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兩年後

兩年多前麥穗推辭幾次姚茶約點心玩耍,姚茶慢慢也就淡了,這兩年麥穗陳長庚在姚家過的好像隐形人。

麥穗在廚房有便利,別的不說把她和陳長庚喂的飽飽的。陳長庚馬上十二瓜子臉玉色肌膚,已經有了颀長飄逸的意思。

麥穗越發高胖看着和成年人沒多大區別,唯有臉上稚氣未脫。也不知道這孩子咋長的,該長的地方不長,腰還是圓滾滾沒上沒下,沒一點小姑娘該有的婀娜妩媚。

過兩天是陳長庚生日,每到生日前後陳長庚臉色都格外沉郁,因為他的生日要去給爹娘上墳。

麥穗坐在小板凳上打草鞋,原本她是想學陳大娘做針線陪陳長庚,可她那手實在巧不起來,最後和黃大娘兒子學了打草鞋。

打草鞋也是門手藝活,鄉下男人基本都會,可要打得好能賣錢就得點本事。麥穗跟黃大娘兒子學的不算太精,但是便宜挂在鋪子賣,一個月也能賺二三十文。

麥穗一邊把草繩穿過去,一邊觑陳長庚神色。燈火如豆陳長庚臉埋在陰影裏寫東西看不真切。

麥穗試探開口:“我聽黃大娘說都沒法出去買菜了。”

這倆年南北不是旱就是澇,好些地方人過不下去,不是逃難就是揭竿起義。奉陽張遼自稱天授王,打仗不帶糧,走哪搶哪兒有糧吃糧沒糧吃人。

奉陽離他們青合七八百地,這些日子好些難民湧過來,家家戶戶不敢開門。

“嗯”臉不擡,筆不停。

再沒下文,麥穗心理難過,崽崽越來越不愛說話,可以幾天不說一句話。

麥穗放下草鞋拍拍手,起身給陳長庚把油燈挑亮:“後天給爹娘燒紙,咱們是像往年一樣明天回去住一晚,還是後天早上回去?”

倒杯熱茶給陳長庚,順道拿起墨條慢慢研墨,陳長庚在外邊做仆人麥穗沒辦法,但在屋裏她盡量寵着他。

陳長庚停下筆,先生自著的《占元》實在磅礴,涉及天象物候太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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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沁涼沁涼,陳長庚捧起茶杯暖手,眼睛随着麥穗研墨的手慢慢動。

“先生要離開了。”

“那咱們咋辦,還去南松學堂?”麥穗急的放下墨條,跑去掀箱子看存錢。

陳長庚沒阻攔,眼睛随着她的身影:“青合恐怕也不能長久安寧。”

“那咋辦!”麥穗心慌的不行,砰一聲合上炕櫃急急跑到陳長庚身邊:“那咱收拾東西回村子。”

陳長庚低頭抿一口熱茶,熱流慢慢浸潤心肺:“兩個法子,一把家裏糧食帶走躲到山裏,二去京城投奔兩個舅舅。”

這兩個舅舅,麥穗聽廚房程大娘說過。曹家時代為官在京城頗為富有,不過當年受陳大學士拖累幾乎被一撸到底。還是陳大娘當機立斷寫下絕親書,才堪堪沒有回家種地,不過一個被貶成城門官,一個在工部打雜。

“舅舅會收留咱們不?京城那麽遠。”麥穗臉色愁苦,陳長庚瞥了一眼麥穗,放下茶杯執筆繼續寫課業,他心裏也沒底。

“大堂兄做事謹慎,應該會派人來接,咱們等着就好。”

“哦”麥穗心裏亂如麻,無意識摸着桌子,半晌愁眉苦臉回到小板凳繼續打草鞋。

第二天姚家上上下下動起來,收拾行李要去京城。辛山散人牽着馬告辭,臨別陳長庚問:“先生真無意于天下。”

辛山散人撫着馬鬃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分分合合不過是放縱貪念,喜怒哀樂夢一場,随他。”

陳長庚長揖:“先生一路順風。”

辛山散人踩蹬上馬,居高臨下看着剛剛十二的陳長庚:“亂世将起,知道什麽最重要?”

陳長庚沉默不語,只是揖手把腰彎的更下。

“糧食、武器,給你。”散人從袖裏掏出一把小巧匕首抛給陳長庚。

陳長庚雙手接了,馬兒似乎等的不耐煩,在原地嘶鳴踩蹄子。

拍拍馬脖子,散人最後淡笑看陳長庚一眼:“可惜了”可惜年紀太小。

辛山散人拍馬走了,陳長庚看了一會兒回到院子,果然陳進福帶幾個人來接他們。兩年多過去,人還是那些人,不過更焦瘦蒼老。

陳進福看樣子特意修過胡子才來的,整齊胡子襯着消瘦臉頰,越發掩蓋不住時日艱難。

“長庚,這些日子村裏游蕩許多難民,要不你和麥穗兒別回去了,三叔三嬸那裏我去燒把紙一樣的。”

姜采萍神色匆忙趕來:“長庚、麥穗兒太太要去京城避亂,問你們去不去?”

