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陳松楠跟着徐恕來到原先說的那家飯店,華燈初上,正是飯點,要等等才有位子。

“随便找個地方吃就行了。”

陳松楠路上感覺他的興頭似乎不怎麽高,立刻建議。

邊上就有間蒼蠅館,角落正好有人騰出了空位,兩人鑽了進去,叫了幾個菜,兼着服務員的小老板推薦自釀的散裝高粱酒,說凡是喝過的,沒人不說好。

“會喝白的嗎?”

徐恕問。

陳松楠平常偶爾喝啤,徐恕過來後,他被趙南簫派去協助,跟了幾天,有點混熟了,對這個比自己看着也大不了幾歲但無論是資歷還是經驗顯然都遠超自己的ZJ工程師挺尊敬的,心底甚至隐隐産生了些崇拜的感覺,聽他這樣問自己,顯然他是會喝的,又想起之前聽前輩說,幹這一行,喝酒也是個基本功,胸口一熱,豪氣幹雲:“喝!”

徐恕一笑,讓小老板上。

陳松楠兩杯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說自己當初剛畢業時的糾結,不知道該選擇去像ZJ這樣的一線企業還是設計院,感覺一進設計院,自己就有可能變成車間流水線上的一個零件,或許三年五年下來也只知道其中的某幾道流程,誰來了都能代替。但去一線企業,家裏又強烈反對,長年累月下工地不着家是家常便飯,辛苦不說,以後相親怕也被嫌棄。設計院雖然也出差,但比一線企業要好得多,至少聽起來體面些,有利相親。他原本更趨向去企業,最後拗不過家人,改了。

徐恕默默聽着,沒說什麽。

陳松楠又向他請教留學經驗,說自己也有了工作幾年後留學深造的想法。

徐恕有問必答,還給了他一個留學咨詢機構負責人的私人聯系方式,說比較靠譜,以後他要是自己沒時間申請可以找對方,就說是他介紹的。陳松楠十分高興,連聲道謝,興頭上,又問他的大學和專業,聽到回答,眼睛一亮。

“這麽巧,哥你也是學長!”

他感到距離更加近了,改口就喊哥。

“哥,既然你和趙工同屆,又同專業,怎麽那天在工地遇到,我看你們倆好像不認識?”

小老板沒吹,高粱酒确實很醇,度數更是不低,幾兩下去,徐恕眼角慢慢也泛出了些微紅的酒色,笑了笑,說:“她大學時門門功課第一,拿全獎學金的人,我就一混日子的,又畢業這麽多年了,她怎麽可能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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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松楠自然不信,認定他在自謙:“哥你太謙虛了,怎麽會呢,趙工她也不是這樣的人。”

徐恕看了他一眼。“你對她知道得還挺多?”

陳松楠并沒覺察他語氣的異樣,鄭重點頭:“我進了設計院後就一直跟着趙工,她專業強,人非常好,教會了我很多東西。當初能跟着她做事,我實在是幸運,真的!”

談及心目中的女神,原本就有了醉意的陳松楠變得更加興奮,話是滔滔不絕。

“可惜我進來的那一年,你們已經畢業走了,要是我能早一年趕上就好了。哥你能不能跟我說說,趙工以前大學的時候什麽樣的?是不是特漂亮?很多人追她吧?她那會兒有沒有男朋友?我猜以她的眼光和條件,能當她男朋友的人,應該也很厲害吧?”

徐恕把玩似地轉着面前那只空了的小酒盞,沒吭聲。

陳松楠問了一堆,卻沒聽到半句想知道的,有點失望,忽然想了起來,又給他倒酒。

“看我,光顧說話,還沒敬哥你一杯!”

徐恕喝了,說:“差不多得了,當心後勁,別喝醉,你醉了她要怪我。”

“沒事!我還能喝!”

陳松楠正在興頭上,又給自己倒了一杯,繼續談論着女神。

“我真挺佩服趙工的,最近大半年都被派在外頭跑,幾乎連軸轉,說下工地就下,一個女孩子住那種地方,沒半句不好。哦對了,她膽子也特大!就你來之前有天晚上,蛇爬進了她住的屋,她都不帶眨一下眼的,要是換我,就不行了,我怕蛇……”

徐恕捏着酒杯的手倏然停住,擡起眼。

“蛇進了她的屋?怎麽回事?”

