,是薩滿。”
“薩滿……”周岐訝異,音量陡地放大,“你說老休斯?”
“之前你曾說我們四人能集體逃過轉化可能是因為我們較他人特殊,思來想去,我想大概率是因為我們就住在老休斯的屋子裏。我猜薩滿想成功實施轉化,需要被轉化的對象乖乖待在他們建造的石屋裏,這石屋一早便準備好,其中可能有什麽我們不知道的機關。現在能确定的是,出于某種原因,這種轉化秘術并不十拿九穩,所以老休斯不敢冒險在他的屋子裏實施,怕把自己也搭進去,由此只能先放我們一馬。”徐遲語速很快,說得很急,仿佛背後有人在催趕他,“仔細想想,不同于那位骁勇善戰的武薩滿,老休斯年老體弱,戰鬥力基本為零,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老人,卻坐享全村最優資源,甚至擁有村裏僅有的兩把獵槍,全村人也對其言聽計從,從老到幼,無半分忤逆,很奇怪不是嗎?我們早就該懷疑他了。”
但對方演技高超,多疑如徐遲,也防不勝防。
周岐兩道劍眉攏作山丘:“可是,這麽做,對他有什麽好處?”
“好處?鏟除任何威脅因素,捍衛領導地位罷了。”徐遲閉上眼睛,又睜開,“這是人的天性。”
山坡上,高亢的號角聲吹響,一聲令下,疾風驟雨般的流矢漫天亂射而來。
徐遲一揮槍杆,擋開兩三根箭,發現這些箭的準頭差得很,力氣也不夠,噱頭大于實際殺傷力,頓時了然。
“他們是想把我們逼進石屋!”
“他想老子進老子就進?呸!偏不讓他們如意!”
周岐罵罵咧咧地問候了老休斯的十八代祖宗,單手猛地發力,拆下小石屋的門板,當盾牌舉在跟前,一把砍刀舞得虎虎生風,掩護着徐遲,竟不退反進,迎難而上。
沒徹底搞清楚轉化真相之前,徐遲也不敢貿然開槍射殺土著民,怕前腳弄死一個,後腳就有一個通關者被轉化,等于間接謀殺。被逼到不得不開槍時,他也只瞄準了四肢關節等一系列只會使人喪失行動力但于性命無礙的位置。這樣一來,夜間可視範圍本來很窄,加上限制重重,槍械很難真正發揮出實力。
到後來,徐遲索性棄了槍,抽出腰刀。周岐防左翼,他便守右側,兩人組成銅牆鐵壁,無堅不摧,一時間竟也能在箭雨中安保無虞。
雙方僵持不下。
周岐徐遲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攻上山坡,對方也似乎忌憚二人武力,不太敢近身肉搏,只敢放箭遠攻。
最終不知道對方是把箭射完了還是怎麽着,攻擊突然就停止了。
周岐放下被插成刺猬的門板,抻了抻酸痛的胳膊,亮開嗓子喊話:“休斯!躲着藏着充什麽縮頭烏龜王八蛋?有本事出來,好話歹話都放臺面兒上說清楚,讓我周某死也好死個明白!”
徐遲在他身旁喘着氣,知道周岐這是在故意拿話激人,敵暗我明,扛得片刻全是僥幸,必須讓對方主動現身。他的一雙眼睛在暗夜裏發亮,緊盯方才傳出號角聲的方位。
那裏齊腰的灌木叢裏蹲着幾個人影,周岐喊完,三人現身出來,緩緩走下雪坡。兩高一瘦,先後而行,最前面那個瘦小的身影腳下打滑摔了一跤,直接抱頭滾了下來,那一頭似綠非藍的頭發在雪光映襯下十分具有辨識度。
——是冷湫!