帶着陳長庚和麥穗兒倒不是萬秋菩薩心腸,世道亂多帶一個人都是累贅,可陳長庚在京城好歹有親,這也是一份人情。

世道亂成這樣子,陳卓莊幾個人面色更加愁苦,但是去不去京城說實話他們也拿不了主意,幾個人都盯着陳長庚,尤其麥穗臉色焦急的很。

“太太什麽時候啓程?”陳長庚問。

“今天收拾行李整頓幹糧,還要雇護院,明兒一早。”姜采萍急急回答。

去,前路漫漫更加流民兵禍;不去,張遼往西就會來到青合。這幾日陳長庚反複思索,都難以決斷。

擡起眼掃過屋裏愁苦的族人,最後把目光定在面色焦急的麥穗身上。麥穗被看的久了生出勇氣,她是姐姐呀得護着崽崽。

“長庚別怕,不管去哪兒,姐姐都不會跟你分開。”

想像娘一樣把崽崽攬在懷裏安慰,可是看着沉靜烏黑眸子的陳長庚,麥穗又不敢動。

“去京城”這世道要亂,京城也是最後亂的。陳長庚把眼光從麥穗身上挪開,看向姜采萍:“麻煩采萍姐姐回禀太太,我們回鄉燒紙,明兒一早就回來。”

“只怕你們回來晚了,太太不會等。”

陳長庚拱手:“如果我們回來晚了,太太不用等。”

商議好姜采萍急匆匆走了,麥穗、陳長庚跟着幾個族兄往外走,路過廚房麥穗急匆匆跑進去,央黃大娘要三個雜面餅子。

黃大娘憂心忡忡渾不在意揮手:“拿吧拿吧,今天不拿明天鬼知道給誰吃了。”

麥穗翻開食籃見黃大娘只坐在一邊發愁,摸索着抱出六個餅子。

陳進福和另外兩個激動的接了也不換地方,就在樹底下背過人大口大口往嘴裏塞,有一個噎的幾乎嗆死。

“還是麥穗和長庚有福氣,在這裏吃飽穿暖。”

陳進福瞪了一眼:“你也配跟長庚比?他娘是官家千金,你娘是誰”

果然被眼紅了,麥穗瞟一眼陳長庚有些怪自己多事,可是族人看着讓人難受。

那人反應過來也知道自己錯了,對着麥穗憨笑:“謝謝麥穗兒,多久沒吃過幹糧了。”

三個人不用商量都把另一個餅子貼肉藏好,才到門口拎上棍子出門。

麥穗有七八天沒出門,這一出門吓一跳。門外街巷三三兩兩靠牆坐着些難民,枯瘦伶仃有些見人還知道伸手讨要

‘可憐可憐’

有些雙眼無神就跟死魚眼一樣渾濁無光,還有一些人聚在一起,眼睛瞄着每一個行走的人。

陳進福幾個人提着棍子呈三角形,把麥穗陳長庚護在中間。麥穗被盯的有些怕,下意識靠近陳長庚。

以為出城能好些,結果一路上都是三三兩兩難民,背着包袱拖家帶口。看到麥穗一行人,總要眼睛跟許久。村子裏也是,牆角下草堆下不知哪裏來的人。

“大堂兄這樣不行,這麽多難民說明張遼攻占的地方多了,村裏得有備無患。”在陳進福客廳,陳長庚神色冷峻。

陳進福疲憊坐下:“能有什麽辦法?咱們祖祖輩輩根在這裏,誰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又能逃到哪兒去?”

一旦逃難不知要死多少人。

“那就帶上糧食進山”

“你也看到外邊多少人,一旦糧食出世蜂擁而上,就算不被搶走也會如影随形再也不得安生。”陳進福兩鬓斑白神色苦楚。

陳長庚再說:“組織民壯清理流民。”

“那些人也是人吶……”

他這堂兄也算精明能幹,就是太過仁義,陳長庚再說:“那就安排家家戶戶在隐蔽處挖洞藏糧,一旦有兵禍也好躲藏。”

陳進福眼睛亮起來:“行,堂兄這就去安排。”

陳長庚家一直是秋生母子在看管,他們守禮的很,母子兩一直住在西廂陳長庚原來的屋子,三間上房幹幹淨淨沒動過。

家裏租子一半送給族人,一半陳進福代為保管,陳長庚讓麥穗夜裏蒸出十斤炒面,裝進布袋藏在身上。

先生說亂世最重要糧食、武器。

第二天天微微亮,陳長庚麥穗在陳進福、秋生、王善的陪同下去墳上燒紙。

王善看着麥穗眼裏微微閃光:“你這幾年過得好。”

