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博韬, 我去看陸老, 你去不去?”沈硯行推開一間琴房的門,看見李博韬正背對着他站在窗前。

學生已經下課走了, 他還沒離開,也不知在想什麽。

聽見他的聲音,李博韬轉過身來,愣了一下,然後才驚訝道:“陸老……上次不是說有好轉了麽?”

沈硯書蹙了蹙眉,搖搖頭, “元元告訴我, 他的情況不太好。”

李博韬眉頭一擡,“小容醫生不是腫瘤科的罷?”

“昨晚陸老的主治醫生請了她的會診。”沈硯書應道,“睡眠不好會影響治療效果, 但陸老非常排斥服用安眠藥,覺得會有依賴性。”

李博韬啞然失笑,老人家老了總是過分固執,醫生并不能強迫他用藥。

他嘆了口氣, “陸老夫人沒有勸麽?”

“上一次元元去看他的情況, 就是家屬讓醫生請的。”沈硯書搖了搖頭,“現在又請,估計是勸不了。”

頓了一下,他又問:“你去不去?”

李博韬哦了一聲,“我就先不去了,還有事, 你先去罷。”

沈硯書應了聲好,站在門口往裏頭看,目光落在他因為被窗簾遮擋了些許而顯得有些陰暗的臉上,感覺覺得奇怪。

“……博韬,你沒什麽事罷?”語氣是探尋的,也是猶疑的。

李博韬似乎怔了怔,好一會兒才搖頭否認,“沒事,別擔心。”

沈硯書眉頭松了松,“要是有事,記得跟大家說,一人計短。”

“知道了,你快去罷,幫我帶聲好,等周末演出完了我去看他。”李博韬笑了一下,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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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真的沒事,沈硯書這才松口氣,點點頭轉身走了,李博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不知想到什麽,愣了愣,随即又嘆了口氣。

沉沉的,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沈硯書到醫院的時候差不多到中午了,護士剛剛給陸老打完鎮痛針,老夫人坐在床邊,抹着眼淚問他:“你怎麽就這麽犟,吃點藥能睡着不好麽?”

“是藥三分毒。”因為鎮痛針起了效,老人的神色好了點,但卻很白,一臉的汗。

老夫人哼了聲,“人家醫生都說了,三分毒之外還有七分效,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嘴硬?”

“反正我不吃安眠藥。”陸老很固執的拒絕,轉眼看見站在病房門口的人,連忙轉移話題,“小沈來了?”

見有人來了,老夫人這才停了啜泣,恢複平日裏一貫的優雅和安靜。

她是舊式大家族教養出來的女孩,習慣了聽從丈夫意願和照顧丈夫的面子,在外人面前不會多言,哪怕心裏很不滿。

沈硯書一面同陸老講話,一面用目光掃過正給老爺子晾溫水的老夫人,心裏頭嘆了口氣。

他總覺得老太太這樣,活得不夠自在,條條框框太多,不如元元……

正一心二用的想到這裏,就聽見外面的走廊上有人喊了聲,“容師姐先別走啊,我這裏還有個病人你沒看呢。”

“哇,你們兩個不要這麽過分罷,會診申請我都沒确認,沒有答應給你們看啊……”容溪嗔怪的應了聲。

她被一個人搭着肩膀往病房推着走,聽另一個人道:“師姐也幫我看看40床,上周你來看過的,他說好了點,但這兩天又睡不着了。”

“40床是不是在雙人病房那個,肺Ca的?”容溪還記得他,是因為那個病人非常樂觀,喜歡說話,就算說不出聲也要努力吸引別人注意,而且他的幾個兒子都特別孝順。

管床醫生應了聲是,容溪嘆口氣,“你給他轉個床罷,轉到大病房去,他有人一起講話就高興了,而且他很不喜歡隔壁床,兩個人沒話講不說,他還要生人家氣,怎麽睡得着。”

“行,師姐你看了給我寫個會診意見,我一會兒就讓他轉床,剛好出了一個。”管床醫生爽快的應道。

他們說着話就從陸老的病房外走過,沈硯書眼角的餘光微微一撇就看見一群人路過,走在後面的應當是學生。

陸老精神不太好,強撐着和沈硯書說了些學校的事,很快就有些昏昏欲睡。

他告辭出來,老夫人送他到門口,他想了一下,安慰道:“老太太別心急,說不定陸老的病還有轉機,要是有要幫忙的地方,您一定記得打電話給我們。”

老夫人眼眶紅紅的,連聲應着好,沈硯書望見她枯瘦蒼白的手背,心裏沉甸甸的。

他路過護士站,有兩位醫生正背對着他在寫什麽,他也沒注意看,就這麽要走過去。

卻在這時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沈、硯書哥哥你等等我一起走啊。”

他愣了一下,連忙轉身走了回來,“你什麽時候走?”

容溪低着頭寫會診意見,頭也不擡,“還有兩行字,馬上就好。”

在她旁邊的女醫生好奇的望了一眼沈硯書,沖他笑了一下。

沈硯書沒說話,只站在一旁等,他身材颀長,立在那裏就自成風度,長得也俊秀,十分的惹眼,護士還以為他是病人家屬,過來問道:“請問有什麽要幫忙的麽?”

他笑了一下,搖搖頭,“多謝,沒有。”

小護士被他笑紅了臉,有些讷讷的哦了聲,又急忙走開。

容溪沒注意到他跟人說了什麽,自顧自的對管床醫生道:“阿普唑侖一次半片,一天一次,睡前服,她說眼睛也不舒服,你可以給她請個眼科的會診看看。”

“好嘞,謝謝師姐。”管床醫生接了會診單,爽快的應了聲。

擡頭看了眼正噙着笑望向這邊的男人,又沖容溪眨了眨眼,“本來還想請你吃飯的,現在看來……我就不打擾你們啦。”

容溪失笑,将處方筆重新放進上衣兜裏別好,扭頭沖沈硯書笑了下,“走罷,請你吃午飯?”

