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年夜飯的桌上擺滿了菜,沈曉曼叫阿姨也出來坐下一道吃,開了平時藏的紅酒,電視裏放着春節聯歡晚會當背景,過年的氣氛一下就出來了。
“徐恕剛才都和你說什麽了?”
沈曉曼給父親倒了杯酒,順口問女兒。
“還能說什麽?就問和大橋有關的事。年後不就開工進場嗎,他問我們設計院幾個人去,那邊指揮部好做準備。”
趙南簫若無其事應了一句。
“就這個?到書房還關了門,搞的神神秘秘,我還以為說什麽呢!”沈曉曼嘀咕了一句。
趙南簫一陣心虛:“我哪有?剛客廳信號突然不好,我就去姥爺書房打了。”
女兒從不會撒謊,沈曉曼也就沒起疑,順着話題說:“徐恕多好一孩子啊,真叫我心疼,這大年三十的還一個人在西部工地裏忙活,連家都回不了,要不然就把他叫來我們家一起過年了!我可真沒想到,小時候那麽皮,現在這麽乖,又聽話又上進。老徐以前還天天嫌徐恕不好,現在估計做夢都要笑醒。哎,我就不行了,生個女兒,看小時候還行,沒想到越大越不聽話。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現在輪我操心了……”
趙南簫一聲不吭,往姥爺碗裏夾菜:“姥爺,您吃這個,這個很好吃。”
姥爺就對女兒說:“你少說兩句吧。別老催小南相親什麽的。她又不大,才幾歲,你這麽急幹什麽?”
趙南簫點頭:“就是,姥爺說的是!姥爺您要有空,其實可以在您知道的後輩和學生裏幫我媽留意下,爸肯定也不希望媽下半輩子都一個人,讓她也去相一個。我才多大?我媽就這麽急,姥爺您肯定更急。”
姥爺微笑:“姥爺會留意的。”
“嘿你這臭丫頭,有你這樣說話的嗎?”
沈曉曼柳眉倒豎,拿筷子敲女兒夾菜的手,趙南簫趕緊縮了回來。
沈曉曼氣鼓鼓地盯了女兒片刻,大概自己想想覺得也有點好笑,忍不住又噗地笑了起來,随即板起臉,哼了一聲:“算了,大過年的先放過你,你給我多吃點!”
這邊的小別墅裏燈火溫暖,笑聲不絕,同一時刻,在相隔萬裏的西部高原某山窩窩旁的高速公路工地上,一間冷得冒氣兒的可拆卸彩鋼房裏,徐恕手裏握着剛挂斷的手機,仰在身下那張簡易鐵架子床上,眼睛盯着屋頂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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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精蟲上腦,腦子一熱對她強行那個。雖然從少年時就開始懷着的想象之一的情景終于變成了現實,當時還挺滿足,但短暫的滿足過後,被趕出來,沒等到徹底酒醒,他就知道等着自己的會是什麽。
為了避免出現這種情況,第二天見面,他幹脆不給她任何開口說話的機會,再發個消息,徹底堵住一切交流渠道。
反正沒說不,餘地就還在。
對于年後她再來這裏的事,他本來就不大抱希望,剛才從她嘴裏終于得到證實,确實沒希望了。
唯一的安慰,就是剛才她還接了自己電話,聽她語氣好像也沒特別生氣,還聊了幾句。
說真的,這比他原本的設想要好得多,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但是,上次她媽給自己發來了新相親對象的照片,現在過年在家,正是國內各種相親活動猖獗頻發的時候,她肯定也安排起來了……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徐恕拿起來,一看,自己父親打來的。
“爸,今天怎麽想到給我打電話?”
他也懶得爬起來,依然仰着,随口問。
徐振中半個月前剛參加完一個中外企業合作論壇,剛結束,上周馬不停蹄又随部委出國考察一個重要的援建項目,過年自然回不來,忙碌間隙,想到今天大年三十,為了表示下自己對兒子的關心,抽空給他打了個電話。聽他語氣懶洋洋的,似乎不是很歡迎,心裏有點氣,忍住了,和顏悅色:“我有事回不來,沒法和你過年。你在那邊怎麽樣?”
“挺好,有純種高山羊肉吃,有炮放。你忙你的,別內疚。反正回來了也就我跟你兩個,對坐大眼瞪小眼,沒勁。”
徐振中更氣,再次忍了:“我是想提醒下你,記得給你沈阿姨還有小南姥爺發個新年祝福短信,就算人家不看,你也要發。我有沒有無所謂,他們你要注意禮節。”
“早發了!剛還打了電話!”
