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幾天後,外公從外地回京,趙南簫和母親一道去看他。
外公休息了一晚上,精神看起來很是不錯。快中午的時候,母親到廚房幫阿姨做飯,趙南簫來到書房。
外公快七十了,但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活到老學到老”,十幾年前就開始學習用電腦去處理圖紙文件,到了現在,熟練程度完全不在趙南簫之下。
他正坐在電腦前,審閱助手剛發給他的一封郵件,指着打開的文件對外孫女說:“小南,這是這次合龍事故的部分資料,等全部整理好,姥爺也發給你一份,你有空看看。這次的事故雖然是個例,但不表示以後不會再次發生。對你來說,也是個難得的學習機會。”
趙南簫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輕聲說:“姥爺,我要是現在出國再去讀書,你會不會反對?”
外公笑着說:“有句話說,造橋技術上世紀四五十年代看美國,六七十年代看歐洲,八九十年代看日本,而進入二十一世紀,看我們中國。我們在橋梁建設方面的速度和技術都取得了舉世矚目的巨大進展,很多方面,可以不誇張地說是創舉和領先。不過,學無止境,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再出去多學習了解一些國外這方面的經驗和技術,也是大有裨益。姥爺支持你。”
趙南簫說:“姥爺,不是讀這個。是金融。”
外公握着鼠标的手停住,擡頭看她,沉吟了下,摘了眼鏡,指了指邊上的椅子,問:“怎麽突然有改行的想法了?”
趙南簫慢慢地坐下。
“不是突然。這幾年的工作經歷,讓我漸漸覺得我的選擇和我當初的設想并不一樣,我沒有從中獲得歸屬感和成就感。我感到仿徨。姥爺,你一輩子都從事這項事業,到現在還不停。爸爸也是,甚至為它失去了生命……”
“姥爺,您和我父親是怎麽看待你們的事業的?或者說,一直以來,你們就都熱愛着你們從事的這個職業?”
外公沉吟了下,說:“小南,姥爺還小的時候,姥爺的父親曾對姥爺說,我們現在再也不用像以前一樣,親手炸毀自己建造的橋梁了,相信有一天,我們一定也能造出世界上最先進最偉大的橋梁。姥爺到現在還記得他說這句話時的情景。這也是姥爺的心願。遇到困難,看看老照片,想想當年姥爺父親那一代的橋梁人,有什麽是堅持不下來的?”
他頓了一頓,視線落向壓在書桌玻璃下的一張老照片。
趙南簫看去。
照片是學生時代的父親和外公在校園的合影。照片裏的父親儒雅而英俊,面帶微笑,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小南,不知道你媽媽有沒有和你說起過你父親早年的事。其實他剛開始是建築系的高材生,當時國家急需道橋方面的人才,他響應國家號召,毅然轉入橋梁,這才做了姥爺學生。他當年不少的同學,前段時間還有幾個來看我,現在要麽成了著名建築師,要麽轉入地産金融風生水起。但是我相信,你父親他一直沒有後悔他當初做的選擇。确實,真正做這一行的人,要付出很多,從物質上而言,這種付出和回報不成比例。小南你現在有了新的感悟和想法,姥爺尊重你的選擇,但如果,與此同時,你也能理解你父親當年做出這種選擇的價值,姥爺會很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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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注視着趙南簫,帶着微笑。
“同樣的,如果你現在重新開始人生規劃,實現人生價值,姥爺也會非常高興。因為這是小南你自己的人生,姥爺相信你會做出你真正想要的抉擇。”
趙南簫沉默着。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小南,你的時代和姥爺,還有你父親所處的時代都不一樣了。姥爺高興你以前選擇了這項事業,但姥爺更希望,如果到了最後,你還是将橋梁作為你的終身事業,那麽這個選擇,完全是出于你對這項事業的熱愛和認可,而不是因為別的,比如姥爺和你爸爸的緣故。”
外公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發:“你慢慢想,無論小南你最後怎麽決定,姥爺都會支持你的。”
這個晚上,回到家裏,趙南簫坐在書房的桌前,望着着面前那一疊舊筆記本。
這是父親工作多年留下的日志。
她抽出其中一本,一頁一頁,慢慢地翻,讀着父親留下的仿佛還帶着溫度的字。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有意義的日子。帶着幾千人,歷時三年的艱苦建設,終于完工。在這個自古就被層層大山道道峽谷與世隔絕的地方,火車通過了連接山谷的大橋,筆直的鐵軌,一頭來自山外,一頭伸向山的深處。慶功宴上,許多當地群衆自發送來家釀的酒,自治區區長興奮地喝醉了酒,被人擡了回去,我也快醉了。躺下去的時候,想到了曼和小南。很愧疚,去年春節也沒回家。但很快就能回去見她們了,又興奮以致無法入眠。能得到了她們無條件的支持和付出,我很幸運。”
趙南簫的眼睛發熱,合上了筆記本,燈下的影一動不動。
沈曉曼端着碗點心進來,放在桌上。
“小南,都休假了,大晚上的你還坐這裏幹什麽?不早了,吃了去睡覺!”