“好啊,去哪兒吃?聽你的。”沈硯書點點頭,等她走到跟前了才轉身和她一起走。

倆人離開了護士站,值班的護士們都有些失望,“優秀的男人都已經死會了咯。”

“難怪都說容醫生不好追,原來名花有主了。”也有人提起容溪在院內的一些傳聞。

站在電梯門前等電梯,沈硯書偏頭看了她一眼,終于忍不住問道:“陸老的情況你清楚麽?”

容溪原本低頭看着自己的指甲,聞言放下手來,看着他點了點頭,“知道你會問,我剛才特地在辦公室看過他的所有病歷資料了。”

頓了頓,她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各項腫瘤指标一直在增高,而且速度很快,檢查顯示已經有腫瘤轉移,能用的藥都用了,病人現在是特級護理,昨天晚上九點是第五次告病危,且已經出現了比較嚴重的并發症,病人的血管情況不好,打針很困難,但拒絕做深靜脈置管輔助治療,所有病歷記錄都顯示,病人拒絕配合治療,如果你們能勸就盡量勸,雖然過程比較痛苦,但能多活幾天,當然,我們會尊重你們的一切選擇和決定。”

她的聲音平緩低沉,又異常冷靜,客觀而直接的描述着病人目前的情況,仿佛在進行一場和病人家屬之間談話。

沈硯書一怔,心頭發沉,“你、你能不能告訴我……他還有多久時間?”

“作為一個醫生,我會告訴你,沈老師,我們一定會盡力。”沒有醫生會告訴病人家屬他們的親人還能活多久,醫生是人不是神,不能确定死神什麽時候會來。

但是,她的面色緩了緩,“作為你的朋友,沈木頭,我以私人身份告訴你我的看法,你們要見他就早點來多點來,他一定很想見你們這些後輩和學生,多陪陪他罷,我估計……拖不過下個月。”

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就算知道結果必然是這樣,說出來仍然覺得很傷人。

沈硯書一時語塞,只覺得喉嚨裏梗得慌,不知道還說什麽才好,只能下意識的點點頭。

電梯來了,他們擠了上去,有認得容溪的同事還笑道:“幸好容醫生苗條,不然就超重了。”

容溪笑着應了聲,聽見有人問是不是上來會診,她也笑着點了點頭,“是啊,腫瘤科有兩三個要看的。”

沈硯書聽見她溫和的聲音,忍不住偏頭去看她,見她神色如常,不由得又一愣。

是不是每個醫生都見慣了生死,又或者只是因為那是陌生人,才能這樣快就調整好情緒。

他垂着頭,和容溪一起在二樓下了電梯,跟她一起回到她的診室,等她脫了白大褂洗淨手出來。

容溪看了他一眼,笑道:“去食堂罷?”

他點點頭,容溪見他還是有些郁郁,嘆了口氣,“還難過?沈木頭,你是大人了,要知道人各有命這個道理,事情已經到了這一步,要學會向前看,你們可以在接下來不多的時間裏讓他高興,少點遺憾的走。”

“……我知道。”沈硯書應了聲,又呼了口氣,好似要将心口的憤懑全部吐出來。

“以後說不定我也要這樣躺在那裏的,都是命。”容溪開了個玩笑。

沈硯書面色一僵,扭頭瞪了她一眼,“不許胡說。”

容溪笑了聲,擺擺手,“行行行,聽你的。”

十二點半,職工食堂正是人多的時候,沈硯書雖然來醫院接過很多次容溪,但卻是第一次到醫院食堂來。

菜都是小碗裝的,去了托盤後把看中的菜放進托盤,容溪刷了卡,和他找了個座位坐下來。

容溪長得好看,不管在哪個單位,美麗的女同事總是比較惹人關注的,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們了。

對一部分熟悉容溪的人來說,沈硯書并不算完全的陌生人,畢竟他經常來接容溪下班,總會有見到的時候。

但其他人很好奇,難免會好奇的打聽這人是誰,尤其是那些對容溪有好感的男同事。

知情人面色意味深長,“那個啊……是容醫生的竹馬,事業有成虎視眈眈,你們争不過人家天時地利人和的。”

容溪聽不到這些竊竊私語,她正遇到了江韻,因為沈硯書給她女兒介紹了老師,于是過來打聲招呼。

“韻姐你女兒的琴學得怎麽樣了?”容溪也想起了這件事,于是關心了一句。

江韻笑着點頭,“挺不錯的,李老師說她還算有天分,多謝你和沈老師幫忙,不然我都不知道去哪裏找老師才好。”

沈硯書笑了一下,“江醫生言重了,舉手之勞。”

說着他把一塊紅燒排骨熟稔的放進容溪面前的小碟子裏,江韻垂眼看見,寒暄了兩句後就知趣的去了其他同事的桌上。

周圍沒有不認識的人,沈硯書對此很滿意,臉上的笑容也多了點,“周六上午有這個月的實踐演出,一起去看?”

容溪對音樂會其實并不熱衷,但還是點點頭,“你來接我。”

“當然。”沈硯書笑了一下,又道,“我會跟博韬他們說,多來看看陸老。”

容溪笑了笑,“這就好,他一定很高興。”

很多時候,我們沒辦法選擇一件事的開始和結局,比如無法控制自己不生病,也沒法改變死亡的結局。

但我們起碼可以努力,讓走向死亡的過程不那麽沉悶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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