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1)
? 終于到了虞山腳下,穿過一片芳梅林,再往前走,便是琴川的地界。
距離我傳書蘭生告知我的行程,已經過去了一月有餘。以我對我這個弟弟的了解,他應該已經到達耐心的極限。
這樣想着,我拉着芙蕖加緊了一路悠哉的腳步,以期見到他時能顯得匆忙一些,免得被他抱怨至死。
果然,剛到城門外,便看到了蘭生的等待的身影。
遠遠望去,一大兩小,手裏牽着的女娃兒想必是沁兒,而坐在他肩上的那個更小的身影,應該,是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小侄兒,雲溪。
當年月言生下這個孩子,蘭生曾傳書于我,這些年的書信中,也經常提起他,滿月了,會爬了,長牙了,會走了,什麽時候說第一句話,什麽時候念第一首詩——滿是作為父親的驕傲與滿足。
所以雖然從未見過這個侄兒,對他卻并不陌生,每年他和沁兒的生辰,我也都差人送上賀禮——通常是芙蕖挑選的,對于孩子的小玩意兒,我并不在行。
對于孩子的名字,我甫一知曉有些驚訝,細細想來卻也并不意外,就像沁兒一樣,孩子的名字裏,承載的通常是對故人的思念,而他們代表的未來,也是對故人最好的慰藉了罷。所以我并未多問。
我們一步步走近,蘭生卻像個木頭樁子釘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心下疑惑,難道他的眼力這些年下降的厲害,這樣的距離,竟看不見我們?
待再走的近些,終于看清了蘭生黑的堪比鍋底的臉色,微微嘆氣,心知此事怕是難以善了。
“你看蘭生的臉,好像氣的不小,”芙蕖與我想法一致,在我耳邊低語道:“你快想法子哄哄你弟弟,要不然恐怕他會念叨你一輩子。”
“我知道,但——盡量吧。”我也低聲回應道。
“前面那兩個,對,就是說你們,”蘭生終于沉不住氣了,揚聲道:“聊的挺熱鬧啊,要不你們接着聊,我帶孩子先回去。”
“大伯——”我還來不及回話,沁兒早已掙脫蘭生的手,對着我飛撲過來,“你終于來了。”
我将她撲過來的身子一把抱起,“沁兒一下子長這麽大了,大伯都快抱不動了。”那個記憶裏小小的娃娃,如今已經快到我的腰間了。
“那當然,她都十歲了,您老人家上次見她,她才幾歲,四歲?五歲?當然覺得‘一下子’就長大了。”蘭生涼涼的說着,話裏諷刺的味道很難忽略,我摸摸鼻子,決定先保持沉默。
Advertisement
“沁兒你這個小叛徒,”見我不說話,他轉而對着沁兒嚷道:“不是說好了,誰也不許理他嗎?”
“沁兒才沒跟爹爹說好,”沁兒抱着我的脖子,回頭對他扮了個鬼臉,“爹爹小氣,沁兒才不是。”說完又回身抱着我,“沁兒最喜歡大伯了。”
“我小氣?”蘭生氣的吹胡子瞪眼,一把把肩上的孩子放到地上,挽起袖子作勢要沖過來,“方沁兒,你這個吃裏扒外的,敢說你爹我小氣?我哪裏小氣了?啊?我勤勤懇懇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給你吃好的穿好的玩好的,我怎麽就小氣了?還最喜歡他?他有什麽好?不就武功比我高點,法術比我強點,長得——也沒比我帥多少,你怎麽怎麽怎麽就最喜歡他了——”