趙南簫轉身望着她,輕聲說:“媽,那天院裏開會說的事,我決定還是接了,明天就回複院裏。我再繼續做兩年看看吧。等這個項目做完,要是還找不着感覺,我一定聽您的,去讀金融或者做別的。”
趙南簫原本有些擔心,自己的決定會讓母親無法接受。
“吃吧。吃了睡覺去!”
出乎意料,她竟然沒有責備,也沒別的意思表示,說完轉身出了書房。
趙南簫望着她的背影,心裏感覺有點對不起她,愧疚,但又微微松了口氣。
再試一試吧,這個晚上,入睡前,她在心裏想。
就這樣放棄,還是不甘心。畢竟她曾經多麽的熱愛。最多再過兩三年,到了那時候,要是依然患得患失,那就再不用猶豫了,她不适合這個職業,就此告別。
一周的休假很快過去,周二的早上,趙南簫像往常那樣來到設計院,一進去,就感覺氣氛不對,走廊上遇到的同事,看着自己的眼神和招呼的方式,好像和往常有點不一樣。
她起先還覺得自己多心,等進了辦公室,這種感覺更加強烈。
高所長已經來了,正在她所在的這個大辦公室裏和一個同事說話,轉頭看見她進來,竟然主動笑眯眯地點頭:“小趙,休息好了,回來啦?胡院長說,叫你過來了就去下他那裏。”
不是說所長平常高高在上,相反,所長平常很注重在保持權威的前提下和下屬打成一片,臉上時常挂着笑容,尤其是安排工作的時候,笑容更加親切。但像現在這樣“無事親切”,趙南簫還是頭回看到。
她應了聲,在周圍同事的注目下來到自己的座位上,放下東西,去往院長辦公室,在走廊的拐角處,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
“趙小姐!”
她轉頭,看見林洋追了上來。
突然聽到他這麽叫自己,心裏那種不對的感覺更加強烈了。
好像只在以前她剛進設計院的時候,他這麽稱呼過自己。
“林工你有事嗎?”她禮貌而冷淡地問。
林洋快步走來,停在她的面前。
“趙小姐,我對您的外祖父沈院士沈老非常尊敬,更是崇拜,他的全部論文和著作我都讀過,從中獲益匪淺。一直就想去拜訪沈老,又怕他太忙,冒昧打擾。趙小姐能不能幫個忙,代我向沈老致意,順便問下沈老,他什麽時候方便,能否允許我去拜望?”
他面帶笑容,語氣懇切。
趙南簫詫異萬分。
“趙小姐,我是真的非常希望能夠去拜望沈老,誠心誠意……”
“你怎麽知道我和我外祖父的關系?”她打斷了他,問。
林洋略一遲疑:“你不知道嗎?昨天你母親來過院裏,找胡院長……”
電光火石之間,趙南簫一下就明白過來了,心“咯噔”一跳,立刻轉身。
“趙小姐!你晚上有空嗎?我有兩張很緊張的原版歌劇《茶花女》的票,是意大利國家……”
趙南簫撇下身後的林洋,快步來到院長辦公室。
“趙工你來了?”
