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行李箱還躺在房間地板上沒來得及整理,省去了再收拾的麻煩。

第二天大早,趙南簫到了機場。

陳松楠背着個大包,已經在入口處等着,正東張西望,看到她現身,眼睛一亮,跑過來搶着幫她拿箱子。

“我自己來吧。”

“沒事,我手空着!”陳松楠已經拉着箱子往裏去了。

飛機上,她向空姐要了張毛毯,搭在身上,靠着座椅假寐。

昨晚她其實十點不到就熄燈躺了下去,但生物鐘已被完全摧毀——要是人真的有這玩意兒的話,完全沒法入睡,後來爬起來到書房又去看青嶺大橋的資料,一直看到半夜,這才重新上了床。

兩個多小時後,飛機降落機場。兩人在市內輾轉二十多公裏到了該市火車站,上了火車去往大橋所在的Y縣,一路大站小站地停,終于在下午兩點多抵達縣城,見到了來接的當地高速公路管理處的人。

對方姓嚴,管理處秘書,剛碰頭的時候,還以為陳松楠是設計院派來的工程師,得知認錯了人,有點尴尬,連連道歉:“實在不好意思啊趙工,怪我眼拙,您別介意。”

這樣的情況,趙南簫已經習以為常,笑着說了聲沒關系。

嚴秘書看了眼時間。

“也不算早了,要麽今天先在縣城休息一夜,明天我再送你們去?”

趙南簫問過去要多久。

“高速封了道,走國道一個半小時。”

“還是直接去吧。”趙南簫說。

嚴秘書見她堅持,也就同意了,熱情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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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道上跑着很多工程車,加上天氣幹燥,塵土飛揚,小車在工程車的夾縫裏鑽來鑽去,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才轉上車流少了些的縣道,抵達青嶺村。

現場有幾十名頭戴有着ZJ集團标志的安全帽的工人在忙碌,鏟車和工程車往返不絕,處理橋下堆積如山的落石和泥土,工人見人來了,急忙叫來經理。

經理名叫楊平福,四十多歲,匆匆趕來。和嚴秘書一樣,起先也以為陳松楠是負責人。

陳松楠急忙糾正,說自己是助理。

楊平福一愣,盯着趙南簫。工人也停了活,三三兩兩地圍了過來,上下打量她,交頭接耳。

趙南簫一身寬松外套牛仔褲加球鞋的裝扮,看起來确實鎮不住人。

“是個女的?”

“她多大?剛畢業吧?她懂不懂……”

工人的議論聲不斷地飄來。

嚴秘書咳嗽了一聲,沉下臉:“好了,趙工大老遠從北京坐飛機來,都沒休息,直接到了這裏。我可告訴你們,她可是北京設計院派來的專家!你們都嘀咕什麽?”

工人們被“專家”倆字給堵上了嘴。

嚴秘書看起來和經理很熟,催促:“老楊,你給趙工介紹下詳細情況!”

楊平福看起來有點不耐煩。

這段高速路橋下交縣道,一側就是山嶺懸坡,地勢陡峭,當初設計時,本着盡量不破壞自然山體的原則,采用了橋梁跨越的方案,調整跨徑,以減少對被交路的幹擾。前段時間,本地遭遇罕見的連綿多雨,将近一個月的惡劣天氣導致山體意外滑坡,幾塊重達數噸的巨岩從百米的山頂沿大約七十度的坡相繼滾落,對橋梁造成了目測可見的毀損。

這位姓楊的經理大約真的很忙,又或者根本沒把她當一回事,草草介紹完,背書似地說:“山體坍塌已經結束,也加固了,地質專家來确認過,沒問題了。塌下來的土方,今晚就能運完。麻煩趙工快點勘察,定了方案,我們好抓緊施工!”說完撇下她走了。

嚴秘書忙解釋:“這段高速以前就是ZJ集團下的路橋基建承包的,ZJ您應該比我更了解,央企,世界五百強,路橋基建不是沒有資質的施工方,只不過下頭做事的本來就這樣,一堆粗人,趙工您別見怪。”

他話鋒一轉,“不過,這裏恰好處在主幹道上,高速封閉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工期要求确實緊,麻煩您了!”