“爹,你好吵。”沁兒捂住耳朵,好不客氣的打斷了他。
“嫌我吵,我——”
“好了好了,別鬧了。”看情況不妙,再不剎住蘭生恐怕能說到天黑,我趕緊放下沁兒,過去看另一個孩子。
“這就是雲溪吧,長得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我輕輕撫摸他的頭頂,孩子有些怯生,但顯然家教很好,擡起頭對我一笑,然後又躲到蘭生身後,死死抓着他的衣擺。
“哦對,來,雲溪,爹爹給你介紹一下,這就是爹跟你經常提起的,你出生三年零五個月,從來沒有見過的陵越大伯。”看他狠狠的強調了“從來”,我苦笑了一下,又摸了摸鼻子。
“來,沁兒,雲溪,這兒有你們大伯一路上給你們買的禮物,快過來看。”芙蕖躲在一旁默默看夠了戲,終于出聲為我解圍。
“謝謝芙蕖姨姨。”沁兒認識芙蕖,當年就跟她玩的好,此刻見了她,更是喜上眉梢。
她松開我,又撲到了芙蕖跟前,卻沒有先去看禮物,而是似模似樣的屈了屈膝,“芙蕖姨姨對不起,方才沁兒見了大伯太高興,都忘了跟你打招呼,沁兒太無禮了。”
沁兒仰起頭,撲扇着大眼睛看着芙蕖,“姨姨不會生沁兒的氣吧。”
“行了,鬼靈精。”芙蕖撲哧一聲笑出來,點點她的額頭,“就你會哄人,這張嘴呀,真不愧是你爹的女兒。”
“沁兒才不像爹,爹沒禮貌,不跟姨姨打招呼。只顧跟大伯吵架。”沁兒皺皺鼻子說道。
“方沁兒你真是反天了——”被自己親生閨女毫不留情的吐槽,蘭生面子挂不住,估計反應過來自己真的冷落了芙蕖,有些吶吶的蹭了過來。
“芙蕖,那個——不好意思——”他抓抓頭,“我不是——”
“我知道的,你是見了你大哥激動,我了解。”芙蕖笑道,毫不在意。
“誰見了他激動了,我見了你激動也不見他激動,”見芙蕖沒有怪罪的意思,蘭生立刻恢複了本性,“你還不知道他,狠心的要死,從小就把我抛下,後來還不認我,剛認了我就又跑去做什麽掌門,一年到頭再也見不到人,說來看我從來不來,還得我每年跋山涉水爬那麽高的山跑到天墉城去找他,你說說,他明明又會法術,又會禦劍,咻的一聲就到了,偏要我這個半吊子這樣奔波——”
蘭生說的,倒是事實,這些年,都是他來看我,月言身子不好,不能長途跋涉,所以前些年都是他自己帶着沁兒來,這也是沁兒為何會與我感情甚篤。只是後來雲溪出生,蘭生一個人帶不了兩個孩子,再者他的生意越來越大,每年能離開的時間也少了,帶着孩子畢竟耽誤時間,所以索性一個都不帶,自己上山,匆匆住上幾天便趕回去。
這些年了,也确實,難為他了,我真的,不是個好兄長,無論當年,還是現在。
“你發什麽呆,見了面也不知道說句話,跟屠蘇那個木頭臉越來越像——”他忽然意識到說了禁忌的話題,猛地打住,氣氛陡然凝滞起來。
“話都被你一個人說光了,我還能說什麽。”我笑了笑,打破沉寂,“蘭生,你也長大了。”我拍拍他的肩膀。
“別在我兒女面前破壞我的形象,什麽長大了,好像我還小似的。”蘭生回過神,不忘給我一個白眼。
“好了,天氣冷,趕緊進城吧,月言在家該等急了。”蘭生總算大發慈悲,準備帶我們回家了。
“我來抱吧,”我看他彎腰抱起雲溪,忍不住脫口而出,“可以嗎?”
