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徐恕是在兩天後出山的,送走政府工作小組,和前幾天特意從總部提早下來視察并指導拆征和集團在本地扶貧工作的黨工委書記老姚等人回到東側場地。幾人一邊說着事,一邊往生活中心去,經過場地的一座混凝土工廠旁時,突然看見百米開外的一片坡地上,一輛大型工地專用的十六方混凝土攪拌車慢慢動了一下,随即倒退下了滑坡。
車裏沒人,應該是司機中午把車停在上頭,卻忘記拉下手剎。
坡地角度大約三十度,攪拌車起先下滑的速度很慢,漸漸加快,一直不停。
下面坡底就是發電機組和變壓器的所在,還有幾個電工正在那裏做着事,背對上方,絲毫沒有留意背後的突發險情。
“快讓開!危險!”
姚書記立刻大聲吼叫,電工們聽到身後動靜,扭頭,見是輛巨無霸的混凝土攪拌車正朝這裏溜來,吓了一跳,關掉電閘,立刻四散跑掉。
攪拌車巨大而沉重,越往下滑,速度越快,朝着變壓器直直而下,撞上的話,不但這裏極有可能爆炸,整個東側場地所有已經布置好的和電路有關的設備也将遭到不同程度的損毀,這是顯而易見的結果。
姚書記和邊上幾個人想也沒想,立刻全都朝着攪拌車沖了下去,想追上趕在它滑到底前制剎,奈何個個人到中年腎虧腰軟,心有餘而力不足,眼看車子越溜越快,焦急萬分之時,還好旁邊有個年輕人小徐,閃電一樣沖了下去,迅速把他們給甩在身後,追到那輛已經下了三分之二坡的攪拌車旁,身手矯健,敏捷地攀上車門,迅速打開,鑽進駕駛室,拉下手剎,又同一時間踩下腳閘。
攪拌車因為慣性,又往下空滑幾米,最後可算停了下來,而這時,車頭距離變壓器不過只剩下幾米距離了。
姚書記趕到近前,第一件事就是緊張地檢查人:“徐恕你沒事吧?”
“沒事,姚叔叔你放心。”
徐恕躍下車,到前面看了下變電設備。
姚書記抹了把冷汗:“太危險了!剛才幸好有你在!要不然,後果太嚴重了!”
邊上漸漸靠攏來許多工人,剛才忘拉手閘的那個操作工也被人叫了過來,見狀膽戰心驚,說自己一時大意,這才忘記,保證日後不會再犯這樣的錯。
徐恕叫他拿出上崗許可證,看了一眼,說:“新來的。”
姚書記掉頭,沖着人群大吼:“于本具!鄧大海!楊建生!人都去哪了?給我滾出來!天天講安全生産!你們就是這麽組織安全生産教育的?下面連這樣的錯都犯,證明就是你們沒把工作落實下去!平時都幹什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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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本具是東岸場地項目經理,鄧大海就是前兩天接待設計院一行人的副經理,楊建生也是副經理,主管安全和質量。
幾人很快氣喘籲籲地聞訊趕來,見狀羞愧,急忙檢讨,說今晚就再次召開安全生産會議,今後務必杜絕此類情況再次發生,以避免不必要的安全生産事故。
前幾天徐恕去的地方都在深山老林裏,手機信號時有時無,村民更是窮得令他此前無法想象,至今還住破棚屋。一是為了征地拆遷,二是扶貧任務,集團已經替他們在山下另外修好新房,現在少部分人是搬過去了,剩下的就是不肯搬。
這幾天他跟着姚書記還有當地政府工作組的人東跑西跑做工作,跑得比狗累,吃得不見半點油水,今早上就倆窩窩頭,到現在,肚子早餓得前胸貼後背,看姚書記這會兒罵起來好像還要一會兒,就丢下被罵得狗血噴頭也不敢出一聲大氣的經理們,自己先去辦公生活中心的食堂裏找飯吃。
已經過了中午的飯點,工人們大多吃完飯走了,食堂裏只剩下幾樣不受歡迎的菜,也不大熱了。管夥食的老李看見徐恕進來,急忙迎出來,說自己親自下廚,去給他單獨燒幾個。
徐恕打着飯,說不用。
“沒關系的徐工,你們管理人員辛苦,吃點好的也是應該的。”
老李轉身要鑽進廚房,被徐恕叫住:“老韓沒和你說過嗎?管理人員和工人不分竈。”
老韓是管物資和後勤的副經理。
“韓經理說過的,先前我們也都這麽操作,大家夥食一樣。不過徐工你不一樣,我是看你辛苦,所以給你另外燒幾個菜。”老李帶了點讨好笑嘻嘻說。
“不用了。你記住,以後除了總指揮長丁總和姚書記下來吃飯,你給他們另外燒幾個清淡點的,別人都一視同仁。他倆年紀大了點,血壓高,平時就吃得淡,油不要放太多。”
“行,行,我記住了,就他倆,丁總和姚書記,別人一視同仁,一視同仁……”
老李不住點頭。
徐恕打了兩樣菜,坐了下去。
他低頭,狼吞虎咽沒吃幾口,聽到一陣低聲議論的聲音。
“……早上我看見工地有個女的,很年輕,又漂亮,知道哪的嗎?”
