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下午陳長庚習字時,不知怎麽一滴墨掉在紙上,突兀一團黑。陳長庚楞了一下呆呆看着烏黑,不知怎麽覺得心髒亂跳。

一把揉了白紙,陳長庚定下神在硯臺描筆尖。

“崽崽,娘發燒了,不停咳嗽!”

陳長庚手一抖擡起頭吼:“那你為什麽不在家照顧娘,讓鄰居來叫我!”

麥穗有點懵,崽崽會發火?

陳長庚不理會呆若木雞的麥穗,扔下筆急匆匆往外走:“帶錢沒,找大夫沒?”

陳長庚一陣風過去麥穗才反應過來追上:“帶了,沒找大夫。”

大夫是鎮上大夫,五六十歲,臉剩一張皮脖子幾根筋,瘦垮垮活像麻杆挑個油葫蘆。捏着幾根胡子一堆雲裏霧裏,留下藥材袖着銅錢走了。

麥穗在廚房煎藥,陳長庚守着他娘。陳大娘燒的滿臉通紅,喉嚨像是扯風箱,迷迷瞪瞪看着兒子微笑:“崽崽,娘沒事,就是風寒睡一會兒就好……”

眼睛慢慢閉上,聲音逸散漸不可聞。

怎麽會這樣!陳長庚全身發寒,要不是他娘胸口還在起伏,他能立刻瘋掉!

陳長庚翻開炕櫃,家裏銀錢一股腦揣到懷裏往外疾走:“我去縣裏請大夫,你在家守着娘一步不許離開!”

“啊?”麥穗從廚房出來,院裏只有空蕩蕩。好像剛才的疾言厲色是幻覺。

麥穗捏了捏手裏蒲扇,咬唇往主屋去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些害怕想哭。

只有陳大娘蓋着被子躺在炕上,原來剛才不是幻覺,崽崽真去縣裏了。麥穗挪着腳過去,她娘滿臉通紅呼吸時急時緩的娘,眉頭微皺即便昏睡中也能看出很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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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把手放在娘的額頭上,燙!

麥穗把泣音忍在喉下,眼淚吧嗒吧嗒:“娘……”

輕輕氣音不會叫醒昏睡的人,麥穗輕手輕腳出去拉上屋門到廚房看藥爐。

微弱的紅光照亮麥穗滿含淚水的眼睛,她盡力睜大眼小心扇着火苗。

愛惜幾年的姑娘,已經不在一袖子抹淚,她偷偷哭泣:“娘……”

縣裏大夫來了,凝神摸了半天脈對陳長庚說:“你家大人呢?叫大人來。”

身上汗毛根根豎起

陳長庚緩緩神,握住不由自主顫抖的拳頭,盡量吐字清晰:“我家沒大人,先生有什麽話請對我說,多少錢都行賣房賣地……”

竟是這樣,先生悲憫搖頭:“叫能撐事的來吧。”

能撐事,撐什麽事?……喪……事……

陳長庚手腳冰涼耳朵嗡嗡響,蒼茫天地間只有冰雪寒風。

“……崽崽……崽崽……”

遙遠的聲音不知從哪裏傳來,陳長庚轉頭,半天看清麥穗關切惶恐的臉。

他撥開麥穗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全身冰雪去找人。

大夫對趕來的陳進福只有一句話:“準備後事吧,超不過三天。”

果然燒的迷迷糊糊兩天,第三天早上餘光返照。

陳家人都默默守在屋外,不知裏邊說了什麽,不一會兒只聽陳長庚哭嚎:“娘,沒事的,你看你臉色都好了……”

……

陳長庚臉上挂着淚失魂出來,麥穗被叫進去。

“穗兒,娘不成了……”

“娘……”眼淚一行行,麥穗哭的顫抖。

陳大娘伸出手,最後一次幫麥穗抹掉眼淚:“好好陪着崽崽,讓他讀書,他爺爺是大學士,他爹人中俊傑……”

那年春天十八歲的年輕舉人,披紅挂彩嘴角含笑來門前迎她。

曹餘香氣息開始不穩:“不能辱沒父祖英明……四書五經……”曹餘香抓住麥穗的手“要讀完……”

“我知道,我知道,娘”麥穗胡亂點頭,淚珠在空中滑過最後落到地上。

“守着崽崽,守着他!他……他……”抓緊的手慢慢無力。

麥穗反抓住就要脫落的手:“娘?娘!”

