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萬秋坐在檀木官帽椅上,看着跪在青石地上的兩個孩子,無端端生出一份荒謬感。

當年在京城曹餘香是戶部郎中嫡女,和她嫡姐關系不錯,而她不過是個娘是妓子的庶女,連婢生子都不如,給曹餘香提鞋都不配。

她只能站在最角落的地方,看曹餘香和嫡姐結伴玩耍說說笑笑,留下一陣餘香而過。曹餘香十七歲嫁給名滿京城陳三郎,她十五歲只能躲在牆角,羨慕一臺臺披着紅花的嫁妝走過長街。

一定要說她和曹餘香的緣分,大約是她十八歲那年,設計□□京府通判,被閨閣女子不齒。而曹餘香公公因為忤逆帝王,被金銮殿去衣庭杖顏面掃地。

這事京城傳的沸沸揚揚,掩蓋了她的桃色傳聞。從此之後她是年近五十的通判填房,而曹餘香落胎侍奉公公回青合。

從此她們走向不同人生,她磨死丈夫回青合成了‘老封君’,曹餘香卻落魄到給她繡衣裙。今日她和陳三郎的兒子更是跪在她面前求她。

真真人生無常。

“麥穗的意思嬸嬸知道了,只是這件事我怕是幫不上忙。”

“姚嬸嬸”麥穗急的膝行一步“你幫幫我們崽崽以後會報答你的,我也會,你看我”

麥穗急急忙忙抹起袖子,示意自己鼓鼓的小胳膊:“我力氣可大了能提水劈柴,還會掃地洗衣裳,我給你幹活我們不吃你家糧食。姚嬸嬸幫幫我們,我給你幹一輩子活。”

看着急切幾乎要賣掉自己的小丫頭,萬秋不禁想起自己當年在閨中叫天天不靈的日子,妓生子連丫鬟都不如。

想起小丫頭當年明亮憨傻的笑容,亮閃閃眼睛偷瞄點心的可愛,想起小丫頭送的那串拐棗。

是個有心的小丫頭,萬秋不忍再看麥穗卑微到塵埃的樣子,轉向陳長庚語氣和藹:“書讀到哪裏了?”

陳長庚低着頭跪在麥穗旁邊:“《大學》”

“這麽快?”萬秋生出幾分興致坐直身子,随口問了幾處,陳長庚一一背誦解答。

聽完陳長庚一串背誦注解,萬秋向後靠在椅背上嘆息:“學的這麽好,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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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庚靜默不語,俯下身額頭抵在手背叩頭到地。

麥穗急急祈求:“姚嬸嬸你看到了崽崽很聰明,先生經常誇的,你幫幫他他将來有出息,一定記得您的恩德。”

萬秋無奈笑:“辛山散人和別人不一樣,收不收學生全在自己,嬸嬸也沒辦法。”

“那我們去求先生,崽崽這麽聰明刻苦他一定喜歡的。”眼看沒希望,麥穗心慌的不行撲通撲通亂跳,臉頰泛起潮紅。

“先生不見外人,采萍送客。”萬秋止住麥穗,一個身穿綠衣裙的清爽婢女扶起麥穗半強制往外送。

姚四小姐從側間走出來:“那個麥穗好可憐。”

“娘當年和她一樣,恨不能跪在街上求一個正經男人來娶。”

“娘~”姚茶心疼跪蹲在萬秋腳旁“過去的不要再想,您現在都熬出來了。”

萬秋低頭正正女兒珍珠發箍笑:“為什麽不想?娘從不以為恥,人活着最重要知道自己有什麽、要什麽。”

姚茶拉住萬秋纖細柔滑的手滿臉仰慕,她喜歡自己冷靜理智堅強的母親:“既然麥穗讓娘想起過往,娘為什麽不幫幫他們。娘說的話先生大半願意,縱使先生不願意給幾兩銀子,送去南松學堂也好。”

“傻丫頭,一樁好生意送到面前,娘豈能放過。”

“陳長庚不過九歲,對《大學》理解不比你三哥差多少,這孩子比他父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姚茶越發奇怪正要再問,采萍回來複命。

萬秋問:“送出主院了?”

“是”采萍屈膝。

萬秋道:“你估摸他們快走到大門,攔住他們……”如此這般交代一番,采萍沒多問屈膝下去執行。

“娘為何要多一番手,還讓他做哥哥書童?”姚茶好奇的很。

“直接答應他們自然也感激,但絕望後再給予機會由死而生,這份感激就會銘心刻骨。”

“這份大恩給了陳長庚他将來勢必要報,從小做你哥哥書童,讓他在你哥哥面前日複一日生出一份習慣順從。”

姚茶眼睛明亮,崇拜的看着母親,萬秋淡淡笑笑,繼續教導女兒:“這樁生意穩賺不賠,就算以後陳長庚不能發達,咱們也多個使喚丫頭,你哥多個小書童。”

“不過費點糧食很劃算。”姚茶笑着接口,想想在門後看見的,笑道“那個陳長庚長的挺漂亮。”

萬秋凝神想了想陳長庚五官,笑道:“他取了父母優點,曹餘香眼睛和高挑身材,陳三郎鼻子和嘴。”

又回想陳長庚從頭到尾的表現,萬秋笑容淺淡幾分:“麥穗伴他四年,為他求人卑微到泥裏,他卻眼眸平靜可見心冷如鐵。”

“那咱們給他恩情,他能還?”

