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

? 天亮的時候,雪已停了,天地間盡是一片蒼茫的白色。

角落裏卻有幾支不知名的野花,經歷了一夜的霜雪,開得愈發好,北風過處,柔順的俯低再立起,那風裏,便浸染了清冽的冷香。

她推門出來時,看到我站在那,便對我笑,“雪停了,大師兄。”

“是啊,走吧。”我也笑笑。

“這就上路了嗎?”屋外還是有些冷,她走出來時攏了攏衣襟。

“我讓店家準備了早膳,吃了再上路。”我解下披風罩在她肩上,“天氣太冷了,不吃點東西不行的。”

“聽師兄的。”

小鎮的客棧,沒有什麽華麗的吃食,不過一碗熱粥,幾碟小菜。所幸山中歲月向來清苦,倒也習慣。

我給她添了一碗粥,她擡頭一笑,正要說話,卻被門外的騷動打斷。

像是有什麽人要往客棧裏闖,聽動靜陣仗不小,腳步聲中甚至有好幾個習武之人,且功力不弱。

怎麽這窮鄉僻壤還能惹上什麽江湖恩怨不成。

我皺了皺眉。

“客官,客官,你別這樣,小店小本經營,禁不得這麽大陣仗啊。”

“對啊,客官,您到底要找什麽人?咱這地方窮山惡水,您這樣的大人物,要找的人怎會在這裏?您這樣進去,會把客人都吓跑的。”

掌櫃和店小二跌跌撞撞的腳步,驚惶的聲音此起彼伏,卻顯然毫無作用,來人轉瞬間便到了門口。

因為天色尚早,還未正式開張,客棧的大門尚未完全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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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首的人顯然是個練家子,此刻當門而立,從半掩的門縫中看不清容貌,只覺身形頗為高大。

芙蕖顯然也感覺到了來者不善,暗暗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回頭對她安撫的一瞥,示意靜觀其變。

她點點頭,神色中未見絲毫慌張。反而有些興致勃勃,下山之後,她多年收斂的心性有些放開,常常流露出小女兒般的神态,讓我總有些恍惚,仿佛許多事都還來得及彌補。

來人在門口站定,突然擡腳一踹,居然将客棧的大門硬生生踢飛了出去。

實木的大門分量不輕,向着屋內徑直飛了過來,此刻大廳裏不過坐着三三兩兩的客人,都是附近的百姓或者過路的商人,早被這架勢吓傻了眼,竟然無人記得閃避。

眼看傷及無辜,我灌注真力拍向桌面,碟中幾粒花生米飛了起來。指尖一彈,那幾粒花生米便淩空飛向那扇木門。

旁人只看到那扇門堪堪砸中一個胖胖的商人的時候,突然像撞上了什麽,轉頭向着來的方向飛了回去,到了那人面前不過毫厘之處時,只聽一聲悶響,憑空斷裂,直直的跌下,正正砸在來人面前,驚起一陣塵埃。

門口的人顯然有些意外,卻一步未曾後退,反而大踏步的邁了進來。

此刻終于看清來者,是個中年男子,身材的确異常高大,五官卻平凡無奇,只一雙眸子精光內斂,步法穩健卻輕悄,竟是個江湖高手。

我看向他的身後,大門已被毀,門外的一切盡收眼底。

清晨的街上本就行人寥寥,再被方才一番驚吓,早已無人敢在附近逗留。

客棧外圍着的人,顯然都是此人的随從,此刻已将小小的客棧層層圍住,人數雖衆,竟是肅立無聲,顯然是訓練有素,且衣着俱都不俗,絕非普通大戶人家的打手所能企及。

“想不到這荒山野嶺的,竟然還有高人。”為首之人已然站到了廳堂的中央,淡淡說道,目光掃過,停留在我面前。

我此番下山,着實不想再惹是非,若是尋常江湖恩怨,自然有江湖方法解決,不需外人多加幹涉。但此人出手霸道,險些傷及無辜,實在不能坐視。

雖然情急之下出手相阻,但我相信并無人看清。果然,他的眼光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下,又轉了開去。

“雲漪,出來吧,你明知道躲不過我的眼睛。”他對着角落的陰影處喚道,聲音依舊平平,沒有任何感□□彩。

仿佛有嘆息聲響起,陰影處一個女子緩步走出。

“哥哥,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她走到男子面前,悠悠說道。

女子年紀顯然不輕,眉梢眼底,已有歲月的痕跡,但雖身着普通村婦的粗衣布裙,一舉一動卻難掩風姿綽約,眼波流轉處,仍是可想見年輕時的風采卓絕。

男子并不答話,仍是對着陰影處森然說道:“杜清塵,你這一生,都要躲在女人身後嗎?”