楊平福介紹的情況趙南簫在來之前就都知道了,沒說什麽,戴上安全帽叫上陳松楠就開始現場勘查,一直忙到天黑,初步判定落石對一側的路基、四號五號橋墩、箱梁、內側波形梁護欄底座和外側防撞護欄都造成了巨大的沖擊損傷。

邊上幾百米外有個搬遷空了的村小學,工人臨時拉了電,晚上都住在校舍裏。

縣城路遠,趙南簫婉拒了嚴秘書的邀,和陳松楠各收拾出一間空屋,在三班倒運送土方的工程車發出的噪音裏過了一夜。

确實就像楊平福說的那樣,他們動作很快,次日早大橋周圍的土方就全部清除幹淨了。現場也來了兩個技術員協助。施工隊的工人閑了下來,就在附近晃蕩,圍觀趙南簫帶人在橋上爬上爬下,拿本子不停地測量記錄。

下午,她叫來幾名工人,配合做靜載實驗。

圍觀了大半天,工人已不再像昨天她剛到時那樣對她評頭論足,聽說她要人,都樂意被她差遣,搶着上來幫忙。

在試樁頂放置好千斤頂,安裝了橫梁,開車的工人聽從口令将車緩慢開上測試點,壓力傳遞系統和位移變形觀測系統也安裝完畢。趙南簫一邊記錄着數據,一邊指揮加壓,楊經理忽然上來,打斷了實驗。

“我說趙工,你能不能快點?你這樣還要多久?這種活我們幹得多了,閉着眼都不會出錯!你也用不着這麽麻煩,簽個字,我們就開工,你也能早點回去!”

邊上的人都停了下來,看着趙南簫。

趙南簫在筆記本上繼續記着數據,眼皮也沒擡:“你可以馬上施工,我也可以馬上走人,但我不會簽字。你看着辦。”

他臉色有點難看,站着沒吭聲。

趙南簫扭頭:“繼續!”

工人們回過神,“哎”了一聲。

“明天就出結果!”她想了下,又對楊平福說道。

楊平福嘴裏嘟囔了一聲,悻悻而去。

當晚,在那間臨時充當住處的破舊辦公室裏,趙南簫就着頭頂二十五瓦白熾電燈發出的昏光,坐在一張拿磚頭墊平了一只腳的破課桌前,打開筆記本,伏案工作到了深夜。

第二天,嚴秘書和楊平福等人在學校的一間空教室裏聽完了趙南簫的檢測結果和提出的修複方案,兩人對望了一眼,不聲不響地出去。過了一會兒,嚴秘書進來,關上門笑着說:“趙工,跟你商量個事。你提的那些橋面橋墩和護欄的修複措施,都沒問題,就是箱梁,能不能把拉張碳纖維板改成鋼束?”

“你別誤會,我不是質疑,”嚴秘書說,“你是設計院來的專家,意見肯定沒錯,但涉及的平面不算小,我們也要考慮成本是不是?我聽技術員說,類似問題,一般都用鋼束加固,從沒出過問題,下頭施工起來也是駕輕就熟,更方便。”

趙南簫說:“箱梁屬于預應力A類構件,高速當初的設計标準是要滿足日平均交通量一萬五到三萬的小客車,并且這段大橋處于樞紐位置,損毀部分又在承力的關鍵部位,多方考慮,結合受損的檢測等級結果,我認為應當用碳纖維板加固,這比鋼束更加耐久。”

嚴秘書面露為難之色:“這……不但經濟成本增加,工期也要延長,我們損失很大啊……”

“我理解,但很抱歉,在我這裏,安全标準第一,沒有更改的餘地,除非業主解除和我司的委托關系。”

“好,好,我知道了,我這就回去彙報領導拿批複,趙工您先忙。”

嚴秘書打着哈哈,拿了文件匆匆離去。

天黑,趙南簫從大橋工地回到住的地方,關門,打開筆記本工作,忽然聽到有人敲門。

她過去開門。

“楊經理?有事?”

楊平福一改前兩天對着她時不耐煩的态度,滿臉笑容,指了指裏頭:“趙工,我能進來說話嗎?”

