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衡量一個社會的道德水平就在于怎麽對待孩子。 ——潘霍華

這是一個奇怪的房間。它沒有窗戶沒有家具沒有時鐘甚至沒有門,仿佛時間和空間被剝離,這裏僅僅留下不大的空間。牆壁是黑色的,天花板上一盞白色的燈剛剛能照亮逼仄矮小的房間。幾件衣服和一條取暖用的毯子扔在地上,還有一些食物。四周安靜得過分,呼吸聲、心跳聲和布料摩擦的聲音都顯得聒噪。

一個男孩正在擺弄一個兵人玩具。他大大的眼睛裏充斥着由天真和恐懼完美糅合而成的乖順。長長的、卷曲的睫毛垂下,一頭服帖的棕色卷發顯得他乖巧無比。男孩可能不明白他為什麽在這樣的房間裏,但是他本能地知道,這不是什麽好地方。

可是爸爸說,要做個聽話的孩子。

爸爸說,會放我出去的。

于是男孩緊緊地握着兵人,就像瀕死的信徒握着掉了漆的十字架那樣,然後他移動到一個白色面具前面。

面具是威尼斯風格的。嘴巴的地方被人挖出一個洞,黑色的攝像頭藏在那裏,看起來就像是一張慘白的臉張着嘴,渴望吞噬些什麽。

男孩不安地咽了一口口水,似乎從這個小動作可以獲得一點勇氣。然後他看着鏡頭,把兵人放在胸前。

“他叫Jack,他會保護我。”男孩說。

在茶水間遇見Griffith是一件概率極小的事情,至少an是這麽想的。所以當他看見Griffith端着玻璃杯向這邊走來的時候,他的咖啡撒了出來。

“早上好。”an一邊處理一團糟的臺面一邊打招呼,“你來茶水間還真是少見。來弄點咖啡?BAU的咖啡可是局裏最好的。”

“早上好。”Griffith微笑道,“我不喝咖啡,事實上。我覺得它太苦了。”

“哦,那你一定不是唯一一個這麽想的人。”an笑了笑,“Reid每次都會加很多糖,BAU大概是用糖用得最快的部門了。”

“我聽見你們提到了我的名字。”Reid拿着他空空如也的杯子出現在Griffith身後。

Griffith拿着自己的杯子去打開水,以行動表明自己不摻和這件事。

an把紙巾扔進垃圾桶:“早上好,Reid。又來喝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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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咖啡能讓我保持清醒。”

“可是喝咖啡對身體不好。”Griffith忍不住提醒道。

“其實這種說法不完全正确。”Reid很快反駁道,“少量的咖啡因能夠緩解頭痛,而且……”

“Reid。”an用一種威脅地語氣說,“求你別這樣。”

Reid撇了撇嘴:“好吧。”

Griffith無聲地笑了。這個表情十分隐晦且迅速。似乎是意識到這樣不好,他很快收斂了笑意。

水加滿了,幹菊花半透明的花瓣終于舒展開。像是綻放的花飄浮在水面上,随着水面的輕微變化而顫動。紅色的枸杞吸水飽滿,有些沉了下去。

“那是什麽?”an好奇地問。

“菊花和……”Griffith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麽把“枸杞”翻譯成英語,所以他換了一個稱呼,“一種藥材。”

“藥材?你生病了嗎?”

“不,我很好,只是有點……”Griffith再一次卡住了——他不知道怎麽表達“上火”。

幸好Reid救了他:“這是中國的一種飲品,有一些有利身體的功效。我以前讀到過這個。老實說,我對中醫有些興趣。和我們不一樣,他們講究陰陽平衡,還把一些藥材分類,不同的藥材有不同藥性。我覺得這體現了中國的哲學觀點……”

an不留痕跡地深呼吸一下,知道Reid博士的小講座又開始了。他一向都聽得不走心,一串飛快的發音就和流星一樣飛過去就沒了。但是他不經意地看了一眼對面的Griffith,他就愣住了。

這位來自中國的小同事捧着他那個有哲學意義的茶,認認真真地聽着Reid的話。黑色的眼睛像被人塞了一對火把,亮得有些刺眼。

an默默地轉過頭去觀察Reid。

Reid說話的時候和Griffith有同樣的習慣,就是喜歡盯着對方看。他們對開口說話這種事情的不擅長直接導致了他們的自卑,所以對方的反應是很重要的。

Reid大概比Griffith遲鈍一些。Griffith會在對方表露出些許不滿的時候就停止,但是Reid得等到別人特別不耐煩的時候才會有反應。

可是再遲鈍的人,見到Griffith那種很感興趣的樣子也會有被鼓勵到。

所以Reid繼續他難得沒有被打斷的小課堂:“……其實中國的哲學發展有過政治方面的限制,比如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我對那段歷史有過一點研究……”

Griffith抿了一口茶。這種聽美國人讨論中國歷史的經驗真的太稀少了。

“……總之,我很佩服中國的一些觀念。”Reid結束了這段演講并且喝了一口有點涼了的咖啡潤潤嗓子,然後發現剛剛忘記加糖了。他露出一點孩子似的嫌棄,開始找糖罐子。

Griffith眨眨眼,覺得有點懵。

an不知何時離開了,只是他們沒有注意到。但是他們誰也沒介意。

Reid幾乎把五分之一的糖都倒進了咖啡裏,直到調出了他滿意的甜度才罷休。Griffith忍不住多看了Reid的咖啡一眼——他忽然有點佩服糖的溶解度。

“哦!”Reid後知後覺地叫了一聲。大男孩轉過來,有點愧疚的樣子:“我……我剛剛是不是有點吓到你?”