“……他是咱家的根……”話音袅袅和着不舍離去的魂魄,消散在天地間。

“娘!!!”麥穗絕望哭吼。

屋外聽到這聲嘶吼都明白知怎麽回事,幾個大人不由自主看向才九歲的陳長庚。

陳長庚面色雪白雙目失神,仿佛一座雪雕的冰娃娃沒有靈魂沒有熱氣。

幾個人互相看看嘆氣搖頭,哎,可憐吶……

陳長庚覺得世界離自己很近又很遠,周圍人影影綽綽‘嗡嗡嗡’,好像黃泉飄蕩的鬼魂。

輕飄飄什麽都落不到實處。

“就這樣吧,麥穗炕上的席子是新的,就用那個卷。”

陳進福的話隐隐約約飄進耳朵,陳長庚一邊恍惚一邊清醒:“兩畝地,換一頭豬一口松木棺材,大擺筵席請兩個和尚念《往生經》四個樂人送葬。”

陳進福面露難色:“這又何必……”

陳長庚轉過臉,恍惚中幾個陳進福在眼裏合成一個。陳長庚臉上露出一點悲憤狠厲:

“我娘十七歲嫁到陳家,夙興夜寐不辭辛苦。二十歲因為爺爺忤逆皇帝,驚的落胎傷身。沒有休息一天,典賣嫁妝伺候爺爺千裏回青合。”

“為陳家血脈,拼着三十二歲高齡生下我。我娘在陳家,上,奉養公公十多年,下,孤身撫育我成人。”

陳長庚雙眼泛紅:“八百嫁妝銀子花費殆盡,我娘賢孝勤謹友睦宗族,配不上一口棺材嗎!”

陳進福啞然無語,三十剛出頭的他面容沉重鬓染雪絲,也是苦。

“……是不能太虧待三嬸。”陳進福嘆口氣。

……

“崽崽,你累不累,要不靠着姐姐休息會?”麥穗小心翼翼問跪在旁邊一起守夜的陳長庚。

陳長庚雙眼無神盯着棺木一動不動。

“崽崽?”小心翼翼

麥穗擔心的很,陳長庚不吃不喝不說話,如果不是迎靈跪拜,都不像個活人了。

麥穗等了一會兒,挪着膝蓋靠近陳長庚,輕輕把他攬在懷裏靠着。

“崽崽乖,靠着姐姐合會眼。”

陳長庚面無表情推開麥穗,盯着棺木重新跪好。

……

喪事是亂事,更何況陳家這次大過,人來人往杯盤碟盞。秋生看了一會兒,去找陳進福:“大堂伯要不要給姑姑家報喪?”

忙的頭暈的陳進福愣了一下,麥穗是買來的童養媳根本不用報,買來的和娘家再沒什麽幹系。如果報了就是擡高麥穗身價,把麥穗當正經兒媳。

童養媳身份上差一層,對陳家來說不報最好,好拿捏。

“……你去問問麥穗,看要不要給她娘家報喪。”陳進福到底是個君子,願意幫陳大娘一把。

秋生想了想去竈上端了一碗肉丸湯,去靈前遞給麥穗,在她耳邊低聲:“姑姑派人去給你家報喪吧。”

……家?麥穗努力想了想,才想起爹娘那麽多哥哥。

麥穗吸吸鼻子眼眶一陣陣酸澀,忍着淚水攪了攪肉丸:“不用報。”

秋生還想再說什麽,就看麥穗一顆心都放在陳長庚身上:“崽崽,餓不餓?張嘴啊……”

半個肉丸喂到唇邊,陳長庚慢慢別過頭。

“崽崽聽話……”麥穗舉着勺子,追着喂過去。

‘啪’一聲脆響碗勺被陳長庚打到地上,肉丸骨碌碌滾了幾滾,孤單單停在碎瓷肉湯裏。

麥穗胸口起伏看着肉丸,眼淚落下來道歉:“是姐姐不好,姐姐應該等崽崽餓了再問。”

娘……麥穗淚眼看向棺木,哭的哽咽難忍,娘……我該怎麽辦?