周岐感覺到身邊人的氣息瞬間就變了,隐而不發的怒氣層層疊疊兜頭壓下,壓迫着人的神經,徐遲手指在刀柄上神經質地彈了彈,亮白刀身映出他俊美肅殺的面容。周岐呼吸一窒。
另外兩人緊貼一起亦步亦趨,是任思缈,和拿刀抵着任思缈脖子的武薩滿。她們停在山坡半途,與周徐二人謹慎地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任思缈拼命使眼色,小幅度搖頭。
冷湫雙手縛在背後,嘴裏塞着布團,滾下來一頭栽進積雪裏後便一動不動,像是昏死過去。
“你們這是什麽意思?”徐遲盯着面上塗滿紅色樹漆的武薩滿,話卻是對老休斯說的。
老休斯躲在灌木叢後眺望。
他很聰明,比徐遲想象中的還聰明。他不光聽得懂通關者的話,甚至會說,再不像之前一樣裝傻充愣,操着生澀的口音:“只要你們走進石屋,我們就會放了你們的人。”
徐遲問:“進了石屋我們會怎麽樣?”
“感謝神明,你将真正成為我們中的一份子。”老休斯像是潑灑了牛奶的白色眼珠往旁邊轉去,轉出他真正的金黃色的瞳孔。
“就會變得像她一樣嗎?”徐遲指了指怒目而視的武薩滿,“像她一樣對你忠心耿耿,言聽計從?”
老休斯用蒼老的嗓音發出桀桀笑聲:“上一個跟你一樣聰明的人已經替我倒了十年的洗腳水。”
周岐也冷笑,不遑多讓:“上一個敢讓岐大爺見血的蠢貨墳頭草已經三米高。”
老休斯不理會周岐挑釁,他一早看出來,這兩個厲害的外來者中徐遲才是真正讓人頭疼的那個,他只盯着徐遲,不耐煩地豎起眉毛:“你們到底進不進去?”
他話音剛落,那頭武薩滿接收到訊號,刀口輕輕一收,任思缈脆弱白皙的脖頸上立即出現一道瘆人的血痕。她顫抖着閉上眼睛,盡量放緩呼吸,保持鎮定,她一個曾從屍山血海之中爬回來的戰地醫生,臨死前維持體面的一點勇氣還是有的。
冷湫暈過去又醒過來,張開眼一見血就吓得不行,蹬着兩條伶仃細腿想從地上掙紮起來,但被困兩天,滴水未進,手軟腳軟,在積雪裏蠕動半天愣是爬不起來。只能嗫嚅着向徐遲求救:“徐叔叔……”
“男人應該憐香惜玉。”老休斯撥了撥腰鈴,黃金眼裏露出兇光,“給你三秒鐘思考的時間,三,二,一……”
周岐的心髒提到嗓子眼。
要知道,任思缈一死,依據魔方規則,與她綁定隊友關系的自己也會死。救她等同于自救。他不動聲色地彎曲膝蓋,大腦飛速計算着時間與距離。
武薩滿反手握住刀柄,刀口橫向拉開。
冷湫啊一聲尖叫,拔出小皮靴裏藏着的匕首,反身欲往上沖,武薩滿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刀口方向發生變更。
就是現在!
周岐後腳跟離地,喘息間已掠出去十米。
然而,比他快的,是箭。
離武薩滿和任思缈還有三米,數支箭齊齊飛來,咄咄咄插在他腳邊凍硬的土地裏,有一支差點貫穿他的腳面。
他不得不停下來。
那邊冷湫虛張聲勢的攻擊還未近身,匕首就被一腳踹飛。武薩滿又當胸連補幾腳,冷湫再次從半坡上滾下。
難道這就到窮途末路了嗎?
周岐把拳頭攥得咯吱直響,心念電轉間,否定一個又一個援救方案。
“休斯,你不想去上翹面了嗎?”
這時,徐遲朗聲道。
周岐怔了怔,扭頭。
徐遲給了他一個淡淡的眼神。
這個眼神裏明明什麽也沒有,充其量只有兩分安撫的意思,周岐卻陡地放下心來。
太奇怪了。比起自己,他倒像是更信任徐遲。
對面停止了動作。
老休斯沉默了一陣,問:“你真能帶我們去上翹面?”