張秘書看見她,熱情地站了起來,指着裏頭說:“院長在裏頭,正好沒人。”
趙南簫走了進去,叫了一聲。
胡院長正在看着文件,擡頭見她進來,臉上露出笑容:“小趙,來了啊?坐。”
趙南簫沒坐,說:“院長,我不知道我母親昨天來過你這裏,很抱歉,希望沒打擾到你。”
胡院長笑着說:“怎麽能說打擾呢?昨天沈女士來的時候,秦總也在,他倆還認識,正好敘舊,挺好的。”
趙南簫忍住立刻回去找母親的沖動,說:“我不知道我母親找院長你說過什麽,但無論她說什麽,她的話不能代替我的決定。”
胡院長臉上的笑容消失,露出為難之色。
他站了起來,親自走到飲水機前給她倒了杯水,端過來說:“小趙啊,你不要激動,先喝口水。是這樣的,院裏重新考慮了下,這個項目呢,時間長,地方偏遠,條件艱苦,确實不适合你這樣的年輕女孩子。要不這次你不用去了?院裏有更重要的任務需要你擔起來,你看怎麽樣?”
趙南簫說:“我已經和院長你确認,我決定參加這個項目。如果院長你是因為我的能力将我排除在外,我接受。但如果,是因為我母親反對的緣故,我自己保證會去說服她。對這件事給您造成的困擾,我向您道歉。”
胡院長看着她,沉吟了下,點頭:“好!只要沈女士不再找我談話表示反對意見,我這裏完全沒問題。”
“謝謝院長,那我先去了。”
趙南簫出了辦公室,也沒打電話,立刻回家,進門,沈曉曼坐在她的工作室裏正在作畫,聽見推門的響動,頭也沒回,說:“小南,我已經找老胡老秦他們談過了。你不用去了。”
趙南簫說:“不好意思媽,我要去的。”
沈曉曼執着畫筆的手停在半空,半晌一動不動,突然将筆一扔,站起來轉身。
“那是什麽鬼地方?山溝!深谷!懸崖!峭壁!就算安全,你去個男人堆裏天天住板房自己燒水洗澡?小南我告訴你,你別和我講情懷!反正這次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你去的!”
趙南簫說:“媽你別激動,我也不和你吵。姥爺支持我。要是姥爺也讓我不要去,我就聽你的。不好意思媽,我要收拾東西了。”
她轉身去了自己的房間。
沈曉曼氣得不行,想跟過去再施壓,又知道這個女兒從小看似乖巧,實際非常倔強。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脫下身上工作服,憋着一口氣出了門,來到父親住的地方,按門鈴,阿姨出來開門。
“李阿姨,我爸在家嗎?”沈曉曼問。
“教授在家。正好有個年輕人也在,說是來看教授的。”阿姨笑着說。
“誰啊?”
“姓徐,叫徐恕。”
沈曉曼一愣,想了起來。
徐振中的兒子。
女兒當年和葉家的婚事告吹後,記得他很快也出國了,一晃好幾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的。
沈曉曼進去,來到書房門口。
書房門沒關,她看見父親坐在窗邊的一張老藤椅上,對面是個理着平頭顯得十分精神的年輕人,桌上一壺茶,冒着袅袅熱氣。一老一少,言談甚歡。
她頓了一頓,才認了出來,真的是徐家兒子。
徐家兒子和他讀大學時的模樣完全不一樣了。
記得那時他整天不是跑去參加各種摩托車賽事就是玩搖滾,好像還和人組過樂隊。現在變化真的太大,剛才乍一眼,她沒認出來。
“曉曼你來了?”父親看見了她,叫了一聲。
“爸。”
沈曉曼走了進去。
徐恕立刻從椅子起來,迎了出來。
“沈阿姨你好!這麽巧你也來了,我正也想着去看下您的。好幾年沒見了,您看起來還是和以前一樣,一點兒也沒變。”
他微笑着問好,十分禮貌,幫她端椅子。
“沈阿姨坐,我給您倒茶。”
“嗳!不用不用!你才是客人。你坐你坐!”
沈曉曼急忙阻止。
“徐恕,你什麽時候回的國,都在幹什麽呀?”
沈曉曼壓下恨不得立刻和父親說事的沖動,出于禮貌,寒暄着問了一句。
“沈阿姨,我一年前就回來了,現在幹的是大學學的老本行。前幾天幫一個請假的同事去了個地方,現在同事回了,我也就回來了。”
“哦。這回回來,可以多待些時候吧?”
他笑了,說:“有個新項目,開工前我需要先過去,過兩天就走,走之前想來看下教授和您。”
“是去哪裏呀?”