我有些期待,也有些不安,這個孩子,從出生到現在,我一眼都沒有看過,蘭生說的對,對我來說,來琴川不過是一個轉瞬的事情,我卻耽擱了這麽多年,對他,我委實虧欠太多。
蘭生與我對視了一眼,我做好準備被他接着搶白,他卻破天荒的什麽都沒說,将孩子往我面前一送。
“雲溪,大伯抱你,可以嗎?”我小心翼翼的征求孩子的意見。
雲溪睜着明淨的眸子看了我一會,張開了雙手。
我接過他溫熱的小身子,輕柔的抱在懷中,一回頭,看見芙蕖對我微笑。
北風席卷,卻暖如三春。
終于進了琴川城。
今日已是臘月廿四,江南民間家家戶戶祭竈王的日子。雖然天色還早,但已有許多人家擺起祭臺,香燭貢品,瓜果糕餅,滿街洋溢着香甜的喜氣。
終于,回到了這裏。
我第一次踏進這裏的時候,這個小鎮是個人間天堂,小橋流水,槳聲燈影,安逸祥和。而我最後一次離開這裏的時候,這裏變成了人間地獄,疫病橫行,陰雨綿綿,焦冥漫街。
在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回過琴川。
從初見到離開,不過一年的時間,人間的聚散卻如滄海桑田。而從我離開那一日,至今,已是十四年。
十四年,足以讓懵懂少年成長為一家之主,也可以讓化為焦土的城鎮,重新恢複往昔的繁華與安寧。
如今的琴川,早已看不出當年災難的痕跡。
人類,從來都是最脆弱也最堅強的生物,一場瘟疫,一場洪水,可以在頃刻間奪去無數的生命。可只要還有人活着,就總能從災難中站起來,在廢墟中,重建家園。
客棧,當鋪,酒樓,茶肆,青石板鋪就的小橋蜿蜒曲折,七條運河交織成網,穿城而過,流轉不息。
茶肆裏的說書先生娓娓講着這片土地上那些莫忘前塵的故事,大黃貓在陽光下打滾,伸了個懶腰,攤出柔軟的肚皮。
一切,都是初見時的模樣。
只除了,再也不見那個負劍的紅衣少年,踽踽獨行的身影。
不過,重新踏上這片土地,卻也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樣的艱難。可能因為,身邊有他絮絮叨叨,有她緊緊跟随,有她雀躍歡笑。
還有,那雙暖暖的環着我的脖頸小胖手臂。
不遠處,隐隐約約可以看到,方府兩個大字,在陽光下閃着琥珀色的光澤,厚重,而溫暖。
剛進家門,月言便帶着管家匆匆迎了上來。
“大哥來了。”她對我屈膝行禮,“一路上辛苦了。”
“弟妹不必如此,快快請起。”我趕緊托住她的手肘,不受她的大禮。
“長兄如父,這是應當的。”月言堅持拜了一拜,“我與蘭生,都沒有其它親人了,可惜當年情況特殊,我們匆匆成親,一切從簡,沒有請大哥來主持,這麽多年,一直想當面謝罪。”
“行了行了,沒那麽多禮數。”蘭生過來扶起她,“再說了,有什麽好謝罪的,說的好像我們請他來,他就一定會來似的。”
“蘭生,”月言輕輕喝止了他,上前執起芙蕖的手,“芙蕖妹妹,我可以這樣叫你嗎。”見芙蕖點頭,又柔聲說道:“當年一面之緣,匆匆道別,沒想到,還有再見的緣分,真是喜不自勝。這些年,蘭生經常提起你,只恨我身子不争氣,沒有辦法陪他上天墉城與大哥和你團聚。”
“月言姐姐千萬別這麽說,師兄常說,這些年,幸好有你陪着蘭生,他這些年,才能成長的這麽快。應該感謝你才是。”芙蕖握着她的手,笑道:“我不知道姐姐喜歡什麽,山上清修多年,也沒什麽見識,我和師兄一路游歷,給姐姐買了些小玩意,聊表心意,你可別嫌棄。”
“怎麽會呢——”月言還沒說完,沁兒已經耐不住性子,扯着她的衣袖,“娘,我們進去吧,總是站在院子裏,就算沁兒不累,大伯和芙蕖姨姨趕了一天路也累了。”她眼竹咕嚕嚕的一轉,掃向了了我們,拖長了音撒嬌的喊道:“大伯——你說是不是嘛?”