“由不得他不還”萬秋笑笑沒有繼續,改說別的“你記得今日卑微如塵,也許來日飛黃騰達,你對他态度要友善,娘沒提筆墨這份恩讓你哥哥給,一年四季衣裳這份恩娘留給你。”

麥穗的手濕濕涼涼,她拉住更加冰涼陳長庚的手:“崽崽沒事的,姐姐可以掙錢送你去學堂,秋生上次在縣裏給人哭喪得了五十錢。”

哭喪,下九流的活,給人當孝子賢孫。

麥穗濕濕滑滑的手無意識握緊陳長庚,結結巴巴強笑:“秋生說他想起奶奶和爹,哭的可傷心了,人家最後還多給了兩個白饅頭。”

“姐姐、姐姐哭的時候想娘……想娘就行了,哭的肯定挖心挖肺。”心顫着疼

麥穗定下神:“崽崽別灰心,咱們本來就是抱着萬一來的,不成咱們回去繼續在鎮上讀書。”

“南松學堂暫時沒辦法鎮上卻不難,只要姐姐不在家吃飯,你就上得起!”沮喪的心情慢慢消失,麥穗再一次明亮起來。

“走吧,崽崽回家。”

“張姑娘、陳少爺”一道清亮的嗓音從他們身後傳來,一身清爽的采萍笑容滿面追上來“還好你們沒走遠。”

追到兩個孩子面前,采萍笑道:“你們走後太太心裏難過,想到一個法子看你們願意不?”

“什麽法子?”陳長庚搶在麥穗之前開口,他猜測這法子怕是來者不善。

“太太說如果你們願意,可以請陳少爺假裝三少爺書童,跟着伺候順帶旁聽,這樣散人也說不出什麽。”

還有這好事?麥穗眼睛亮起來:“願意,願意,姚嬸嬸人真好,我跟崽崽去謝謝她。”

采萍心放到實處,笑裏多幾分輕松:“太太說謝就不必了,讓故友之子半仆半友呆在府裏已是萬分慚愧,還說府裏不缺你們一碗飯,不必送糧食過來……”

陳長庚靜靜聽着,腦海裏浮出欲擒故縱四個字。

回家路上麥穗叽叽喳喳,開心的不行:“姚嬸嬸人真太好了,這下咱們不但能上學,還能省下租子!”

麥穗跳到陳長庚面前一邊倒退,一邊笑眯眯:“崽崽,咱們用省下的租子,一點點贖回五畝地地好不好?”

陳長庚默默向前看都不看麥穗,他心裏忽冷忽熱,冷的是要陷入萬家,熱的是他竟然真的可以聽辛山散人講課!他從沒做過這樣的夢。

先生贊:群山萬壑盡在胸,風清月朗不留痕

娘贊:文韬武略無所不能

可娘說過萬秋為人自來冷靜且目的明确,陳長庚一顆心一會兒扔在冰窟裏,一會兒泡進岩漿裏。

麥穗不介意陳長庚冷淡,回到陳卓莊小鳥一樣飛到陳進福家報信。

陳進福高興得恨不能給祖宗磕頭。

陳長庚冷靜:“并不算留在那裏讀書,只是作為書童旁聽。”

書童?陳進福心裏一咯噔,坐下想了一會兒神色鄭重:“不管是書童還是故友之子,堂兄都去感謝她給你這個機會。”

“人的身價得自己擡,明天堂兄駕馬車送你們過去,給姚太太捉兩只老母雞作謝禮,雖然村俗卻是禮節不缺,也讓那些仆婦不敢輕易小瞧你們。”

從陳進福家出來,陳長庚終于忍不住心裏一會兒冰澆,一會兒火燒。甩下麥穗:“我一個人跟娘呆會,別跟着我。”

麥穗看着陳長庚背影抿起嘴唇。

暮春傍晚天空剩下醬藍色,大地變成深黛色,樹林山巒影影綽綽在遠方,近處幾座墳茔。陳長庚跪在陳大娘墓前一動不動身板筆直,他看着母親墳上幹淨的新土很久很久。

沒人知道九歲的他心裏在想什麽,只有藏在不遠處的麥穗,靜靜看着他陪着他。

許久許久天空幾乎收盡最後一線餘晖,只有地平線上還有最後一絲深紅,陳長庚起身離開。

麥穗等他走遠從樹後出來,一步步走到陳大娘墳前跪下:“娘~”一聲娘眼淚唰落下來。

心裏默念,娘,我想你,擡起袖子一抹眼淚,麥穗咧嘴笑:“娘,我給崽崽找到先生了,就是你說的那個可厲害的懶人。”

“娘,我今天可聰明了,給姚嬸嬸說要給她家幹一輩子活,騙她的,等崽崽長大有出息還掉她家恩情,我就走”麥穗笑“娘,我是不是可聰明了?”

雙臂張開趴在娘墳上,想娘溫暖柔軟的懷抱,粗硬冰冷的土坷垃墊在臉頰,麥穗說:“娘,我會守着崽崽,守着他長成厲害的人。”

淚水順着鼻梁落在土塊上。

陳長庚不知什麽時候回來的,站在不遠處大樹下,靜靜看着,看麥穗趴在墳堆上,細黑影子時不時抽抽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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