“挺好的”麥穗笑

王善跟着憨憨笑,陳長庚瞟了一眼兩人突然加快腳步,麥穗連忙跟上:“長庚等等姐姐。”

秋生瞥一眼讪讪的王善,加快腳步跟上兩人。

他們提着籃子一出村,原野裏就有瘦骨伶仃的人飄飄蕩蕩跟着,簡直像地下冒出的游魂。

一把紙兩個雜面餅子,幾個人磕頭還沒起身,瘦的雞爪子一樣的手,不知從哪裏伸出來,搶了火裏的餅子就跑。

太突然又是墳前,麥穗吓的雞皮疙瘩都出來了。

青合真的沒法再呆,陳進福沒敢耽誤,上完墳就送兩個孩子去縣裏。急趕慢趕偏偏到城門口城門沒開,等啊等等的心急火燎,兵大爺才紮着腰帶提着褲子來開門。

幾個人急匆匆趕到姚家敲開大門,門房直跺腳:“哎呀呀!太太帶着少爺小姐前後腳剛走。”

麥穗拉着陳長庚就跑,陳進福在後邊追,出巷子往西快到城門,果然看見姚家車隊嘎吱嘎吱走。

“等等我們!”麥穗喊。

姚茶和母親坐在一輛車裏,聽了連忙吩咐:“停車”掀開簾子問,“麥穗,你們怎麽才來?”

麥穗氣喘籲籲拉着陳長庚追上車:“城門不開。”

“先上車”萬秋一邊吩咐一邊說“本來給你們兩單獨準備有車,你們沒來就留在家裏了。”

麥穗拉着陳長庚上車和陳進福秋生揮手:“你們小心些。”

車輪骨碌骨碌滾動,陳進福秋生在後邊揮手,亂世一別不知生死。

萬秋看兩人進來坐好,接着說:“如今就這樣吧,世道亂也別講究什麽。”

車裏都是女眷,陳長庚坐着不合适,萬秋的意思讓他去和三少爺坐。陳長庚瞟一眼麥穗,麥穗連忙說:“我和長庚一起。”

不知為什麽陳長庚卻反對:“你坐這裏陪四小姐太太聊天,我坐車尾。”

白天往西南趕路,夜裏或住客棧或者和遇到的別家富戶,把馬車圍起來休息。

過了五六天路上難民不見少,一路稀稀拉拉到哪兒都有,也不知道有多少地方亂了。

這一天馬車停下來休息吃幹糧,麥穗在車裏用小爐子燒水,陳長庚坐在馬車尾,面無表情看着周圍瘦骨伶仃流民。

這些流民聚在一起有推車的,有挑擔的,有老弱有孩童,也有壯年漢子。又是誰家老人倒下去,人群裏發出絕望嘶嚎。

不知是被刺激還是怎麽了,一直聚在一起的幾個漢子忽然高聲:“都是這些富人,害得老百姓沒吃食,夥計們打他們搶啊。”

幾個人帶頭往這邊沖,一呼百應快餓死的人像是找到頭狼,紛紛跟着跑起來。

變化太快馬夫慌亂不及一揮馬鞭,馬兒揚蹄嘶鳴驚馬一樣往前沖。陳長庚反應不及‘啊’一聲摔下馬車。

麥穗正提水準備到茶壺差點沒摔倒,顧不上看自己哪裏被開水燙着,急忙打開車門。塵土飛揚下陳長庚已經翻滾着離開一二十丈,後邊追上的人圍着把他淹沒。

麥穗吓的魂飛天外:“崽崽!”跳下馬車去救。

“麥穗!”姚茶扶着車門焦急,只看見麥穗大無畏跑向流民,離的越來越遠。

麥穗跑進人群揭開銅壺蓋子,也不管壺底兒有多燙用手掀起照頭潑:“滾,去死!”

人群被燙的吱哇亂叫,露出被撕扯狼狽的陳長庚,麥穗拉起他就跑。

一個漢子捂着腦袋大喊:“那小子身上有糧食!”

有糧食,這句話比什麽都管用,褴褛的難民像餓狼激發生命追上來。麥穗回手拿銅壺砸,只一息難民又瘋了一樣追上來。

陳長庚抽出匕首割斷糧食袋子,卻并沒有扔出去,而是劃出口子把糧食散出去。

果然流民停下來急着在地上拿手掃吃的往嘴裏塞,也有人喊:“那小子身上有,丫頭身上指不定也有。”

“沒有!”麥穗邊跑邊喊。

流民不是有組織的兵勇,大部分都停下搶陳長庚那份散亂炒面,有幾個追出一兩裏路體力耗盡只能作罷。

麥穗跑的滿臉通紅裏衣濕透,停下來四周荒野茫茫,陳卓莊不知在哪裏,姚家馬車也看不見蹤影。

“崽崽,咱們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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