Griffith搖頭:“沒有。”

“真的?你應該打斷我的。”Reid懊惱地說,“我想學着和別人更好的交流。Gideon說我應該學着少說點話,讓別人有機會多說一些。”

“不……也不完全。你剛剛……很厲害的樣子。我覺得挺好。”

“謝謝你這麽說。”Reid感激地笑了笑,“你是除了我媽媽以外,第一個這麽說的人。”

Griffith莫名地感到心酸。Reid的眼睛是淺淺的茶褐色,燈光下看起特別的剔透幹淨。欣喜使他眼角的肌肉收縮,把眼睛彎成一個漂亮的形狀。僅僅是因為一句贊揚,二十幾歲的人快樂得如此純粹。

他記得以前還在中國的時候,那些聰明的孩子是什麽模樣的。他們橫行霸道,好像天底下他們就是第一,太陽系必須繞着他們轉一樣。他們聽過的贊揚太多太多,甚至認為那些東西都是理所應當的。他們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也不會為了和別人交流,把自己的那些天賦藏起來。在他們眼裏,別人都是愚蠢的,沒有交流的必要。

就因為這樣,Reid才那麽特別。

一個善良的、為自己的不同自卑的、又用這些不同去幫助別人的人。

Griffith笑着對他點了點頭:“你是個好人。”

“什麽?”

“沒什麽。我剛剛看見JJ進了Hotch的辦公室。”Griffith輕松地挑開了話題。

Reid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那我們有工作了。”

“這個男孩一年前出現在不同的戀童癖網站。經過反兒童犯罪組的大規模搜查,他消失了。”Gideon站在屏幕前介紹說。老探員帶着眼鏡,眉頭深深地皺起,嚴肅得近乎鋒利。

“直到今晚社會安全組的Cole給我們打電話,他又出現了。”Hotch同樣也站着,補充完Gideon的話。

Griffith疑惑地重複了一遍那個陌生的名字:“Cole?”

an解釋道:“Katie Cole。”

Reid驚訝地反問:“她不是在行為分析組嗎?”

“以前是的。”一個陌生女人提着東西走進來。她留着一頭蓬松的卷發,顯得她的臉小而精致。但是舉手投足間的幹脆利落卻告訴每一個人,她絕對不是什麽小鳥依人的小女人。

“行為分析小組的首批側寫師之一。”Gideon的語氣裏帶着欣賞,“才華橫溢的臨床心理學家,現在在運行馬裏蘭州的反兒童犯罪組。”

“多謝誇獎。”Cole有些敷衍地說。

屏幕上播放的視頻是她的部門之前發現的。畫質不好,有點卡,還是黑白的。但是孩子那雙純潔的眼睛卻清清楚楚。他就那麽直直地盯着鏡頭外,無聲地控訴着什麽。

Cole微微嘆氣:“我們叫他Peter,一年前首先在一套照片裏發現的他。更确切一些,是我發現了他。等到那個時鐘歸零——”她拖長了話音,似乎很不忍心:“他就會被拍賣掉。”

她說的那個時鐘就在屏幕下方,只有十七個半小時不到。

Jareau問道:“沒法追蹤網頁嗎?”

“它通過白俄羅斯一個代理服務器發布。在我們完成官方書面文件以前,Peter就已經消失了。”

“沒關系。”Jareau松了口氣,“我們有Garcia。”她收拾了資料,去通知Garcia。畢竟時間緊迫。

“他的表情沒有失常。”Gideon點出一個問題。

“因為不明人物相信我們不會那麽快找到他。”Hotch解釋道。

Griffith直愣愣地盯着Peter看。

男孩表現得十分鎮定。他在不大的房間裏轉悠,時不時吃點點心,小聲和兵人說話。房間裏有充足的東西,就像是圈養寵物的配置。他可以在籠子裏玩耍,但是一個攝像頭外,不知道有多少人看着他,渴望擁有他。他的命運,和那個灰白的畫面一樣模糊不清。

沒有恐懼,沒有悲傷,只是懵懂。

小小的房間,混亂的氣味,冒出苗頭的不安,對什麽無條件的信任在支持他……

an首先發現了他的不對勁:“Griffith?”

但是Griffith沒有理他,眼睛裏是詭異的安然和天真。

安詳,有些無聊,但是要聽話……

“Griffith!”

Griffith忽然搖了搖頭,像是在甩開什麽。當他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時候,他發現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在看他,而且安安靜靜。

打破沉默的是an:“嘿,你還好嗎?”

Griffith極度不安地開始撥弄他的手鏈:“我很好。我……對不起,我在想,Peter和那個賣家是什麽關系。呃,我認為那個把他關進去的人是Peter很信任的人,但是我還沒想出來什麽樣的關系。”

Hotch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下次不能這樣了。”

“對不起,長官。”Griffith誠懇地道歉。

Hotch略過了這個小插曲把話題引回了案子上,所有人都重新開始讨論,只有Gideon還看着他。那雙眼睛帶上探究的時候,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Griffith低下頭假裝看資料,強迫自己躲開Gideon的審視。

作者有話要說: 已經開學了,所以我盡力更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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