“西部那邊。”
“哦,哦,好,有志向,國家就是需要像你們這樣實幹的青年。那你加油,好好幹。”
徐恕看出來她有點對付着心不在焉,站了起來說:“沈阿姨你和教授先聊,我去看下教授剛才給的資料。”
他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徐恕一出去,沈曉曼立刻向父親抱怨:“爸!這麽大的事!小南找你說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阻止她?一去就兩三年!還那種地方!就算別的什麽都不論,等她回來,她多大了?她現在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呢!你竟然支持她?”
父親說:“曉曼,我是支持小南自己做選擇,不是支持她去。她是大人了,知道自己做什麽,會對自己負責的。”
“我不管,我必須要為她一生考慮!爸你這次一定要幫我!她也就聽你的了!”
父親看了她一眼。
“早上我接到設計院老胡打來的電話,怎麽,你去找老胡了?小南不想讓別人知道和我的關系。你這不是胡鬧嘛!”
……
沈曉曼一肚子氣地從書房裏出來,看見徐恕坐在客廳沙發裏,目光仿佛落在牆上一張自己女兒小時候和父親的合影。
“沈阿姨你談完了?”他站起來問。
沈曉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勉強的笑:“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你再玩一會兒。”
“我也正好要走,我送你回去吧。”
沈曉曼車技不好,駕照在手多年,從來不敢上路。上次母女逛街還是女兒開的車。自己平常出門,要麽助理或者別人接送,要麽坐出租車。
“好吧。那就麻煩你了。”
“沒事,應該的。”
徐恕去和趙南簫外公道別,陪着沈曉曼出來,替她打開車門:“沈阿姨你上車,小心頭。”
真沒想到,老徐的兒子這麽貼心,比女兒要貼心一百倍。
沈曉曼坐在車裏,心裏不禁有點感慨,暗嘆口氣,閑聊說:“徐恕,你怎麽想到去幹這個啊?還去西部。你不辛苦嗎?”
開着車的年輕人笑道:“我學的本來就是這個。再說了,我爸不是一直看我不順眼嗎?把我發配了,他也就清淨了!”
沈曉曼也笑了:“你爸天生黑子臉而已,對你還是很關心的。對了,你也不小了,有沒談女朋友啊?”
“沒。”
“怎麽可能?你長得又帥,記得大學的時候,阿姨聽說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女朋友一個月換一個。”
“完全是謠言!根本沒有的事!阿姨你可千萬不要相信!”
沈曉曼見他堅決否認,忍不住又笑了,再想起自己的女兒,心情又壞了。
“哎,”她嘆氣,“小南要是有你一半聽話就好了。她不聽我的,不肯改行。她還比你還大一歲!現在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叫我怎麽放心?”
徐恕開着車,沒有回答。
“哦對了!”沈曉曼突然想了起來。
“徐恕,阿姨這兩天想替小南安排相親。朋友介紹了兩個年輕人,條件都挺不錯的。你跟小南熟,等下給你看下照片,你給阿姨參謀下,哪個你覺得她會更喜歡點,阿姨就先安排和哪個相親,免得她煩了又不去。”
徐恕将車慢慢停靠在路邊,打起雙跳燈,扭頭說:“我看下。”
沈曉曼拿出手機,翻出朋友發來的照片,遞過去說:“這個在投行做事,哈佛回來的,雖然年輕,但已經是管理層了,很出色。這個是律師事務所的,也是難得的菁英。”
徐恕翻了兩下,說:“沈阿姨,投行的這位,長得還馬虎,但感覺花心,肯定泡夜店的那種。這位年紀偏大了,我可以肯定地說,小南絕對不會喜歡的!”
沈曉曼端詳了下照片:“不會吧?長得濃眉大眼的,我朋友說人品很好,我挺中意的。你看錯了吧?”
徐恕神色鄭重:“沈阿姨,你不是男的,你是看不出來的。咱們看人不能光憑外表。比如我,都覺得我不靠譜,其實我這個人最可靠了。”
沈曉曼聽着也有道理,又看照片,不知道為什麽,看着就覺得變了味道。
皺眉想了想,她嘆氣:“哎,算了,都和朋友說好了,還是先讓小南去看看吧。”
徐恕沒說話,開車繼續前行,送沈曉曼到了,把車穩穩地停在大門口。
“徐恕,都到這裏了,上去坐坐吧。小南應該也在家的,你們也好幾年沒見了吧?”沈曉曼招呼。
“沈阿姨,今天就不打擾了,下回您方便了再說。”
徐恕看了眼裏頭,下車替她開門,微笑婉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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