徐振中還以為兒子誰都沒發,沒想到原來就是自己沒收到,心酸沉默。
“爸你還有事嗎?沒事就這樣,我挂了。”徐恕要挂電話。
“等下!”
徐振中想了起來。
“上次叫我給你借別墅,我給你借了,現在小南他們應該也走了,怎麽樣,你跟小南有進展沒?”
徐恕一頓,語氣有點不耐煩:“爸你到底要什麽進展?明天就結婚?”
徐振中趁機發作:“在我跟前橫?我就知道你沒用!白給你借了!還不如我這就直接找小南姥爺說,讓姥爺給做個媒!”
徐恕從床上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我的親爹,我求您,管您自個兒的事,千萬不要瞎摻和我的!別最後媒沒說成,您還給我幫倒忙!”
徐振中呵呵冷笑:“去年你剛美國回來,我考慮你人生大事,看來看去還是小南最好,我說我去和小南姥爺提一下,看倆孩子有沒可能發展,讓姥爺創造下機會,當時你跳起來反對,我罵你,問小南哪配不上你,半天你才承認說是人家看不上你,你要自己慢慢來。我信了你,我還不如信個鬼!這都多久了?我給你借房子,興師動衆,你倒好,現在還沒半點水花!我想聽小南叫我爸,大概是要猴年馬月了!我怎麽有你這麽個沒用的兒子……”
“你再說一句?你再說,以後就算她自己哭着喊着非要嫁我,我也不娶她了,我就讓你聽不成她叫你爸,你信不信?”
徐恕惱羞成怒,放出一句狠話,随即挂了電話,結束這個充滿脈脈溫情的除夕夜父子電話。
沒一會兒電話鈴聲又起,做父親的又打來了。
徐恕心情煩躁無比,幹脆關機,耳不聽為淨,丢下手機,手伸向床頭櫃,要摸香煙。
“小徐!一個人貓屋裏幹什麽呢?快出來吃烤全羊!再不來,骨頭都沒你份了!”
天已經黑透了,外頭炮仗砰啪砰啪地響了起來,負責前期場地和工作的項目副經理之一老鄧在門外扯着嗓子喊他。
“來了——”
徐恕吐出一口氣,丢下煙,收拾了下心情,翻身下床往外頭去,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套上來回開車一百公裏從縣城快遞站拿回來的沖鋒衣,打開門,鑽出了棚屋。
……
年過完,短暫假期一晃而過,初八趙南簫回去上班,沒看見林洋,聽同事說他身體不适,繼續請假。
她也沒在意,沒想到過了兩天,傳來一個震動全院的大新聞。
林洋請長期病假,再沒露臉,意思就是我不幹了,設計院最好放人,要是拿合同沒到期來壓,我就以病假為由不來,你愛咋咋的。随後,又聽說他高薪去了國內一家挺有名的軟件開發上市公司AK公司,不但如此,幾天之內,設計院BIM團隊的幾名人員也陸續以相同方式不來上班了。
也就是說,林洋帶着人集體出走。
事情的起因,據說是林洋打聽到院裏即将要公布的今年第一批高管提拔名單裏沒有他,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立馬擡腳走人了。
全院這幾天都在議論這個事,也說法務部在處理了,但不管結果怎樣,估計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下午快下班的時候,胡院打了個內線過來,叫趙南簫去下他辦公室。
趙南簫過去,敲門入內,問胡院什麽事。
胡院長十分氣惱:“那個林洋,簡直太過分!私德堪憂,公德更是半點全無!院裏是打算對他再考察一下,下半年再予以考慮,他竟然就這樣一走了之!自己走也就算了,還拉走了好幾個人,院裏損失不小,幸好有預備團隊,否則這塊真要停頓了!”
趙南簫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幹脆不作聲。
“小趙啊,今天叫你來,是有個事想和你商量下。”
胡院長看着她,臉上露出笑容。
“院長您說。”
“是這樣的,那邊特大橋項目開工在即,我們得派人過去了。原本定下交樁和技術交底的隊伍裏,不是有林洋嗎?他負責BIM對接那一塊,現在他不來,我們得另外補個人。我看來看去,感覺只有你最合适。你看你,既熟悉整個設計,又懂BIM,還參與過這一塊,對接沒人比你更合适了,你說是不是?”