“你還不知道啊?北京設計院來的,好像是前天晚上吧。”
他迅速回頭,見是兩個坐角落裏還在吃飯的年輕工人在說話。
“知道叫什麽嗎?”
“名字不知道,好像是姓趙吧……”
徐恕一口飯塞在嘴裏,愣了片刻,猛地丢下筷子站起來,拔腿就跑了出去。
他一口氣跑到辦公區,透過一扇窗戶,遠遠看見那間彩鋼棚搭出來的大辦公室裏,十幾個工程師正在裏面碰頭開會。
她就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背對着自己,低頭,正在筆記本上飛快地寫着什麽,背影專心致志。
徐恕硬生生地剎住腳步,沒再過去,看了那個背影許久,轉頭,又望了眼居住區,轉身離去。
下午,監理方的副總監理工程師老萬嘴裏叼着只香煙,正坐在監理站的辦公室裏審閱着提交上來的設計和施工方案,聽見有人敲門,擡頭見是徐恕,熱情招呼:“小徐啊,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坐,坐,喝茶,這是武夷老白茶,我以前一學生送的。”
徐恕笑嘻嘻:“萬總你是桃李滿天下,德高望重啊。”
老萬咳了一聲:“小徐你也拿我開什麽玩笑?真德高望重,我一把老骨頭了還會派我來工地幹監理?”
“您不是總監嘛,沒您親自鎮場子在邊上盯着,像我這樣的半吊子還真不敢上場幹活了。”
老萬被奉承得通體舒泰,遞過去一支煙,哈哈笑道:“抽煙抽煙,過來什麽事?”
“不抽。”徐恕婉拒,“萬總,我過來,确實是有件事想和您說下。”
“你說。”
“總指揮叮囑我,要我關心合作單位同事過來後的日常生活,這邊條件有限,更要盡力。萬總您現在住的那個屋,我去看了下,陽光不足,地面潮濕,我覺着不适合您住,所以特意給您挑了個新屋,陽光好,一早曬到晚,地面幹燥,晚上進去還能聞到太陽味兒,您看您什麽時候搬過去?”
老萬搖頭:“算了算了,謝謝小徐你的好意,我在那屋都住了好幾天了,習慣了,也住得好好的,我覺着挺清淨,不用搬了,冷的話,晚上多蓋一床棉被就得了。”
“您嫌麻煩,我叫人幫您搬,不用您自己動一根手指。”
老萬還是不大想搬:“小徐,我真的懶得折騰……”
“萬總,我那邊正好有兩條別人送我的好煙,我自己不抽,放着也發黴,我就想一并送您,已經放那屋了,您還是趕緊搬過去占住屋子,要不然過幾天正式開工,來的人越來越多,說不定就被誰看見順走了。”
老萬終于覺得不對勁,咂摸了幾下,忽然想起前兩天過來住自己隔壁屋的那個設計院小姑娘,拍了下腦門,指着他:“哦——明白了,明白了!”
徐恕笑眯眯看着他:“那您方便的話,幫個忙?”
“方便,太方便了。你早說啊,這我肯定支持你,年輕人嘛,住一起也有共同語言!我立馬就搬!”
老萬是杆老煙槍,惦記着那兩條香煙,怕自己去晚了,萬一真被人給拿了,活也不幹了,起身忙着先去搬東西。
趙南簫和幾個同事下午與ZJ工程技術部的人就施工圖的一些問題開了一下午的會,傍晚五點多回到自己住的那間屋,沒一會兒,兩個電工過來敲門,說給她屋重新安裝電路。趙南簫也不知道到底要幹嘛,以為是電路重整。電工手腳麻利地重新布好線走了,沒一會兒,又有個人送來了一只大功率的電取暖器,說是鄧經理安排的,考慮到這裏晚上氣溫很低,板房不保暖,所以給她送來這個,讓她用。
工地生活板房裏對用電有限制,不能用大功率電器。剛才電工過來重新拉線,原來是為這個緣故。
板房确實是冬冷夏熱,不大好住,昨晚她蓋了兩床厚厚的棉被,半夜還是被凍醒,被子裏沒半點暖氣兒,手腳冷冰,後來套上厚襪子,人蜷成一團,這才重新睡了過去。
她看着地上放的那個取暖器。
高原冬天白晝很短,五點天就黑了。趙南簫從食堂打了點飯菜回自己屋裏吃。吃完坐下來繼續工作,到了晚上八點多,聽見隔壁起了開門聲,有腳步走動,知道是監理站的老萬回來了,想起他這兩天給了自己他帶過來的老家的土特産,不好意思白吃,就拿了包自己帶的茶葉,出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開門的卻不是老萬,而是前幾天據說去了山裏的徐恕。
趙南簫今天沒看到他人,但猜測他應該是回來了,不過,現在在老萬這裏看到他,還是有點意外。
她遲疑了下,看了眼他的身後。
“……萬工在嗎?”
