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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房間裏光線昏暗,床頭櫃上發出一陣“嗡——”“嗡——”的蜂鳴之聲。
趙南簫從混沌的夢中醒了過來。頭有點疼。
閉着眼又躺了片刻,伸出手,摸索着拿到了手機,關掉鬧鈴,下了床,赤腳踩着體感已經發涼的地板走到窗前,一把拉開遮光簾。
晨曦湧入房間。
打開父親十幾年前留下的音響,老功放推着Vivaldi《四季》,洗漱,簡單化妝,随後打開衣櫃門,從挂在裏頭的一排幾乎清一色黑灰色調的衣服裏随手拿了一套,換上。
大概是前些時候出差太累,昨晚又睡得晚的緣故,起床後,頭疼的感覺雖然緩解了,但還是沒什麽胃口。
空腹是沒法應對今天接下來一天的工作量的。她就着牛奶吃了兩片面包,随後往血色有點不足的唇上抹了層口紅,讓自己的臉顯得精神些,再檢查了一遍昨晚趕到淩晨兩點才完成的報告,确認沒問題後,把文件和資料塞進一只四四方方的黑色牛皮大公文包裏,帶着出了書房。
這個公文包從她大學畢業工作後就開始用了,外公送的,沒牌子,但隔層合理,使用方便,跟着她往來于辦公室和工地之間也快四年了,風吹雨打,磨蹭刮擦,除了底部不起眼的地方略有磨皮,其餘依然完好。
“趙小姐,上班啦?前些天都沒見到你,又出差了嗎?”
物業保安老曹說話還帶着濃厚的鄉音。這位趙小姐是他來這裏當保安後遇到的為數不多的願意回應他熱情的業主之一,所以每回看見她,總是很高興。
趙南簫微笑點頭,往包裏摸門卡。
“我給您開!”老曹急忙搶着幫她開門。
趙南簫道謝,走了出去。
只要不出差,每一個工作日,這個清早幾乎就是她每一天開始的複刻。
托母親的福,讓她幾年前剛畢業拿五六萬年薪的時候就住在了二環西的這套房子裏,離工作單位不遠,早上不用為趕着上班而争分奪秒。
不下雨的話,通常她會走路過去,路上想些事,工作的,生活的,二三十分鐘,很快也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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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都的秋,來得總是那麽叫人措手不及。記得半個月前離開時,天氣還熱得要打空調,不過兩場雨,道旁的梧桐樹葉就染上了秋的顏色。斑駁的樹葉自枝頭打着旋飄落,環衛工還來不及清掃。她走過落着枯葉的人行道,來到總院的大門之前。
這是一家成立于上世紀的航母型老牌設計院,發展到現在,光是下屬的設計院就有将近二十個。她所在的道橋只是其中之一,而道橋院下,還細分第一、第二、第三等等若幹設計所。橋梁是傳統強項,業務能力位居全國前列,多年來,參與過許多國家級的重點工程,榮譽無數。
畢業後她以第一名的招考成績進了這扇大門,也是當時道橋所招錄的唯一一個女生。一年多的時間裏,在一同進來的別人陸續開始做別的事時,她幾乎每天都畫施工圖。她曾被分配畫橋臺,整整畫了半年,畫到後來,睡夢裏都是矩形、U形、背靠式、齒檻式的各種重力和輕型橋臺在飛。一晃三四年,她好像終于熬出了點頭,桌角上多了個組長的銘牌。
她應該是道橋院裏最年輕的組長。但是,僅僅就在她所在的研究所裏,像她這樣的組長就有若幹。所長把今年剛招進來的一個名叫陳松楠的應屆生分給她當助手,另外還有兩個大四實習生讓她帶。
趙南簫往辦公室去。
在設計所裏,只有別人稱為“X總”的,才會有獨立的辦公室。
她還和七八人共用一間大辦公室。
離上班還有十幾分鐘,同事大多還沒來,不過,她的兩個實習生已經來了,一個女生,一個男生,應該是對戀人,兩人正在擦桌,背對着門,沒有留意她的到來。
女生抱怨:“都兩個多月了,替他們擦桌子倒水,眼看就要走,什麽都沒學到!趙工在的時候,天天也只叫我畫施工圖,別的什麽也不教!我們學的可是橋梁設計!”