其實剛才胡院長叫她過來,還沒開口,趙南簫就隐隐猜到是和這個有關,沒立刻說話。
“當然了,你的實際困難,院裏也是知道的。”胡院長又接着說。
“其實叫你來之前,我剛打電話給沈老征詢過他意見。沈老的意思是由你自己決定。因為有沈老的這個表态,所以我才把你叫來和你商量。你的實際困難呢,我也知道。要不是節骨眼上出了個這個事,本來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任務落你身上的。問題是ZJ還有監理那邊現在就等咱們過去了。那座橋,你參與設計并且發揮過重要作用,對于咱們設計師來說,自己設計的橋,就跟親孩子差不多,現在孩子出問題,咱們不能不管是不是?你能不能再盡量克服下困難,先幫院裏渡過這個難關?你放心,等這個節骨眼過去,就把你調回來,不會讓你一直待那邊的。”
趙南簫略一沉吟,答應了:“行,我去吧。”
胡院長十分高興,走過來和她用力握手:“太好了!我就知道,沈老的外孫女和沈老一樣,有胸襟有氣度。那你現在就去老陳跟前報個到,把事情安排下,盡快準備出發。”
老陳是大橋所的副所長,這次任務的領隊。趙南簫過去向他報了到,得知明天就要動身出發。
晚上她回家,吃飯的時候,把消息告訴了媽媽。
沈曉曼又吃驚又生氣:“不是說這回不派你的去的嗎?怎麽又改了?”
趙南簫解釋情況有變,沈曉曼還是反對,趙南簫回房間收拾箱子,她跟進來,不讓拿。
趙南簫打電話給姥爺,通了,把手機遞過去:“喏,姥爺有話要和你說。”
沈曉曼盯了女兒片刻,沒接,轉身出了房間。
趙南簫很快收拾好東西,出來,客廳裏不見她,工作室裏也沒人,來到卧室,輕輕推開虛掩的門,見她坐在床邊背對着門,身影一動不動。
趙南簫蹑手蹑腳地來到她身後,爬上床,從後把沈曉曼一下撲倒:“媽你幹嘛?一個人坐這裏,生我悶氣啊?”
沈曉曼一肚子的氣,眼圈都紅了,推開讨好自己的女兒,坐起來別過臉:“別管我!你想去就去!女兒大了,我這個當媽的是可有可無了!”
“怎麽會呢?”
趙南簫跪在她邊上,摟住了哄:“你跟姥爺就是我在世上最親最愛的人了。況且這次真的是特殊情況,那邊就等着我們設計方了。媽我向你保證,這個階段的事一完我立馬回來,一天也不耽誤,用不了多久的,媽你別生氣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看着嬌嬌女兒這樣柔聲柔氣地在耳朵邊哄自己,雖然明知她這次是改變了策略在攻略自己,沈曉曼的心還是軟了,有點抵擋不住,勉強板着臉:“你就只會哄我!什麽別的聽我的!我給你介紹男朋友,你聽了嗎?”
“媽,要不這樣,現在開始我就聽你的,我努力找個男朋友,行不?”
“你沒騙我?”
“真的真的,你別生氣了,氣了會變老,小心眼角長皺紋。”
沈曉曼破涕為笑,擰了下女兒的面頰,沉吟了下,說:“行,你過去了,自己一定要小心,危險的地方,一定不能去……”
她頓住了。
趙南簫知道她又想起了父親,點頭:“媽我知道,你放心。”
沈曉曼雖然還是不大情願,但也知道自己是沒法阻攔,心裏正想着瞞着女兒,等下再給徐恕悄悄打個電話,忽然聽到女兒說:“媽,你是不是叫徐恕特別照顧我什麽的?”
沈曉曼一頓,幹脆承認:“是啊,怎麽了?你們從小認識,他也方便,我叫他照顧下你,不行嗎?”
趙南簫感到心裏有點別扭,當然,原因是絕對不能讓自己媽知道的,斟字酌句地說:“媽,我跟他吧,上大學後其實關系就一般,大學畢業後,更是四年沒有往來,現在因為工作偶爾碰一起,其實也就比陌生人好那麽一點點。您叫他特殊關照我,他說不定心裏為難,又不好意思拒絕你呢?再說了他也不是閑人,是這個項目指揮部總指揮的助理,什麽都管,整天事情多得很,連過年都回不來,他哪來的時間分心去管你女兒?咱們不能勉強人家做不方便的事,您說是不是?”