陳松楠回憶:“那天挺晚的,好像快半夜了,我已經睡着,聽到聲音出來,才知道她屋裏進了條蛇,幸好楊經理當時也在邊上,幫她把蛇抓了。我問她,她說沒事,叫我去休息。”

徐恕臉色慢慢地陰沉了下去。

陳松楠起身去洗手間,徐恕摸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楊平福接起電話,挺高興,說自己正想打電話給他,問他在哪,嚴秘書想知道他哪天方便請他吃飯。

徐恕面無表情地報了地點,随即挂了電話。

陳松楠踩着虛浮的腳步從洗手間回來,終于發覺他有點不對勁,大着舌頭問:“哥,你怎麽了,有事?”

徐恕說:“你慢慢吃,我有事,先出去下。”

縣城不大,楊平福開車很快趕到,看見徐恕一個人站在街對面的路燈旁,急忙停車下去,喊了他一聲。

嚴秘書和他同來,上前熱情握手,笑着說:“小徐,哪天有空吃個飯,感謝你們路橋公司多年來為我們當地建設做出的積極貢獻。”

“我一搬磚的,初來乍到,有貢獻也不是我做的,心領了。”徐恕說完,轉向楊平福,叫他過來。

楊平福跟着他走到一邊。

“小徐,叫我什麽事?嚴秘書那邊真的是誠意滿滿,想認識你這個朋友……”

“前幾天趙工休息的地方,怎麽進的蛇?”

徐恕打斷了他的話。

楊平福沒想到他突然提這事。

“這個啊……是這樣的,她過來後,我們一開始就考慮到她一個女孩子不便,讓她晚上回縣城住,她不去,要住學校,我們也就由她了。村小學都荒了好些年,邊上就是山,你也知道的,難免會爬進來蛇蟲什麽的,幸好當時我路過,就幫她抓了,普通的野蛇而已,不是什麽大事……”

“她住哪,你住哪,這麽巧,大半夜的你不睡覺在她邊上晃?還讓你遇到蛇爬進了她的屋?”

楊平福一時語塞,又有點困惑。

那個女的和他的關系看着也就一般,前些天,兩人除了會為工作的事說上幾句外,私下完全看不出有什麽交情,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今晚他竟抓着這麽個小事不放。

“姓楊的,是你放的蛇?”

他的語氣突然加重。

楊平福見他神色不善,心裏有點發虛,知道是瞞不過去了,略一遲疑,又陪笑解釋:“小徐,這事我承認,是我不地道,我也知道錯了,當時不該一時糊塗,不過,蛇真的沒毒,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我就想吓唬吓唬她而已,就算她不小心真被咬了,也沒什麽大礙……”

“我操你媽!”

徐恕攥住楊平福的衣領,一拳砸了過來。

“砰”的一聲,體格并不算小的楊平福一下被打倒在地。

楊平福痛叫,徐恕一言不發,上來照着他臉門又是一下。

嚴秘書結交被拒,正失望,忽然看見徐恕動起了手,吓一跳,跑過來拉架。

徐恕下手不輕,才兩下,楊平福就爬不起來了,倒在地上不住地認錯。

嚴秘書和楊平福的私交不錯,一聽是這種事,見楊平福鼻子冒血了,徐恕像是喝了酒,滿臉怒容兇神惡煞似的,心裏也是有點發憷,死命拽住他,說楊經理是為了工期着想,當時太急,這才行為不妥。

“姓楊的,總公司三令五申紀檢自律,沒上報查你,是給你臉了,你他媽的還幹出這樣的事!”

路人見有熱鬧可看,很快圍了上來,有人打110,嚴秘書怕萬一事情鬧大了對自己不好,忙又過去阻攔,說都是自己人,喝醉了鬧着玩。

“我錯了,我家裏還有老人孩子要養,小徐你放過我,我往後再不敢了……”

“現在知道有老有小了?遞信封放蛇的時候怎麽就不想想?我看你是吃膩了外頭的飯,想吃牢飯了是不是?”