男生安慰,說她大概忙,女生說:“算了,她自己也沒輪上設計呢!這回出差,不就是什麽舊橋檢改嗎?咱們這個組,我算明白了,就一打雜,咱們是打雜的打雜。算咱們倒黴吧!”
抱怨了幾句,女生心情仿佛終于好了些,和男友低聲道:“嗳,你說趙工多少歲啦?”
“不知道,”男生搖頭,“我看着比你也大不了多少吧?就是打扮顯老了點……”
女生發出一道表示強烈不同意的“切——”聲,抹布甩了下男友。
“你什麽眼神?我可沒她那麽老!關鍵是,她長得也算湊合,聽說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不是我說,就她一天到晚一副人家欠錢不還的樣,哪個男的會對她有興趣?她是不是還老處女,荷爾蒙失調……”
“你可千萬別咒我,還看起來和我差不多?我可不想再過幾年變成她那副樣子……”
女生無意間轉頭,眼睛驀然睜大,臉龐漲紅,手裏攥着抹布,有點不知所措。
“趙工您出差回來了?早!”男生回過神來,慌忙招呼。
趙南簫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她的助手陳松楠很快也到了。
他和趙南簫同校出來的,老八所裏的一所頂尖院校,比她低了幾屆,算師弟。男孩子皮膚白皙,五官俊秀,斯斯文文,來院裏才半年,名副其實的小鮮肉,連趙南簫這種不關心八卦的人都知道,隔壁景觀規劃院和城建院的好幾個女孩子對他有興趣,他來了之後,就常借送文件的機會來這邊晃。
“材料準備好了嗎?”趙南簫問他。
“好了!趙工您看下,要是有問題,我可以馬上修改!”
陳松楠立刻從背包裏拿出昨晚趕出來的資料。
趙南簫接過來,走到辦公桌前,坐下開機,檢查文件。
九點,同事陸續到來,和趙南簫寒暄,問了幾句出差的事,很快就各自忙碌了起來。
總院公司制,不養閑人。
陳松楠的PPT做得還行,基本達到了趙南簫的要求。
十點,所裏開會聽她彙報。
“小趙昨天回的?怎麽樣,這趟活還順利吧?”
高所長坐下後,端起茶杯笑問。
所長早年工民建出身,圓圓一張胖臉,笑起來像彌陀,顯得很是和藹。
“是,昨晚回的,還行。”趙南簫簡單應了一句。
她這趟出差,是去了鄰近幾百公裏外的一個老重工城T市,那裏有座公鐵兩用橋,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建,這些年,日常過橋車流巨大,其中還有大量的超載運煤車,加上使用年限也不短了,出現了些問題,T市府委托院裏檢測加固,上個月,這個任務交到了趙南簫的手裏。
人齊了,她打開投影文件,先介紹了病橋的外觀狀況,再是實體檢測的情況,包括混凝土強度、碳化深度、鋼筋保護層厚度、橋梁線形等方面的結果。
“……這是根據檢測參數進行理論計算的結果。對梁體的主要受力部位也分別進行過靜載和動載實驗,有當地政府和相關技術人員配合,過程順利。”
高所長聽得很專注,點了點頭:“所以你的結論?”
“主橋行車道板病害比較嚴重,裂縫寬度超過規範要求,評定屬于D級,不合格,應該大修。南引橋C級,屬合格狀态,但為免後患,需要進一步的專項檢測和保養小修。北引橋B級,處于良好狀态,日常維護就可以。”
“這是相關技術人員簽名的數據報告。”
趙南簫讓陳松楠把複印的文件分發下去。
所長翻了翻,臉上露出滿意的表情,笑道:“不錯,報告翔實,數據确切,我看沒問題。你們呢?”
他環顧了一圈到會的人。
大家紛紛表示沒有異議。
高所長點了點頭:“業主催得很緊,說是當地那塊的交通樞紐,希望早日解決。既然得出了結論,下一步就是加固修複了。怎麽樣,你們誰願意去?”
偌大的會議室裏,立刻安靜了下來。
這種老橋加固修複的活,說難聽點,純屬擦屁股,工期又不短,動辄一年半載,雖說用不着整個工期都待在工地,但一旦接了活,出差日子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兩個月是少不了的,在外又只有那麽點有限的補貼,所裏但凡有點資歷的,沒人願意主動幹這個。
會議室裏的人,不約而同地将目光再次投向趙南簫。
所長胖臉上的笑容更加可親了:“小趙,既然前期檢測是你負責的,要麽後續也由你跟進?有什麽困難,你和我說,我幫你解決!”
