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陵越篇之六
? 既做了決定,我們便不多耽擱,第二日便啓程上路。
我禦劍帶她下了山,畢竟昆侖山山高險峻,她的身子已經不起長途跋涉。
但到了山下,我仍是依了她,陪着她一站一站的走。
經過城鎮和村莊,歲末節前,處處洋溢着喜氣。她高興的像個孩子,眼中閃耀着我多年未見的光彩,像是從未經歷過苦難和傷害。
一個糖人,一尊泥偶,一副面具,不過些孩童的玩意,卻已然令她雀躍不已。
我看着她,心中的酸澀陡然間彌漫開來。
她是那樣的喜愛這凡塵俗世煙火人間的熱鬧喜悅,而一生大半光陰,卻守着昆侖山巅終年積雪的冷寂。那樣漫長的歲月,該是,如何的孤獨。
而旁人屢屢駐足回首的眼光,亦令我突然意識到,她其實,是那般美好的女子。
雖然已非青春少艾,然而多年修煉讓她容顏較之十年前幾乎未變——墨玉般的發鋪陳開來,是最深的夜的顏色。眼波若秋水,微微一動便流光溢彩,讓人無端想起少時偷偷翻閱過的詩詞戲文裏,那些一笑傾城的傳說。
我驚覺自己的殘忍——何其忍心,任由她,就那樣将所有的韶光,所有的華年,所有的明媚鮮研,都抛擲在那座空蕩蕩的山,那座靜悄悄的城。
何其,忍心。
當年的我,若是強行趕她下山,現在的她,是不是也已經子女繞膝,美滿安康。
芙蕖,你說不悔,可是,我若是悔了,又去何處,償還你一世平安喜樂。
巨大的怔忡籠罩了我,甚至沒聽見她的呼喚。直到她走到身邊,輕推了我一把:“師兄,你怎麽了?在發什麽呆。”她蹙眉輕聲問道。
“啊,沒事,”我收斂心神,“我只是在想,今晚應該要在這鎮上安歇了。”
擔心她吃不消,因此我們一路并未急趕,此刻眼看天色已晚,便決定在鎮上投宿一晚再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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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鎮子極小,從南到北,半個時辰便可走完。整個鎮上只有一家客棧,雖簡陋,可喜幹淨整潔,總比露宿荒野強些。
剛一走進,小二便滿臉堆笑迎了上來。
“客官夫人裏面請,兩位打尖還是住店?”
“我們——”她臉上飛上一抹紅暈,想說什麽。
“住店。”我簡潔的開口,阻止了她的解釋。
為了避免惹人耳目,我們此番下山都未着道袍,而是如年少時那般換了凡俗人家的衣裳。她自認年紀已不适合姑娘家的裝扮,便绾了發髻,看去俨然是個美貌少婦。
如此一來,旁人要不誤會也難了,何況男女單獨出行,如何解釋都只會更添複雜,倒不如就由得他們誤會去了。
又或者,聽到這樣的話,我的心裏,也有那麽一絲一縷隐蔽的歡喜,即便,明知虛幻。
既然任由了旁人誤會,房間自然也只有一間,此刻我與她站在局促的客房裏,相顧無言。
燭光明滅,打在她的低垂的側臉上,更增明豔。
“大師兄——”半晌,她低低喚了一聲,“我們——”
“你安心睡,我在外面守着。”我知她心思,輕聲說道。
“那怎麽行?”她聞言擡頭,烏沉沉的大眼看了過來,“天氣那麽冷,會生病的。”
我看着她不加掩飾的擔憂,忽的笑了,“沒事的,我們在山下殘風露宿習慣了的,”我安撫的輕拍她的肩膀,“別擔心。”
“不行,如果無奈露宿荒野就罷了,現在有客棧怎麽還能讓你在外面待一夜。”她咬了咬唇,“再說,人家現在以為我們是——如果看見了你一晚上在外面,還以為——”她的聲音越來越低,以我的耳力,也幾乎要聽不清,“還以為我是什麽母老虎呢——”
聽清了她細若蚊蠅的最後一句話,我幾乎忍不住要失聲笑出來,她的腦袋瓜裏一天在想些什麽。
“大師兄你笑話我。”即使極力忍耐,仍是被她看出我的笑意,當即鼓起臉頰,瞪圓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重疊上記憶裏那個嬌憨的少女,嚴絲合縫,毫無二致。
“沒有,怎麽會呢——”我将手虛攏成拳,放在唇邊,清咳了一聲,“好了,聽師兄的,快去睡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
“可是——”她還在猶豫。
“別可是了,快去,聽話。”我輕輕将她往裏推,“晚上冷,多蓋被子,有什麽事就喊我,我聽的到,嗯?”
“嗯。”雖然眼中仍有憂慮,她終究還是順從的點了點頭。.