徐恕怒不可遏,上去又是一腳。

嚴秘書十分緊張,趕緊又跑回來拼命勸:“小徐,楊經理這些年兢兢業業,為公司幹過不少事,沒功勞也有苦勞,得饒人處且饒人,消消氣。”

“我去向趙小姐賠罪行不?我求她原諒,我給她下跪……”楊平福哀求。

徐恕捏了捏拳,迎着夜風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氣,冷冷地說:“姓楊的你好自為之。”

嚴秘書望着他掉頭離去,松了口氣,急忙扶起楊平福上車,低聲勸:“算了算了,這種小太爺,我見得多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小根子就壞透,地球都得繞他轉,讓着點,天下太平。”

……

趙南簫洗了個熱水澡,吹幹頭發,爬上床就關燈睡覺了,昏天暗地也不知道多久,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忽然發出一陣來電的鈴聲。

工作後她就沒法關機,因為不知道什麽時候領導就會打電話問圖紙的進度,說業主甲方就在線上等着回複,即便是三更半夜。

她頭很重,醒不過來,迷迷糊糊,沒有去接,但鈴聲十分固執,在響了一陣停住後,接着又響。

趙南簫終于掙紮着醒來,閉着眼睛,摸索着拿起了手機。

“哪位?”

“小南?是你嗎?”

母親沈曉曼的聲音傳入耳中。

趙南簫一下睜開了眼睛:“是我,媽你怎麽突然打我電話?”

“小南你怎麽了?聲音這麽啞?你生病了?”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緊張。

趙南簫趕緊捂住手機音孔,清了清睡了一覺反而變得腫痛的喉嚨,這才重新開口:“沒,信號不好吧。媽你找我什麽事?”

沈曉曼應當信了,電話裏都能感覺到她松了一口氣。

“晚上我給你發了多少條消息,你都不回!我擔心死了,這才給你打電話!你在幹什麽呢!剛才連電話也不接!”

沈曉曼是個很有修養的人,平常說話對誰都輕聲細語的,剛才應該真的着急了,語氣帶着責備。

“媽我今天……”

趙南簫本來想說今天累晚上早早睡了,所以才沒看見她發來的消息,也沒第一時間接電話。話才起了個頭,一頓,又改口說:“剛才手機沒在邊上,這才錯過了,叫媽你擔心了。找我什麽事?”

“小南,媽這邊的事快好了……”

房間裏的信號确實不大好,聲音忽高忽低,還傳來沙沙的噪聲。

趙南簫急忙從床上爬了下去,往睡衣外頭胡亂裹了件柔軟的開襟毛衫,出了房間,跑到走廊盡頭電梯旁的一扇窗戶邊,信號這才恢複了過來。

“媽你剛才說什麽?”

“我打算過些天就回國。你姥爺最近身體怎麽樣?”

“姥爺身體挺好。我前幾天剛和他通話,他人在外地,有座大橋合龍出了點問題,請他過去解決,最近不在北京。”

“早就退休了!帶博生生也就算了,還去外地!”

沈曉曼嘆氣。

“算了,叫你姥爺休息他也聽不進去,小南你可別跟你姥爺一樣。你現在人在哪呢?”

“在家啊。”趙南簫撒了個謊。

“小南你聽媽的話,別太辛苦了,還有,那些遠的,偏僻的,危險的地方,你們領導要是給你派活,你千萬不要接,大不了咱們不做了!”

“嗯嗯知道……”趙南簫搪塞着,胡亂應答。

“小南,媽這次回來,想和你再商量下你跟我出國的事……”

“媽,我手機快沒電了,國際長途也費錢,這事以後再說,先這樣吧,我很好你放心!”

趙南簫打斷了母親的話,挂掉電話,翻了翻手機裏她晚上發過來的一大串消息,慢慢地靠在窗邊,對着窗外的夜色,出起了神。

一陣夜風吹來,她感到頭重腳輕全身發冷,打了個寒戰,想回房間,轉過身,突然看見徐恕就站在電梯旁的走廊上望着自己,無聲無息跟只幽靈似的,也不知道在那已經站了多久了。

她被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手機掉在了腳前的地上。

徐恕立刻走了過來,俯身替她撿手機,正好她自己也彎腰去撿,兩個人的手碰到一塊,皮膚相互摩擦。

他手一頓,飛快地擡起頭,看着她。

他應該喝了酒,眼睛還有點紅。兩人的臉靠得很近,趙南簫聞到他呼吸裏有酒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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