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最講究論資排輩,她自然明白。
她單身,所謂的“骨幹”裏,也只有她最年輕,資歷最淺。趙南簫接到這個活的時候,就知道後續也是自己的。
正要回答,會議室的門被敲響,道橋院辦的張秘書探頭進來:“高所長,院長叫你過去一下。”
所長讓人稍等,出去了,片刻後回來,坐下去說:“正好你們人都在,有個事先插下。剛才胡院找我,布置了個新任務。外地有座高速公路橋因為山體滑坡巨石下落損及橋體,為安全起見,只能暫時封道。那段高速以前是我們院設計的,合同有後續的維護規定,現在需要我們盡快派個人過去勘察對施工方提供技術支持。你們誰去?”
“在哪裏?”劉工問了一聲。
高所長報了具體地名。
青嶺大橋,A省,事故點距離最近的有機場的城市兩三百公裏,還沒通高鐵,只有普通火車抵達事發點幾十公裏外的一個小縣城。
大家又都沉默了。
高所長眸光炯炯,射向坐在趙南簫身邊的沈工:“老沈,要麽你去?你對這種意外災害引發的病橋改造應該很有經驗。”
老沈面露為難之色:“所長,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最近不方便出遠門。我老婆響應國家號召,最近剛生完二胎,家裏老人身體也不好,需要我照顧。”
所長放棄了,看向江工。江工表示自己手頭現在有個重要的城建項目在盯着,分身乏術。
所長又看林洋。
林洋斯坦福留學歸來,發表論文多篇,數篇收錄EI,科研能力突出,傳言是院裏重點培養的年輕高管人才,不止道橋院,在總院裏都很出名。
林洋清了清嗓。
“所長你也知道,我最近在和新區規劃設計研究中心合作一個新課題,手下帶了七八個學生,都等着這個課題寫畢業論文呢,學生畢業不是小事,關系一生,我總得對他們負責是吧?不過……”他頓了一頓,瞄了眼趙南簫。
“我可以同時再接趙工先前的事,幫她減輕點負擔。”
“趙工,你覺得呢?”
他笑吟吟地看着趙南簫。
幾年前趙南簫剛進道橋院時,膚白貌美,一頭長發也還沒剪掉,真真的美人,林洋初見就驚為天人,立刻展開追求,追求無果,後來對着她,就成了現在這副不冷不熱的樣子。
所長略微遲疑了下,轉向趙南簫。
“小趙,要麽再辛苦你一趟,你去?”
大家也都看了過來。
趙南簫慢慢吐出一口氣,笑了笑:“所長你安排吧,我沒問題。”
“好,那就這麽定了,你把事情交待給小林,再去張秘書那裏了解情況,做好準備,今天早點回,下午放你假,休息休息,明天就出發吧。”
“年輕人嘛,就是要多鍛煉,這是所裏對你的信任!抓住難得機會,好好幹,對自己的能力也是一種提升!”
任務解決了,所長挺高興,端起茶缸咕咚一聲喝了口水,笑呵呵地說道。
會議室裏最後剩下趙南簫和林洋,還有陳松楠。
林洋交疊起二郎腿,整理了下今天穿在身的那件黑色愛馬仕襯衫的袖扣,笑着說:“趙工,所長對你真的器重,你畢業進來也就三四年吧?現在都放心讓你獨立跑了。也是,幹咱們這一行的,實踐最重要,至于學歷什麽的,反倒無關緊要。”
趙南簫沒留學背景,也沒在國內讀研,大學畢業就直接工作了。
她沒搭話,轉向陳松楠:“小陳,把T市公鐵兩用橋的全部資料還有相關人員聯系方式都轉給林工。”
“知道了!”陳松楠應她。
“林工,你這邊後續要是另有問題,可以随時聯系我。我還有事,先走了。”
趙南簫出了會議室。
忙了一個早上,中午,辦公室的同事都去吃飯了,她還坐在位子上閱着新收到的關于青嶺大橋的資料。
就剩一點了,她打算看完再走,下午不來,晚上早點睡。
實習男生帶着女生小心地上前,欲言又止。
“我還要出趟差,回來估計你們已經走了。我把你倆轉給江工了,他會繼續帶你們,實習鑒定,你們也找他出。”
趙南簫說了一句。
“謝謝!謝謝趙工,剛我們和江工确認了。”
男生急忙道謝,看了眼躲在自己身後的女生。
“趙工,早上實在對不起,她胡說八道。她也知道錯了,她向您道歉,希望您大人大量,不要見怪。”
他把女朋友拉了出來。
女生怯怯地看着趙南簫,小聲說:“對不起趙工……早上我不該那麽說話的……我給您道歉……”
趙南簫的視線依舊落在電腦屏幕的文檔上,也沒有停下手裏的鼠标。
“勘察設計所的四位高工分別姓什麽,能叫得出來嗎?”