我被她說的忍俊不禁,輕咳了一下道:“沁兒說的對,都是一家人,無謂多做寒暄,月言身子弱,芙蕖前些日子受了重傷,還是讓她們進去歇下,再聊不遲。”
“芙蕖你受傷了?怎麽傷的?嚴重不嚴重?我哥怎麽也沒保護好你,”蘭生把我擠到一邊,扶住芙蕖一側手臂,“趕緊進屋坐下,對了,要不要請大夫,我跟你說,琴川最好的大夫是我至交好友,要不讓他給你看看——”他嘴裏不忘連珠炮似的說着。
“爹你真笨,芙蕖姨姨和大伯一樣,都是很厲害的人,他們受了傷,怎麽會是大夫看的好的,要用那些什麽仙法才能治好。”沁兒追上去,攙住了芙蕖的另一只手臂。
“你個小丫頭敢說你爹笨,”蘭生為人父的威嚴今天受到一再挑釁,“說的頭頭是道的,好像你懂似的。”
“我怎麽不懂,我看過大伯給你治傷的,好厲害好厲害,有藍色的光,然後咻的一下,那個人就好了。”沁兒比手劃腳的說道。
“什麽藍色的光,那叫靈力,不懂就別說,丢你爹我的人。”兩人鬥着嘴,漸行漸遠,芙蕖回頭看了我一眼,身不由己,跟着他們往屋裏走去。
我搖了搖頭,正準備跟上,發現懷裏的雲溪沒有了聲響,低頭一看,不知何時,他已經伏在我肩頭睡着了。
月言抿嘴一笑,示意奶娘把他抱下去。奶娘伸手過來的時候,睡夢中的小人兒卻抱緊了我,小臉皺成一團,嘴一撇就要哭。
我連忙把他抱回懷裏,輕輕拍了幾下,他立刻安靜下來,在我頸邊蹭了蹭,又睡了過去。
“要不就讓我抱着吧。”我轉頭輕聲詢問月言的意思。
她無奈的搖搖頭, “只能這樣了。”
像是想起了什麽,她忽而又笑道:“沒辦法,兩個孩子都跟大哥親,沁兒小時候也是,每次從昆侖山回來都會有好長時間念叨着你,每天一醒來就喊着要找大伯,把她爹鬧得夠嗆。就是辛苦大哥了。”
“無妨的,我很喜歡他們。這麽多年沒有來看過弟妹和孩子,是我的不是,雲溪願意與我親近,我很高興。”我真心實意的說道。
“大哥不是凡夫俗子,能力強,責任自然也重,我們都明白的,”月言柔聲笑道,“你別看蘭生嘴上不饒人,他心裏,其實最是敬重你,成天把大哥挂在嘴邊,我們這方圓百裏,都知道他有個厲害的不得了的大哥,前些日子,聽聞你要來,他高興的,都不知道怎麽形容了,每天哼着小曲,裏裏外外的張羅。算着日子,光在城外等你,就等了小半個月。”
她微笑着輕嘆,“蘭生看上去沒心沒肺,其實這些年,我知道他很辛苦,要扛起這個家,要帶領鄉親們重振琴川,還要照顧我和兩個孩子。怕我難過,所以他從來不提,但他其實從來沒有忘記過,離開的那些人,至親,摯愛,還有他最最重視的朋友,每一個人,都是他心裏過不去的坎。他其實,早就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方蘭生了。只有說到你的時候,他才是真的快樂。”她擡起頭看我,真誠的說道:“大哥,我常想,蘭生幸虧還有你這個哥哥,真的,謝謝你。”
我有些震動的看着她,當年并未深交,蘭生與她成親,我也多半覺得是因為如沁的緣故,而時至今日,我才真正明白,蘭生娶的,是怎樣一個女子。
“我們,彼此彼此。”半晌,我微微笑道。
“你們兩個怎麽回事啊,生根了還是發芽了,還不進來。”我們口中那個心事重重的人,此刻有出現在大廳門口,叉着腰對我們喊道。
“蘭生,孩子睡了,你別嚷嚷。”月言與我相對一笑,快步走過去,輕聲埋怨道。
“你不早說,”蘭生聲音一下子降了八度,“還有你,趕緊進去吧,仔細又受了涼。”
“知道了。對了,我去讓管家準備些姜茶,剛才說芙蕖姑娘身子也不好,旅途勞頓天氣又寒,別回頭病了。”
“還是你想的周到。”
我看着他們夫妻,突然後悔錯過了這麽多年。
其實,一切都可以很好。
芙蕖,我應該謝謝你,要不是因為你,我恐怕永遠也提不起勇氣,再到這裏來。
那樣,我就永遠,看不到蘭生,如今這樣,真正令人安心的樣子。