秋生似乎明白麥穗為什人不讓自己家裏人來,又似乎不明白。他默默拿來笤帚簸箕,收拾好地上殘渣。

第二天天氣依然不好,慘白的日頭懸在天頂,寒風嗖嗖刮過草頭樹梢,那個能帶來溫暖的娘卻橫在棺木裏。陳長庚身戴重孝背扯着纖繩走在前邊,神情空蕩蕩。

高高抛起的紙錢在空中打着旋兒飄蕩,最後落在枯敗的大地上。

下葬後家裏就剩下麥穗、陳長庚,零落的油跡、廚房裏滿盆滿鍋的剩菜,似乎昭示着什麽不一樣了。

“崽崽,餓了吧,姐姐給你做面籽兒好不好?”麥穗帶着一份期盼。

……陳長庚不言不語坐在炕上,胳膊搭在炕桌上。

麥穗眼睛一紅又想哭,那位置那姿勢就是陳大娘以往的樣子。

麥穗靠近陳長庚想扶他躺下:“崽崽不想吃飯,躺一會兒合眼睡一會兒,好不。”

陳長庚漠然避開麥穗,盯着他娘的針線蒲籃,裏邊還有繡了一半的蝴蝶。

麥穗放下手讪讪後退,退到屋門口坐在門檻上呆呆看着陳長庚。

守着他

下午暮色漸起陳長庚動了,他從炕上下來……

麥穗立刻起身,起的太快麻木的雙腳,差點摔倒,趔趄着撲到陳長庚面前:“崽崽,你幹什麽?姐姐幫你。”

陳長庚踮着腳取下挂在牆上的銅鑼。

麥穗明白了:“崽崽要去給娘打怕怕,姐姐陪你?”殷切、期盼、小心。

陳長庚好像看不見麥穗,只是伸手推開面前的阻礙自己出去。

丢了魂一樣的陳長庚,讓麥穗害怕的心都縮起來了,咬着手背忍着哽咽,淚花兒卻忍不住。

風呼呼刮過樹梢,明明和平日一樣,麥穗卻偏偏聽到哨聲幽幽咽咽纏綿樹梢。

崽崽怎麽還不回來?麥穗等不及去墳上找,陳長庚面朝下撲倒在陳大娘墳邊,銅鑼孤零零落在不遠處。

麥穗吓的魂飛魄散,幾乎連滾帶爬撲過去:“崽崽!崽崽!”

陳長庚醒不過來,麥穗用盡力氣背起陳長庚,昏迷的人仿佛一座山壓在麥穗背上。

太陽已經落山暮色籠罩原野,風嘶嘶吹的枯草沿着地面滾,或者旋到半空。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剪影,唯有麥穗背着陳長庚往前走。

“崽崽,再堅持一下,就到家了。”顫抖的哭音,被風拉扯着飄散“崽崽,別丢下姐姐……崽崽……娘……”淚水蜿蜒

陳長庚急火攻心,再加上幾日不眠不休,一場病來的氣勢洶洶,高燒昏睡不醒。麥穗為了救他用五畝地換回春堂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藥,片刻不離日夜守着。

陳長庚幽幽轉醒,眼前是麥穗驚喜的面孔:“崽崽醒了!”

渾渾噩噩的陳長庚終于神思清明,他看着麥穗,就是她,就是她累死了娘。

翻滾的恨意凝成漆黑的平靜:“為什麽死的不是你?”

“你去死吧。”

箭穿胸口,麥穗終于知道陳長庚真的讨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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