“我不光能帶你們去上翹面,我還能替你們殺光所有異形飛蛾。怎麽樣?跟我做個交易吧。”像是為了增強說服力,徐遲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比平時重,擲地有聲,“但你要是強行把我轉化成你們,消除我的記憶,抱歉,我不确定我還能記得飛蛾的弱點。這樣一來,我和我朋友這三天的冒險全都白費。”
“你知道那群蛾子的弱點?”老休斯的嗓音因激動而發顫,随後又強自鎮定下來,将信将疑,“你不是在騙我?”
“我為什麽騙你?騙你只能拖一會兒時間,然後死得更慘,沒什麽好處。這裏馬上就會被海淹了。時間不多,你只能選擇信我。”徐遲勾起薄如刀鋒的唇角,他談判起來總是游刃有餘,誰也瞧不出他手上究竟有多少底牌,“認清現實吧,不管真假,現在我是你們唯一的希望。”
他從門板後站出來,張開雙臂,暴露在山坡上隐藏在暗處的敵人眼中:“如果你們想親手葬送僅有的一條生路,那就把箭射向我。”
那一刻,周岐見識到什麽是豁出命的狂妄。
男人堅毅的眉眼,自信昂揚的姿态,透骨的瘋狂,都像被打了強光燈一樣深刻地映在他的視網膜上。
山坡上陷入沉寂,似乎被徐遲的氣勢所震懾。
“你說到做到。”半晌,老休斯做出了決定,“要是做不到,呵呵,呵呵,你将會被轉化為村裏人人可驅使可奴役的白癡。”
他說完,武薩滿放開了任思缈,任思缈雙膝一軟跌坐在雪地裏。冷湫連忙沖上去,依偎進她的懷裏,抱着她嗚嗚哭泣起來。
周岐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他看向徐遲,徐遲蹙眉看着冷湫。
周岐轉回目光。
武薩滿走下來,沖兩人叽裏咕嚕叫喊些什麽。
老休斯在山坡上翻譯:“她讓你們放下手中的武器!”
周岐與徐遲對視一眼,徐遲摘下背後的槍,放下,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刀,五指一松,腰刀哐啷墜地。周岐也跟着扔了刀,舉起雙手。
武薩滿上前,檢查兩人身上是否還有其他武器。檢查完,拇指食指圈起,伸進嘴裏吹了個口哨。兩名土著青年從山坡上滑下,小跑過來。
那邊任思缈跟冷湫互相松完綁,抱在一塊兒哆嗦着慶祝劫後餘生。任思缈說話都劈叉了,沖周岐邊哭邊吼:“你倆怎麽才回來,這些土著鬼都不是什麽好東西,我跟小湫看見那個什麽休斯在熊洞裏畫些鬼畫符,問他是什麽東西,他不說,還敲暈了我,第二天醒來咱們所有人都被捆了……然後蛾子就來了,差點就死了,差點就死了,嗚嗚嗚,我死了沒關系,差點連累你也死了!那樣我做鬼也內疚的嗚嗚嗚……”
“停,先別哭。”周岐還是那個周直男,安慰道,“只是暫時安全而已,說不定過兩天還是得死,你看開點。”
任思缈打了個哭嗝。
任思缈哭得更大聲了,提前把自己的喪給哭了。
“行了行了,姓冷的小丫頭還看着你呢,做個堅強的榜樣行不行?”周岐苦笑着朝她走去,“這要是姜聿那嘴欠的小子在,指不定怎麽損你呢。哦不,他可能跟你抱着一塊兒哭,你們姐姐妹妹的啊,眼淚就是多……”
正打趣着,任思缈的哭聲戛然而止,周岐腳步一頓,擡眼,只見任醫生淚盈于睫的大眼睛倏然瞪大,捂着嘴,瞳仁因驚惶而顫抖。
“怎麽……”
周岐張開嘴,卻沒聽見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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