“雲漪,你過來。”陰影處又有聲音響起,蒼老而沙啞,像是久病在身。

“哥哥,他已時日無多,算妹子求你,放過我們吧。”女子眼中已帶了淚意。

此刻堂上用膳的客人早已跑走大半,連掌櫃和小二都不知所蹤,剩下的寥寥熟人,也已縮在角落裏,此刻卻像是被逆轉的情形震懾,竟忘了走為上計。

然而偌大的廳堂,只餘我們這一桌仍坐在原位。

我皺了眉,思索着是不是也應該帶她先行離去,畢竟目前看來,這顯然是旁人家務事,不便幹預。

“芙蕖,”我拍拍她,“我們走吧。”

“可是,那個人好像要棒打鴛鴦呢,”她轉頭看我,目光盈盈,“多可憐啊,咱們再看看吧,說不定能幫上忙。”

我暗自嘆息,卻絲毫不意外,“好吧。”

“我就知道咱們天墉掌教真人是菩薩心腸,”她對着我粲然一笑,“路見不平絕不會坐視不管的。”

我只得搖頭苦笑。

我們輕聲說了這幾句話,再看過去時,那名陰影中的男子正走了出來,竟是個年過花甲,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步履虛浮,卻兀自挺直了脊背,名喚雲漪的女子強上前去攙扶,卻被他擋開。

“杜清塵在此,要殺要剮悉随尊便,只是,不要再為難她。”杜清塵看向身畔的女子,目光清亮柔和,雖然年紀老邁,傷病加身,此刻微微一笑,竟有幾分慵懶的灑脫,不知當年是個何等的風流人物。

“雲漪,原來這些年,你就為了這個老頭子,終身不嫁,還說什麽皈依佛祖,甚至數次以死相逼。”男子的語氣終于有了些激越的情緒,“爹娘嬌慣你,我也縱容你,任由你蹉跎歲月,這麽多年,我們也認命了,還道你當真如此虔誠,也算有佛緣,卻不曾想,你竟如此不知羞恥,竟然跟這個老頭子私奔,讓我們雲家,成為江湖上的大笑話。”