趙南簫打開門。楊平福閃身進來,陪笑說:“趙工,叫我老楊就成。我前兩天對你态度不好,是我的錯,我很後悔,現在過來給您賠禮道歉。我一大老粗,沒念過兩本書,您別和我計較。”說完沖她鞠躬。

趙南簫阻止:“沒事,各司其職,大家都有難處,我能理解。”

“趙工您真是明白人,不愧是北京來的知識分子!”

楊平福又奉承了幾句,看了眼她住的地方,搖頭:“趙工您大老遠地來指導我們工作,還要您住這種破地方,實在辛苦你,我也沒什麽好表示的,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別嫌棄。”說着摸出一只信封。

“……趙工您放心,出去了,什麽事我都忘光,您休息,我先走了,不打擾您了。”他放下東西轉身要走。

ZJ集團的總部在北京,和趙南簫的外公也有些淵源。她的外公不但擔任過集團總工,集團老總年輕時入伍鐵道兵前也曾做過外公的學生。現在外公年紀大,雖然卸任了,但還是集團的技術顧問。

ZJ也是設計院的老合作方,多年來,雙方一道完成過許多國家級大型基建項目。對這家企業,趙南簫自然不陌生,它下頭光這個路橋公司的全國員工就有十幾萬。像這種臨時突發的地方工程,分包到了下頭,免不了會有牽涉到業主施工方或者材料供應商的某些利益關系。

趙南簫不是剛出校門的菜鳥,楊平福剛才一來,她就猜到對方想幹什麽了。

“等下!”

她叫住了人,拿起信封遞回去。“老楊,拿回去吧。”

楊平福看起來有所預備,又往懷裏掏,似乎要加。

趙南簫說:“我還是那句話,在我這裏,方案不能改。”

楊經理的手停在衣兜裏,看了她半晌,接回信封,轉身去了。

趙南簫關門,坐了回去。

夜漸漸深了。

周圍安靜下來,住對面的工人發出的打牌喧嘩聲消失,耳畔只有遠處曠野隐隐傳來的嗚嗚風聲。

趙南簫揉了揉隐隐脹痛的兩側太陽穴,站起來正準備燒水洗漱休息,忽然聽到窗戶的方向傳來一陣輕微的異響,扭頭,見窗前的地上有條扭動的蛇。

她不是第一次下工地,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野蛇。一眼就認了出來,雖然這條蛇黑皮綠紋,模樣可怖,但俗名菜花,野外很常見的一種蛇,即便人被咬了,也只是傷口流血疼痛,沒什麽毒。

她望向窗戶。

校舍破舊,窗戶玻璃殘缺不齊。那天住下來的時候,小陳曾幫她用木板釘住,再拿工地上的不透明塑料膜蒙住整面窗,權當窗簾。

她記得清清楚楚,塑料膜包得嚴嚴實實,沒有漏的地方。但現在,左邊不起眼的一個角落卻破了,有個小洞。

她不動聲色,拿起睡覺時頂門的一根鋼筋,看準了,壓住地上的蛇,随即走到門後,一把拉開門。

一個工人貼着門正在聽裏頭的動靜,見門突然打開,她站在門後,吓了一大跳,扭頭就跑。

“站住!”趙南簫喝了一聲。

工人停步,點頭哈腰地走了回來。

“趙工,這麽晚還沒休息啊?我剛才路過而已……哎,你屋裏有條蛇?我幫你抓!”

工人要進來抓蛇。

趙南簫瞥了眼門外,拿起手機,不緊不慢地撥打了一個號碼。

“110嗎?我這邊報警,有人半夜蓄意往我住的地方投蛇——”

她話音未落,楊平福就從門外的一個角落裏蹿了出來,一把奪了她的手機挂掉,沖她不住地鞠躬:“趙小姐!小姑奶奶!我求您了!我錯了!我也是沒辦法,大家要吃飯,我不過一個小工頭,我能做什麽主?您饒了我吧!”

趙南簫冷冷地說:“別人怎樣我管不了,我經手的工程,不能有半分将就。你做不了主,那就把你這邊能做主的人叫過來!”

楊平福躊躇之際,聽到她手機響了起來,瞥了眼屏幕,忙點頭:“行,行,明早我就聯系上頭,上頭怎麽說,我就怎麽辦!”