我将她安頓好,自出了房門,在廊前坐下,其實即便是能開兩間客房,我也是不放心的,自從出了那件事,她不在我眼前我便無法安心,更何況此刻已在在天墉城地界之外,若有意外,除了我,再無人能保護她。
比起休息,我更願意就這樣在門外靜靜守着她。
山中歲寒,入了夜更是極冷,天外流霜飛舞,吸一口氣都能凝結成冰。我自是不畏這嚴寒,只是擔心她。
小鎮上的客棧極是簡陋,屋內僅一個火盆子,供暖效果甚微,好在我方才出門前已暗自發散修為,将室內濕冷的寒意驅散,冰涼的被褥也烘的幹燥溫暖,如此,這一夜,她當是能睡個好覺。
我不自覺的向客房看去,只看到房內搖曳的燭光,她的身影投射在窗紗上,影影綽綽,讓人無端的覺得安詳靜谧。
我背靠冰涼的石柱,微微阖眼,這樣,就很好,很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房門微微一動,接着有輕悄的腳步響起。
我心頭微微一動,卻不知為何并不想睜開眼。
那腳步在我身前停下,我的鼻息間充斥着來人身上清甜的香氣。
靜止了一下,仿佛聽見一聲似有似無的輕嘆,緊接着一件大麾輕輕的落在了我的身上。
柔軟的風毛裹着她的香氣輕柔的拂在我的臉上,那瘙癢卻仿佛直入心底,讓我罕見的不知所措起來。
周圍恢複了死寂,但我知道她并沒有走,空氣中仍舊彌漫着她的氣息,她刻意壓的極細的呼吸也還在我耳畔,寂靜的夜裏,無比清晰。
我突然後悔方才不睜眼,此刻,竟是進退兩難。
禍不單行般,正在猶豫該不該幹脆睜眼的時候,一絲細微的絨毛不知何時鑽進了我的鼻腔,還來不及多想,一個噴嚏沖口而出。
我認命的擡起頭,對上面前女子晶亮的眼。
看到那眼中了然的笑意,不需運功行氣,一股熱意便蔓延上了耳根。
不想再做無謂的掙紮,畢竟這樣的情形在我的一生中堪稱絕無僅有,故而一時無措當也情有可原。
腦中亂糟糟的泛起這些不知可算是自我安慰的話,口中卻是半個字也說不出。
她亦只是淺笑盈盈的看着我,未有開口的意思。
兩人沉默了許久。
我打算說點什麽打破此刻詭異的氣氛,卻在陡然間又看到了她的眼光,漫天飛霜在她眼中彙聚成流動的光華,仿佛可以将碰觸到的一切,都牢牢吸附其中。
而我碰觸到了這樣的目光,剎那間怔忡,忘記了要說的話,忘記了适才的尴尬,忘記了身處何方。天地萬物,似乎在這一刻隐沒。
只餘她的一縷眸光。
在我的注視下,她的笑意漸漸斂去,似是感染了我的怔忡,目光中緩緩浮上了幾分疑惑,幾分迷茫,還有幾分,仿佛是錯覺,卻又分明投映在我眼中的,那樣溫柔而隐蔽的歡喜和悲傷。
我們安靜的對視着,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怎樣的事。
她突然像醒悟過來什麽,匆匆低了頭,近乎慌亂的退開一步,轉身想走。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她顯然沒料到我的舉動,更不敵我一拉之下的氣力,幾乎是跌回了我的身前。
極度驚異之下,她怔然擡眼望向了我。
我們從未離的如此之近,近的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吹拂在臉上的暖意。
我們相距如此近的距離,靜靜看着在對方眼中倒映的自己,前所未有的清晰。
可這樣的清晰,緊接着帶來的,卻是更深的迷茫,與悲哀,在一瞬間,席卷而來,鋪天蓋地。
我突然想閉上眼,這樣,是不對的,是不可以的,明明,清楚的知道。可我,怎麽就又把事情變成了這樣。
該如何,收場。
“阿嚏。”最終,這樣的局面竟是被她的一聲噴嚏打斷。
我終于輕輕閉上眼,呵出一口氣,心下說不清是嘆息還是解脫。
再睜開眼時,看見她通紅的鼻尖,又忍不住笑了笑。
我此刻手中仍握着她的手臂,便順勢将她拉在身邊坐下。
而後松開她坐起身子,将身上的大麾拉下,抖開披在她的身上,仔細的掖好。
“這麽冷的天,怎的出來了?”沉默半晌,我終于開口問道。
“睡不着,”身側的女子低垂了頭,“這裏的晚上太冷了,即便師兄修為再深厚,怕是也吃不消的。”她低低的說着:“我實在放心不下。”
她的回答毫不意外,我嘆了口氣,想說什麽,最終只吐出兩個字:“何必。”
何必?何苦?可她就是這樣。
而我,其實是知道的,這些年,無論我走得多遠,修為進境有多高,我的身後,一直有那一道目光,安靜而憂慮的注視着我。
一直,一直注視着我。
“大師兄,”她突然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對我說道:“你進屋裏去好不好,我們,是最親的人啊。”