雲家,此人原來是連雲莊莊主的獨子,雲漣,難怪身手不凡。

我雖不常下山,天墉城弟子也不涉江湖事,但連雲莊的名號還是聽說過的。

現任莊主雲天為人正直豪爽,年輕時曾是名噪一時的劍客,與師尊也有幾分交情。

後來成立連雲莊,廣交天下賢士,在江湖上地位舉足輕重,為人稱道。

卻不曾想,背後竟有這樣的往事。

如此探聽人家的家族秘辛實非君子所為,我有些坐立不安了起來。

這樣下去實在不妥,我決定強行拉她離開。

正在此時,局勢卻突然生變。

不知雲漪說了什麽,雲漣似是怒極,喝了一聲,“今日我再不容他茍活,羞辱于連雲莊。”說着,一掌拍出,對着杜清塵當胸而去,出手只恨,竟真是不死不休。

那杜清塵也硬氣,不閃不避,面上仍帶着那懶散的笑意,只是目不轉睛的看着幾步之遙的雲漪。

“杜郎——”雲漪凄聲喊道,竟然飛撲了過來擋在他們當中。

“你——”雲漣目眦盡裂,卻已然收手不及。

“雲漪,你讓開——”杜清塵終于變了神色,厲聲喝道,卻無論如何拉不開她。

眼看雲漪就要命喪親生兄長的掌下,周圍早被驚呆了的人群也發出幾聲驚呼,不忍見這樣的人間慘劇。

我因方才回身想與芙蕖說話,并未第一時間看到此刻的變故。待發現時,情形已然不妙,我手指捏了劍訣,卻已阻不住雲漣的掌勢。

幸而身側閃出一道緋色的光暈,籠在了雲漪身前。

雲漣那一掌,像被無形的屏障擋住,是芙蕖的結界。

但他功力深厚,雖然被擋了一下,消散大半,仍有部分掌力穿透了屏障,打向雲漪。

我連忙一指彈出,正正打在結界上,原本已經浮散的光暈陡然大增了數倍,将雲漪彈了開去,雲漣亦被後挫力被震得連退幾步。

我卻無心顧及他們,連忙看向芙蕖。

“你沒事吧。”方才她正對着他們,因此先于我一步反應了過來,及時布下結界,否則即使我功力再強,恐怕雲漪也難逃重傷的命運。

但她受傷之後,身體尤為脆弱,此刻妄動修為,實在令我擔憂不已,生怕再出什麽岔子。

她有些微喘息,但臉上仍帶笑,應是并未受影響,但我仍有些顧慮,拉過她的手腕探脈,直到确認她氣息平緩,又渡了些靈氣給她,方才徹底放下懸着的一顆心。.

“咳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喚回了我們的注意,回頭一看,杜清塵伏在地上,像要把肺都嘔出來那般咳嗽着。

“杜郎,杜郎。”雲漪方才被結界之力沖開,摔的不輕,卻來不及管身上的傷,也再顧不得風姿儀态,手腳并用的爬起,撲過去想要扶起他。

杜清塵的臉先是漲的通紅,随後又突然變的煞白,進而全身抽搐了起來。

“杜郎——”雲漪的聲音凄厲而絕望。

我見勢頭不對,看了身側的芙蕖一眼,她點了點頭,眼中有與我同樣的懷疑。

救人要緊,我們急忙上前,她輕柔的拉開情緒已近崩潰的雲漪,攬在懷中柔聲安慰。

我順勢接過杜清塵,此刻他渾身抽搐,牙關緊咬,已然失去意識。我伸出兩指探他頸間,只覺經脈阻絕,氣息紊亂,心脈律動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眼見一時半會間怕就要氣絕身亡。

來不及考慮,我将他強行拉起,雙指連點,将真氣灌入他幾處命脈大穴,使他氣息不至立時斷絕。

接着令他坐在我身前,将靈力輸入他體內,助他梳理紊亂的經脈。

然而卻受到了前所未見的阻礙。杜清塵的經脈不止紊亂,仿佛還受過極重的摧殘,脆弱不堪,稍有不甚,我的靈力就會使他經脈盡斷,內力倒行。

可是如果停止,他的氣息也會立刻阻絕,令他窒息而死。

我只能小心翼翼的控制着靈力的流動,一點一點沖破他糾結的經脈。

不到半個時辰,我已然額汗涔涔,他的經脈依然沒有疏通的跡象。

我一咬牙,加大了靈力的灌輸。卻突然聽到周圍有些響動,似是雲漣又有了什麽動靜。

居然,在這個當口——

方才生死攸關,我來不及多加考慮,明知還有雲漣在場,卻也只能拼着一賭,畢竟對方是他的親生妹子。

但倘若他真的狠心下手,此刻卻正是最要命的關頭,我的真氣與靈力在杜清塵體內大半經脈中游走,稍加妄動,他經脈盡碎,我也會被反沖之力逆襲,輕則內傷嚴重,重則走火入魔。

而我最在意的,卻還不是這個,而是,我又将她一人,留在險境,我又為了救人,留她獨自對敵。

雲漣若是當真出手,雲漪顯然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質女流,毫無抵抗之力。

那麽,就只剩下芙蕖,她的心性,自是不會坐視,然而且不說她能否對抗雲漣那般江湖高手,單是她的身子,還能不能承受一天之內再次動手,就令我不敢設想。

不過一時心緒不寧,我已然感覺到一股氣息開始不受控制,逆行沖撞,令我胸口一陣悶痛,幾乎要嗆出一口血。

這樣不行,我暗自警告自己,既然情況已然至此,憂慮煩惱,只會将自己與旁人都累入險境。

我強行壓下那股氣息,收斂心神,閉絕五識。

意識徹底封閉之前,我仿佛聽到芙蕖走出來,擋在我們身前,在對雲漣說着什麽。

芙蕖,對不起,總是讓你獨自面對難關。

但是,你說過,并肩作戰。

我,相信你。

我的靈識一片空明,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氣息在杜清塵體內流轉起來。

我緩緩睜開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她澄澈的目光,憂慮而溫柔。

我對她安撫的笑了笑,她點點頭,也回我一個微笑。

将最後一縷靈力拍入杜清塵的肺俞,他哇的嘔出一大口烏紫的瘀血,倒在了一旁守護的雲漪懷中。

我撤下掌力,只覺得全身虛軟,不知何時已經汗濕重衣。

我環顧四周,只剩下我們四人,雲漣和他帶來的人,都已經不知所蹤。

芙蕖靜靜靠過來,拿起帕子,輕輕擦拭我額上的冷汗,“他們都走了,”她似是明了我的疑慮,“放心,沒有人受傷,其他人都散了,店家也回去了,我與他們說,今日歇業一天,所有的損失我們會賠付。”