她指了指茶葉。
“我給他送點茶葉。”
他看起來倒很是自若,說:“老萬搬走了,說這屋太冷,和我換了。”
趙南簫一頓,哦了一聲:“知道了。”
她轉身要走,聽見他又說:“他搬走了,茶葉送我也行,我喝的。”
趙南簫回頭看了他一眼,把茶葉遞了過去。
他道謝。
“沒事。那個電暖爐,是你叫人送來的吧?”她問。
他否認:“我不知道。應該是老鄧鄧經理吧?他管這一塊兒的。”
趙南簫沒再說什麽,進了邊上自己屋的門,坐回去,對着筆記本,剛才的工作思路再也沒法恢複,有點心浮氣躁,枯坐了一個多小時,眼看再坐下去也是浪費時間,就閉了筆記本,想早點上床。這時聽到板壁上傳來輕輕一下叩擊聲。
彩鋼板壁很牢固,但很薄,輕輕一下,聲音就十分清楚。
趙南簫心微微一跳,看着那個發出響動的地方,屏住呼吸。
過了一會兒,他又叩了一下。
趙南簫就拿過手機,給他發了個大問號。
XS:你開個門,有事。
他迅速回複了。
趙南簫打開門,看見他已經站在門口,遞回來剛才的那包茶葉,說:“我不會泡,還是還給你吧。”
趙南簫默默接了回來,見他不說話了,就說:“沒事那我關門了。”
“等下——”
他忽然輕輕說了一聲,伸手,也輕輕地擋住了門。
趙南簫擡眼望着他。
他的神氣顯得有點糾結,遲疑了半晌,終于好似下定決心,低聲說:“取暖器是我叫人送來的,我是怕你覺得是我送的,不要,所以叫人說是老鄧送的。你留下吧,晚上做事可以暖下腳。這邊夜裏真挺冷的,前幾天你沒來時還下雪了,今天還沒化完,鐵皮房裏就和睡外頭差不多,我們男的還行,你受不了的。”
“還有,”不等她回答,他又飛快地繼續道:“年前你回去在機場裏,我給你發了個短信,我其實瞎說的。我就沒喝醉,我也知道我說了什麽。我是怕你一口拒絕,所以給你發了那條。那天晚上我不該對你那個的,不過你也踢了我一腳,疼死我了,勉強算扯平你看行不行?你要是還沒消氣,就再踢我幾腳好了,別太重就行,我能忍。不過,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話,全是真的,我沒有醉。”
他語速很快,幾乎是一口氣說完,停了一下,看着她。
“那個,你就考慮考慮呗。”
最後他輕聲地說。
趙南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聽岔,總覺得他這最後一句話的語氣,是在對着自己撒嬌。
她感到耳朵尖一下子發燙,熱得可怕,過來後入夜就一直冰涼的兩只手心,好似也慢慢熱了起來。
“徐恕,我……”
她定了定神,剛開口,又被他打斷了:“你先別急着回答,你慢慢想,反正我也不是很急。等你想好,你要真不考慮我,也別當面說,我心理承受力差,萬一受不了又自暴自棄了呢,咱們好歹初中就認識了,你也不想看我這樣對吧。到時候,你也挑個差不多這樣的晚上,直接敲牆跟我說,敲一下你不同意,敲兩下你同意,你看怎麽樣?”
對面彩鋼房頂上的一層薄薄積雪反射着路燈的光,映出門外那個年輕的英俊男人的身影和面容輪廓。
趙南簫沒擡眼,卻知道他在看着自己。她也知道,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
這個晚上,她縮在又厚又重的兩條棉被的重壓下,閉上眼睛,就控制不住地冒出他現在就睡在自己近旁的感覺,只不過兩個人的中間,隔了一層薄薄鐵皮板而已。
她這一夜都沒睡好,第二天早上起來,精神萎靡,眼皮子還有點浮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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