她伸手攥住我的袖口,“大師兄不必對我避嫌,芙蕖,”她輕輕吸了口氣,“芙蕖都明白的。”
我輕拍了拍她拉住我衣袖的手背,“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知為何,今夜我突然無法看見她哪怕流露出一絲黯然的眼神,掙紮片刻,有些話仍是說了出口:“我并不是,要對你避嫌,或者說,我要避的嫌,不是你,”頓了頓,接着說道:“是,我自己。”
不出意料的看到她驚悉的眼神,我微微苦笑,說了下去:“陵越終究——不是神。”
“所以你——”她驚疑之下,聲音都有些顫抖,“你心裏——”
我仰了仰頭,輕輕閉上眼。
“對,對不起,我——”身旁女子跳起了身子,“我沒想到——”她的聲音帶了哭腔,“我不該問的,對不起。”
“是我的錯,”我再次握住她的手,“芙蕖,是我太自私,當年,不應該任由你留下。”
“不是的,”她突然大聲說道:“這麽多年,我都想告訴你,留下來,我很開心,真的。”她的眼中終于有了晶瑩的淚光,“是我願意留下來,是我一定要留下來,可是大師兄,我沒想過要影響你,”她的淚落了下來,“芙蕖心中所願,只是陪着你,守着你,從未有過其他奢望。如果,如果因此影響了你的修行,芙蕖,雖死難辭其咎。”她低下頭,眼淚随着她的動作一滴滴落入廊上,結成一朵小小的霜花。
“不許說那個字。”她說的某個字眼刺痛了我,我手上不由自主微微用力,沉聲說道。
她像是被我的反應吓了一跳,飛快的擡眼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的埋下頭去,“可是我,真的——”
“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我嘆了口氣,扳起她的臉,用袖口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天氣太冷,眼淚留在臉上會凍壞她。
“是我的錯,留下你,是我的私心。”
“不是的——”
她急着要說什麽,我輕輕打斷了她:“那麽,就不要再認錯了,就當,我們都沒有錯,是老天,開了個玩笑。”
仍有淚珠在眼中滾動,她閉上眼,“可是,你是要修道成仙的人啊。”
“天地萬物,順應其心而活,便是最好,很多事情,生而不滅,強行磨滅,也只是更入了執迷。”我輕扶她的肩膀,“我對修仙并無執着,亦早已看破,此生注定是這紅塵中人。”
我頓了一下,手中微微加力:“只是,我肩上扛着太重的責任,無論如何無法放下。”
我緩緩呵出一口氣,接着道:“屠蘇已去,我是師尊唯一親傳弟子,不能再讓他失望,而天墉城,是多少先人數百年來的心血,是你爹親手傳與我手中,是很多人的仰仗和希望,我不能——”
“你不必說了,”她驀然睜開眼,淚光還在眼中閃爍,卻對我笑了笑,“我明白的,太明白了,這麽多年,我看着你那麽辛苦,那麽操勞,雖然擔心憂慮,卻從未覺得你做的不對。”
她睜着含淚帶笑的眸子看着我,“我知道你為什麽要那麽做,更知道,你守護的是什麽。你的道,就是我的道。”
“你——”我覺得喉頭像是梗住了什麽,一時不敢再說話,害怕會有不受歡迎的液體随之落下。
“今晚,我本不該問的,”她緩緩綻開一抹笑,在霜寒的夜裏,明豔如花。“但是我覺得好高興,大師兄心裏能有芙蕖一個位置,哪怕微不足道,我也,心滿意足。這是真的,不是假的。”
她放了開我的手,解下身上的大麾披回我身上,接着慢慢的退開,“不要再說對不起我,大師兄,芙蕖這一生所願,只是在你身邊,如今這樣的生活是我所選,從無悔恨,只有感恩。”
她越退越遠,回到了房門前,“大師兄所要守護的,就是芙蕖要守護的,我永遠站在你的身後,跟你看着同一個方向。只要記住這一點,就足夠了。”
她拉開了房門,“大師兄,下雪了,早點休息。”低聲說完,她轉身回房,将房門關上。
我轉頭看向廊外,果然,晶瑩潔白的物體正緩緩落下。
肩上的大麾還殘留着她的溫暖和馨香。一陣風吹過,絲毫沒有感覺到寒意。
雪落無聲,靜靜的覆蓋天地萬物,明天一早,一切,都會恢複最初的潔白,無論,曾發生過什麽樣激烈的掙紮和痛楚,都會消失不見。
都會過去的,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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