她看了看我,“師兄,你耗費太多靈力,我陪你回房休息,我們明日再上路可好?”

雖然還有許多疑問,但我委實如她所說,疲累不堪,何況,有她在——

我突然覺得,也許,真的可以不需要再勉強自己苦苦支撐,也許,真的可以偶爾放任自己,休息一下。

這樣想着,我點點頭。

一旁的雲漪聽見我們的對話,放下杜清塵,走到我們面前,突然跪下,對着我們磕了一個頭,“雲漪謝過二位,救命之恩,沒齒難報,若有來世,結草銜環——”她哽咽的說不下去。

“雲姑娘請起,”她扶起雲漪,輕聲道:“舉手之勞,雲姑娘不必如此。”

她輕柔的拭去雲漪臉上的淚,“你先扶杜先生回房休息,待他醒來,再做打算。”

“雲姑娘,”我站起身子,“我雖然勉強打通了杜先生的經脈,但是他似乎沉疴已久,再加上如此嚴重的內傷,恐怕——”

見我站起,她立刻搶過來,伸手欲扶。

我輕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又看向雲漪,接着說了下去,“即便是我,也無法真正将他救治,不過,杯水車薪——”

“雲漪明白,恩公不必多說。”雲漪凄然笑笑,輕聲接過話去,“今時今日,多得一刻相守,便是莫大恩惠,”她擡頭看看我,“素昧平生,卻如此仗義出手,恩公于我們夫妻,已是善莫大焉,雲漪知道恩公心中必有許多疑問,雲漪願知無不言。”

她緩緩俯下身子攙起暈迷的杜清塵,“只是恩公今日受累,請先回房歇息,醒來後若有興致,雲漪自當将前因後果如實告知。”

我想說什麽,最終只是點了點頭,她輕輕屈膝,“那麽,我們先行告退,恩公還請自便。”

她攙着杜清塵走遠,那杜清塵雖然病弱,然而畢竟是個男子,雲漪弱不禁風的身軀,支撐一個男子的全部重量,可想而知的勉強,然而她脊梁筆挺,一步一步,走得雖慢,卻堅定無比,不見絲毫狼狽。

我看着他們的背影,對這個女子,不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真是個奇女子,看似柔弱,實則堅強的令人心折。”她率先說出了我心中的話。

“是啊,”我回頭看她,笑道:“如你一般。”

她面上似乎飛過一絲暈紅,卻低了頭,看不真切。

“師兄,我們回房吧。”

“好。”

回到房中,她堅持要扶我躺下,我笑了笑,沒有再拂逆她的意思。

躺下的瞬間,許是枕上還殘留着她的氣息,令我莫名的安心,倦意洶湧而上,瞬間席卷了我全部心神。

“睡吧,我守着你。”她輕輕為我掖上被角。

我守着你——

誰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仿佛是遙遠而模糊的兒時記憶裏,娘親還未被洪水吞噬的臉,輕柔的聲音,甜蜜的兒歌,在那之後,成為絕響。

此後的歲月中,無論是練功的艱苦卓絕,還是對敵時的險境環生,無論大傷小傷,我都咬緊牙關,強迫自己用最快的速度恢複,不敢放任自己停下片刻。

我漸漸忘記了身體上的疼痛與倦怠是可以得到照拂的。

也幾乎忘記了,被守護的溫柔。

那樣的溫柔,曾經以為,此生再也無法奢望——

我被這樣的溫柔徹底蠱惑,合上了眼,沉沉睡去。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那樣深沉的睡眠,在我有記憶以來,實在少之又少,那種近乎安恬的夢鄉,于我而言,陌生而又奢侈,讓我幾乎不舍得醒來。

終于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屋內挑了燈,那燈火如豆,一明一滅間,暈染了一室昏黃的安寧,讓我一瞬間,想不起身在何處。