她問,有些突兀。
女生一愣,目露迷惘,但還是小聲說:“所長姓鄧,下頭有個王工……”
男友補充:“還有張工。還有一位……”
他停了下來。
趙南簫終于擡起頭,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兩人。
“我就不問你們知不知道他們的全名了。過來已經兩個多月,現在快要走了,連日常接觸最多的部門的主要高工姓什麽都沒完全弄清楚。這需要教的嗎?”
兩人目露窘色。
“CAD,SU,PS,Indesign,Pagemaker,這些基本工作軟件的操作掌握得怎麽樣了?”
兩人對望一眼,小聲說:“差不多了……”
“剛才我看了你們這幾天出的圖,老實說,差得不止一點。”
兩人紅了面。
“我帶實習生,通常第一件事是讓對方協助我完成一張平面圖的繪制,以此得見基本的制圖能力和是否嚴謹的态度。其實用總平面圖設計立面拉3D模型,這是造型和基本軟件操作的能力。為什麽天天讓你們畫圖?這是幹這一行的基本功。”
“學會畫一手好圖,受用終身,這是一位工程院院士在我剛工作的時候對我提出的忠告,我可以轉給你們,如果你們真的想要以此為終身事業的話。”
趙南簫說完,也看完了資料,關掉電腦。
“離開大學,就沒有人再有義務去教你們做學生時就應該學會的東西了。你們天天早上過來替大家擦桌,态度可嘉,但說實話,不需要你們這樣,這些事有人會做的。每一行确實都有富有創造力的天才,但自己是不是天才,十幾年書念下來了心裏應該有數,不是的話,最好不要把目标定得太高。”
“剛出來的人最需要的,是腳踏實地、執行。”
女生兩眼已經通紅,眼看就要哭了。男生也是面紅耳赤,不住點頭:“是,是,趙工您說的是,我們記住了!”
他頓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收拾東西。
“我們畢業後盡量想留下,貴院的這段實習經歷對我們挺重要。實在不好意思,但還是希望您大人大量,在沈工那裏能替我們美言幾句。”
趙南簫揉了揉額。
“放心吧,沒人為難你們。沒事了,去吧。”
兩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謝謝趙工!那我們先去了!”
男生帶着女生匆匆離開。
趙南簫看着兩人的背影。
“等一下!”
兩人立刻停步,轉頭看着她,神色略見緊張。
“你有封求職簡歷,誤發到了我的郵箱裏。”趙南簫對男生說道。
男生“啊”了一聲,忙要道歉,趙南簫擺了擺手。
“我建議你再仔細檢查一遍簡歷,文字的部分要是有從別的哪裏拷貝過來的,最好用自己的語言再組織下。這一行很封閉,大家都熟。還有,什麽座右銘大學活動之類的,不必弄得太過花裏胡哨。這一行的單位很現實,招新人,要的不是組織幹部人才。你在求職信裏需要強調的,是能吃苦,願加班,就這麽簡單。”
“建議而已,供參考。”
她起身,從愣怔着的兩人身旁走過,看見陳松楠就站在門口,仿佛等了有一會兒了,見她出來,忙上前,說機票已經定好,明早的航班。
他發過來的航班信息,她早上已經看到了。
“趙工,明早我去接你吧。航班早,你那邊到機場的路挺遠的。”他又說。
“不用了,咱們機場見。”趙南簫和他道了聲別,要走的時候,聽到身後有人喊了聲“趙工”。
趙南簫停步轉頭。
實習男生追了出來,朝她恭敬地鞠了一躬:“謝謝您這段時間對我們的指導。祝您出差順利。”
趙南簫笑了笑,點頭:“你們也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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