沈曉曼遲疑了下:“不會吧?我看他在我跟前态度挺好的呀!除夕不是還特意打電話問候你姥爺還有我嗎?”
“那是表面上的禮節。他小時候那麽刺頭,在你跟前還不是看着挺有禮貌?畢竟徐叔叔的兒子,家教還是有的……”
見媽媽仿佛還是沒打消那個念頭,趙南簫幹脆又說:“我和您說實話吧,聽說他現在好像有談女朋友。人家都有女朋友了,媽你還怎麽好意思叫他特殊照顧我?萬一造成誤會,影響人家感情怎麽辦?”
沈曉曼啊了一聲:“真的啊?真要這樣,倒确實不方便了。”
“對對,特別特別不方便!所以你以後千萬別再聯系他要他照顧我什麽了,避嫌。”
沈曉曼低頭想了下,又生氣了:“你看看,連徐恕現在都有女朋友了,他還比你小呢!我給你介紹男朋友,你竟然推三阻四……”
趙南簫趕緊松開她,從床上跳了下去:“我剛不是答應過你找了嗎?我東西還沒收拾好,我去收拾了!”
“你給我回來!我還沒說完……”
趙南簫急忙跑回自己房間,關門,吐出一口氣。
第二天,趙南簫随老陳一行人上了飛機,再次飛到自治州機場,那邊指揮部派車來接,一路輾轉,在傍晚抵達現場。
這裏就是年前設計院進行過野外複勘的那片橋址區域。當時周圍荒野一片,現在再來,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這裏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大橋未來的東西兩岸,也就是峽谷兩側,趙南簫現在所處的位置,是日圭縣這一側的東岸,對面是藍寨西岸。之所以這麽稱呼,是再往崇山峻嶺裏過去幾十公裏,有個叫藍寨的地方。峽谷兩側的直線距離超過一公裏,垂深四五百米。這裏空氣淨度高,天氣晴朗的時候,站這邊能看到對岸的景象,但在春秋季節,谷中常常雲霧彌漫,可視度非常低。
趙南簫到的時候,雖然是傍晚了,日圭縣這一側的場地布置還在如火如荼進行着。混凝土工廠、鋼結構加工車間、鋼桁梁預拼場,鋼筋加工車間、施工便道等等,基本都已成形,很快就能收尾,各種工程車和大型設備也在陸續進場。
項目部的駐地和生活區則已經完成了,一排排的藍色彩鋼房因地制宜,豎立在距離峽谷大約一公裏的一處平坦山坳裏,面積目測有三萬平米,具體布局,分為辦公場地和生活場地。辦公室是雙層板房,生活用房則是單層,有一區二區,一區供指揮部和駐地各單位的工程師居住,二區則是工人的集體住宿區。
一個姓鄧的自稱是項目副經理的中年人接待他們,一看到老陳,就熱情握手,說終于盼來了人,兩邊客套寒暄幾句,老鄧先帶着設計院一行人到生活區安排住宿。
可能是考慮到趙南簫性別的關系,她被安排在一區最後一排房子的最裏一間,平常不大會有工人來回經過,隔壁則住着前兩天剛到的監理方的一位老工程師,算是很清淨了。
“咱們這裏實在沒條件通自來水,生活用水每天就由水車運送,還請大家體諒,要洗澡什麽的,盡量早點,晚了有可能水不夠用。”鄧經理在那裏介紹着情況。
這種情況,稍微工作個幾年跑過野外工地的工程師早習以為常,聽了也沒什麽大的反應。
“鄧經理,徐工呢?他不在嗎?我打他手機,老打不通。”
這趟也跟着趙南簫過來的陳松楠迫不及待地問。
“小徐啊?他在對面山裏吧,可能信號不好。以後造高速進去,要征用一些當地人的用地,前兩天姚書記來了,他陪着,還有政府工作小組一起進山搞這個去了。”
陳松楠看着根本看不見的遠遠的被暮色籠罩了的峽谷那頭,不死心,又打一遍手機,還是不通,目露失望之色,怏怏地收了手機。
“今天也不早了,你們安頓下,吃了飯,早點休息,要是缺什麽,和我聯系就行。”
老鄧安頓完人,匆匆離去。
“趙工,哥還不知道我來了呢,算了,不打電話了,還是等他自己回來,我給他一個驚喜。”
陳松楠幫趙南簫提箱子送進她住的板房,想想自己又高興了,樂呵呵地說。
趙南簫看了他一眼,沒作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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