所幸第二眼,我便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燈下,膝上罩着我的外袍,低低垂首,似是縫紉着什麽。

燭光搖曳,在她眼睫上跳動,投下纖長的陰影。

我看着她,突然不想說話,也不想思考,只模糊的覺得,如果這一生可以無限縮短成這麽一個瞬間,我将毫無遺憾。

我漸漸看清,她縫的,正是我的外袍,那日趕路,無意間劃破了一個口子,也就換了下來,也并未在意。

突然想起,天墉城崇尚簡樸,所有衣物均有份例,如有損壞,需得自己動手修複,即便是掌教也不例外。

但這麽些年來,弟子收了我換下來的衣物盥洗,送回來時,有破損的地方,總是會縫補的整整齊齊,那些針腳細密的縫合,看在眼中,不是沒有懷疑,卻如同其他那許多在我生活中理所當然的出現過的種種疑惑一樣,其實早知答案,只是被我有意無意的略過,從未對她提起,從未,道謝。

她扯斷了最後一根線,終于擡起頭。可能凝神過久眼睛酸澀,她擡手輕揉了揉眼角,接着回過頭,正正撞上我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醒了?”她并沒有問我為何醒來卻不出聲,只是柔聲問道:“餓不餓?”

她将縫好的袍子仔細摺好,站起身子,“我讓廚房留了飯菜,在竈裏溫着,你等等,我去端來。”

“別忙,我不餓。”我也坐了起來,略微調息,除了久睡初醒的困倦感,已無任何不适,果然,休息的不錯。

她見我起來,連忙走過來攙扶,“不用把我當病人,”我看着她臉上的神色,有些忍不住笑,:“我沒事了,別擔心。”

她聞言擡頭,那眼神讓我幾乎錯覺她下一刻就會像少時那樣,将兩頰鼓成一個包子,然而她只是看了看我,低了頭去,小聲咕哝道:“反正你永遠這麽說。”

我輕咳了一下,只當沒聽清她小小的抱怨,接着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戊時剛過,”她想起什麽,“對了,剛才杜夫人來看過你,說杜先生已經醒過來了。”

聽雲漪親口說出“我們夫妻”四個字,芙蕖也就不再避諱,改口稱呼她為“杜夫人”。

她的心思向來細膩,那一點小心翼翼的善意和傻氣,這麽多年,從來沒變過。

看在眼裏,着實,可愛的緊。

“大師兄你笑什麽?”她有些不解的看看我。

“沒有,趁現在時候還不太晚,我們去看看他們吧。”我笑了笑,岔開了這個話題。

“好。”

客棧不大,出了門斜對面便是他們的房間。

我們輕輕敲了敲門,應聲的,卻是杜清塵本人。

“哪位朋友?”聲音帶着幾分警惕。

“杜先生,是我們。”她輕聲答道。

門很快被打開,開門的正是杜清塵。

“杜先生,夫人她——”芙蕖話未說完,“她睡着了,”杜清塵已豎起一根手指,“恩公借一步說話好嗎?”他看看我,又回頭看了看屋裏,輕聲道:“這些天,她累壞了。”

我無言的點頭,退開一步,“那麽,如果不介意,不妨到在下廂房一敘。”

“謝恩公。”他輕手輕腳的關上房門,跟着我們回了房中。

“杜先生身體如何了?”她看着杜清塵略帶蹒跚的動作,忍不住皺眉問道。

“恩公既然為老朽療過傷,想也知道老朽的景況,”他看向我,略略一笑,“不過如此了。”

我點點頭,“先生肺腑之間有陳年舊患,似乎還有積毒在身,多年來怕是不曾好生調養,近日又遭重創,”我頓了頓,緩緩嘆息,“新傷舊患交加,傷勢已深,恐怕……”

“恩公但說無妨,老朽心中有數。”他面上仍是懶散的笑意,漫不經心的仿佛是一件與己全無幹系的事情。

我閉了閉眼,接着說下去,“恐怕,就在這幾日了。”

“什麽?”杜清塵還未作任何反應,芙蕖已然驚呼出聲,“那杜夫人,她——”

“她知道,”提到雲漪,杜清塵終于卸下了似乎萬年不變的無謂的笑,“她很堅強,比我想象中更堅強的多。”他的眼中夾雜着深刻的心痛憐惜,和幾分不加掩飾的驕傲,原本空曠清淺的目光,一時間明亮的攝人,似乎将他飽經歲月滄桑和病痛折磨的臉龐都照亮了。

我們三人圍着桌子坐下,一時沉默。

燭光飄忽,不時有幾只蛾子撲棱着翅膀飛撲而上,瞬間化為焦灰。

“雲漪方才一再交代,待恩公醒來,一定要将我們的故事一五一十說與恩公。”

半晌,杜清塵率先打破了沉默。“老朽也深以為然,不過,在那之前,恩公能不能先告訴老朽,你究竟是誰?”