趙南簫這才接起回撥的電話:“沒事了,剛才是個誤會,抱歉打攪了。”

見她挂了電話,楊平福籲了一口氣,又有點沮喪。

本以為這種城裏來的女的看見住的地方半夜爬進蛇,一定吓得魂飛魄散,到時幫她抓蛇,再吓唬她這裏經常毒蛇出沒,咬殘過人,不信她還敢留下來和自己作對,真沒想到,今晚是真遇到了硬茬,軟硬不吃。

隔壁,陳松楠從睡夢裏被驚醒,開門跑了出來,見楊平福抓着條蛇垂頭喪氣地去了,很是吃驚。

“趙工,剛才怎麽了?你屋裏怎麽有蛇?你沒事吧?”

“沒事,小意外,解決了。你休息吧。”

趙南簫關上了門。

方案還沒最後确認。為了趕工期,第二天,施工隊先開始鑿除板面橋的損毀部位。隔日的中午,趙南簫在學校一間用作工地食堂的教室裏吃着飯,陳松楠端着飯盒走來,坐到她的邊上,遞過來一包利樂裝牛奶。

“剛才看見村頭小店有賣牛奶,我就順便給你買了一箱,剩下的放你門後了。”

趙南簫說:“謝謝,多少,回頭把錢轉你。”

“不用不用,又不貴!”陳松楠急忙擺手。

“應該的。”趙南簫微笑。

陳松楠望着她,張了張嘴,仿佛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只是替她插好吸管,送到她的面前:“給。”

趙南簫其實有點不習慣來自于助手的這種體貼和殷勤。但東西都遞過來了,也不好不接。

她低頭,就着吸管剛吸了一口,就聽見對面傳來叫自己的聲音:“趙工!”擡頭,看見楊平福領着個人一邊說話一邊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那男人很年輕,目測不會超過二十五歲,高挑,長腿,穿件普通的深藍夾克。

趙南簫的視線自然地掃了眼對方的臉,目光停住了。

飽滿的天庭,飛揚的眉,猶如工筆細繪的足以讓女人嫉妒的極漂亮的一雙桃花眼,眸深而邃,鼻梁高挺——除了頭發變成了短寸,皮膚也比記憶裏的那個人黑了些外,她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今天在這裏遇到了一個長相酷似某人的人。

雖然從小到大,一直就不怎麽待見那人,但趙南簫也承認,那人的外貌極是出色,乃至張揚,仿佛一個發光體,無論人在哪裏,總能讓人第一眼就抓到他。

她看着對方時,那人似乎也覺察到了來自于前方的注目,轉過臉,倉促之間,她來不及收回視線,兩人目光交錯。

他的眸光微凝,腳步遲緩了下,最後停了下來。

“徐工,她就是我剛和你說的設計院的趙工。”

楊平福發現他停步望着趙南簫,立刻介紹。

徐工?

真的是他!

實在沒想到,今天會在這裏遇到那個已經好幾年沒再碰見的姓徐的小王八蛋!

他是什麽時候回的國?而且,竟還真的幹起了這一行?

趙南簫太過意外了,以至于被嘴裏那口還沒來得及咽下去的牛奶給嗆住,咳嗽了起來,慌忙背過身去。

陳松楠見狀,立刻接過她手裏的牛奶,抽了張紙巾遞給她:“趙工你怎麽了?是不是牛奶有問題?”

趙南簫有點狼狽,接過紙巾捂住嘴,努力止了咳,擺了擺手,站直身體,轉了回去。

“這是我們區域總部下來的徐工,負責這個項目,剛到。”經理向她介紹對方。

她咳嗽的時候,年輕男人一直看着她的背影,這會兒兩道視線終于從她身上移開,看了眼還立在她邊上一臉關切的陳松楠,微微眯了眯眼,随即邁步來到了她的面前。

“叫我徐恕就可以。負責這事的工程師臨時有事,正好我閑着,就由我暫替。不好意思,來晚了,希望沒耽誤你的工作。”

“請趙工多多指教。”

他的臉上露出微笑,顯得彬彬有禮,說完,微微傾身向她,主動伸過來指節修長的一只手,等着她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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