他擡眼看我,“看面相恩公年紀尚輕,但言談舉止卻俨然是一代宗師的氣派,修為之高深,更是舉世罕見。尊夫人雖是一介女流,卻巾帼不讓須眉,以賢伉俪的人品相貌武功修為,江湖上,怎可能沒有你們的名號。”他掃視着我們,目光如炬,再不見一絲老邁病弱之态。

“老朽雖不才,但行走江湖多年,這雙眼睛,實在是見過太多的人,說句恬不知恥的話,這尋常人,只要老朽看上一眼,武功師承,便能知大概。”他深深的看着我,緩緩搖了搖頭,“卻唯獨,看不破你們的來歷。”

芙蕖被他的一句“賢伉俪”飛紅了耳根,“我們——”,她欲言又止,停頓了許久,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最終看了看我,沉默不語。

“在下陵越,她叫芙蕖,”沉思片刻,我緩緩開口道,“我們,只是普通人罷了,先生也不必恩公恩公的叫着,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天墉城不涉足武林紛争,弟子雖衆,但懲奸除惡多半是保護平民百姓,因此江湖中人所知不多。

并非不信任杜清塵,只是我與她此次下山,實在不宜多生枝節,因此考慮再三,仍是将他的問題含糊了過去。

“也罷,恩公若不願說,老朽也不逼問,自古英雄原本就不問出處,倒是老朽糊塗了。”杜清塵見我們為難,灑脫一笑,“那麽,恩公可願意聽我們的故事。”

“當然,杜先生如願相告,我們必當洗耳恭聽。” 我還未開口,芙蕖搶着回到,又看了我一眼,“對嗎?”

“自然。”我點了點頭。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昏黃的燭光下,一段塵封的歲月,正被緩緩展開。

“老朽今年六十有三,年少時家中也算大戶,可惜人丁單薄,到了先父先母這一代,已無其它兄弟姊妹。老朽天性散漫不羁,不喜束縛,先父先母逝去後,索性散盡家財,游歷天下,靠着吃俠義榜的懸賞花紅為生。一來二去,倒也成了江湖上頗有名望的賞金獵人。那時不知天高地厚,不識愁滋味,只覺得有酒有肉有朋友,神仙怕也不過如此了。”

杜清塵微微揚眉,露出了眼中輕藏着的那一點傲然的意氣,似乎真的看到了當年那個快意恩仇,載歌載酒的江湖少年,“年少輕狂,倒也真的過了一段快活日子,直到——”

他頓了頓,眼神缥缈起來,“已經,三十年了——那是春天,我與幾個朋友到了餘杭,一連數月,我們放舟西湖,喝酒聽曲,賞荷觀魚,快活無比。那日船剛靠了岸,便遠遠看見幾個地痞圍着一個姑娘推推搡搡,動手動腳。我看不過眼,上去趕跑了他們。”

他看了我一眼,“就像恩公所說,路見不平,出手相助,本是,最平常不過的事,卻不想那一個無心之舉,便遇見了,這輩子的,孽障——”

“你救的便是杜夫人吧。”芙蕖輕聲道,“能遇見是難得的緣分,為什麽要說是孽障呢?”

“那樣的相遇,是緣,還是孽,怕是連她都早就已經分不清了。”他輕嘆了一口氣,接着說道:“是的,我救下的那個姑娘,就是雲漪。那年,她只有十四歲半,還梳着雙髻,穿着件淡粉色輕紗的衫子,手中提了一個小花籃。一雙眼睛撲閃着,清淩淩的看着我,明明吓得滿眼是淚,卻硬是不肯掉下來。還裝出一副老成的樣子,向我行禮道謝,說着那些感謝義士相救,連雲莊必報大恩之類的酸不溜秋的話,我那時雖然已是而立之年,卻還是少年心性,看她這樣,覺得不以為然,故意拿話擠兌她,沒想到,三言兩語,真的把她逗哭了。”

杜清塵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平生第一次看見女人在我面前哭,還是個半大的小丫頭,可把我手忙腳亂壞了,哄了老半天,答應了好多亂七八糟的條件,總算把她的眼淚收住了。只是這麽一折騰,天色也晚了,她臨走前問我要在餘杭呆多久,我說不一定,她說還會去找我,我也沒當回事,卻沒想到,第二天,她真的來了。”

我們都漸漸的入了神,誰都不再開口,屋子裏除了杜清塵淡淡的講述,便只餘燭火燃燒,發出輕微的畢剝聲。

似乎天底下的故事,開篇都是如此溫暖而明媚,命運用盡了全部的美好,給一切将會發生的殘酷,設下一個最甜蜜的圈套。

杜清塵和雲漪的故事,恐怕,也是如此。

“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法子,竟然找到了我的客棧。”杜清塵繼續說着, “接下來的日子裏,我走到哪,她就在哪出現,端着一張笑意盈盈的臉,任誰都下不了狠心趕她。她就這樣,每天纏着我,跟着我,圍着我問東問西,叽叽喳喳一刻都不得安靜,像只小麻雀。而我,雖然嘴上總是不耐煩,可心裏知道,我其實,期盼着看到她,喜愛着她的笑臉,她的問題,還有,她的陪伴。我們走遍了西湖的每一寸土地,她給我講西湖傳說,那些詩書戲文裏的故事,我給她講江湖見聞,志怪掌故。就這樣,我沒有按原定計劃跟着朋友繼續游歷,而是留在了餘杭,一待,就是大半年。”

“直到有一天,她沒有出現,我忍不住,去了她家。”杜清塵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去,“我早已知道,她是連雲莊的大小姐,也知道連雲莊在中原武林的名望地位。雲漪雖出身名門,但終究不像那些嬌貴的官府小姐,世家千金般扭捏。雲家對她管教頗為開明,也從未将她禁足家中,因此她雖不習武,性子裏卻帶着江湖兒女的豪氣,也因為這樣,讓我忘記了,我與她之間,雲與泥的距離。”

“我找到了連雲莊,莊子裏像有什麽喜事,往來賓客絡繹不絕,穿着打扮,均可看出地位不俗。我猶豫着要不要上前的時候,便看到了她,”杜清塵輕輕的剝下了一段濁淚,在手心揉搓着,“她打扮的很隆重,很美,像個真正尊貴的千金小姐。她一眼都沒有看我,只是專心跟身邊的人說話,那應該也是個世家公子,衣着光鮮,溫文爾雅,他們談笑風生,那景象,完美的像一幅畫。”

杜清塵丢下手中的燭淚,忽地一笑,“那一刻,我便知道,她的世界,是我永遠進不去,也不應該,去打擾的。我回了客棧,開始收拾包裹,我隐約覺得,離開的時候到了。”

“東西收好了,我卻又猶豫了,也不知道到底想等待什麽,卻終究沒有立刻離開。第二天,她果然又像往常一樣來找我,她看到我要走,呆住了,接着,說出了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的話,她說,如果我走,就帶上她。她說,她要嫁給我。”回憶像是終于走到了某些無法承受的情節中,杜清塵輕輕仰首,合上了眼,“她走上前,抱住了我,那一刻,我覺得所有的命運的脈絡在眼前鋪開,一切忽然清晰的容不得我再自我欺騙。我愛上了她,愛上了這個小丫頭,可是我怎麽敢,怎麽能。”他睜開了眼,像是還陷在三十年前的那一幕中,他的眼中滿是無法掩飾的痛楚和掙紮。

“她抱着我的脖子,絮絮的說着,說她父親昨日四十大壽因此她分不開身來找我,說自己下個月就是及笄禮,想請我去連雲莊,将我介紹給她的父親,說我若不願留下,她可以跟着我浪跡天涯,去走遍那些我說過的所有地方,去看看海上的波濤,漠北的壯闊,雪山的險絕……”他的手,慢慢收緊成拳,“可是她說的越多,我的心就越涼,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她還那麽小,她根本還不懂得情之一字的意義,更不會知道她所說的那些生活,究竟是什麽樣的。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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