我們這頭還在閑話,沁兒早已等的不耐煩,自告奮勇領着芙蕖去看一早為她備下的客房。月言見她倆一溜煙便不見了蹤影,終是不放心,趕緊跟了過去。
蘭生看她們跑遠,笑了笑,回身對我說道:“咱們也先去收拾一下吧。”他一甩頭,率先往前走。
我看他的神色,仍是與我鬧着別扭。想來這麽些年,也确實是冷待了這個唯一的親生弟弟,他對我有所埋怨也是人之常情。
我自知理虧,且這筆賬算起來年歲久遠,即便想出言安撫,一時卻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不過此次既然來了,也就打算安心待一陣子,他有的是時間與我清算。這樣想着,便也不急着解釋了。
為我準備的房間離正廳不遠,很快便到了。
房間正正朝南,晴天裏一推開門便能看見陽光鋪陳滿地,端的讓人心氣舒爽。
走進屋內,只見窗明幾淨,點塵不染。青銅制的暖爐裏除了足量的炭火,還燃着椒辛的香料,熏的一室暖意融融。
床上嶄新的衾枕被褥,厚實柔軟,一看便知舒适宜人。桌上擺着時令果品,一應俱全,一壺清茶用紅泥小爐暖着,還正徐徐冒着熱氣。
我環視四周,想說什麽,卻只能默然。
能說什麽呢,道謝嗎?看到這樣一間屋子,每一個角落都足見布置者的用心,而這樣的心意,又豈是一句謝意所能涵蓋的。
我又想起,他其實并不确定我今天會到,那麽這就意味着,他在得知我要來之後的每一天,都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蘭生…”我張了張口,只吐出這兩個字,只覺得任何話此刻說出,都亵渎了他的心意。
他像是沒有聽見,只是沉默的開始幫我整理行裝。
我咽下了剩下的話,上前幫忙。懷中仍然抱着熟睡的孩子,行動多少有些不便,所幸行裝簡單,很快便也安置妥當。
“你先休息一會吧。晚膳的時候我來叫你。”不再多話的蘭生令我有些陌生。
“這麽久沒見,就不想跟我聊聊嗎?”我看着他,他卻看向了別處。
“遲些時候吧,你這一路也該累了,先睡會吧。”此時的他,幾乎是沉穩內斂的,看來月言說的沒錯,歲月的歷練,人世的變遷,早已改變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
“好吧。”他說的有理,我無法再多說什麽。
蘭生離開的時候,本想将雲溪抱走,可是孩子像是賴定了我,抱着我就是不松手,眼睛還沒張,就撅起了嘴,做出要哭的表情,蘭生見勢不妙趕緊松手。
“就讓他在我這睡吧,等他睡醒了我再把他送回你們那。”我壓低了聲音道。
蘭生似乎翻了個白眼,嘴裏咕哝着:“個小白眼狼,翻臉不認人,真白疼你了,早起還哭着鬧着‘爹爹抱’呢,這才幾個時辰,就不要你爹了。”
我看他神色不似玩笑,倒像動了真氣,趕緊安慰道:“孩子還小,只是睡了不願挪地方,跟人無關,再說,”我頓了一下,輕聲道:“你小時候也這樣。”
蘭生愣了愣,揚揚脖子說道:“那當然,他是我生的,不像我像誰?”剛說他成熟了,此刻孩子氣又露了出來。我笑着搖搖頭,沒有接話。
“行了,你們睡吧,有什麽話咱們遲些再說。”
“好。”
蘭生推門出去,又将門輕輕帶上。
我聽着他的腳步聲走遠,走到床前,輕輕拉開被褥,小心的把雲溪放到了床上,簡單的梳洗後,在他身邊躺下。
摟着那個柔軟的小身體,鼻息間滿是嬰孩的奶香,我的意識難以抵擋的有些模糊起來。
不過孩子的精力總是旺盛的,我感覺似乎才睡下不久,身旁的雲溪便有了動靜。
我幾乎立刻便清醒過來,一睜眼看見他那雙烏黑澄清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我,卻也不哭不鬧,見我醒來,慷慨的贈給我一張燦爛無比的笑臉,“大伯,你睡醒了…”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奶聲奶氣的發音,吐字卻已經十分清晰。
“雲溪你要去哪?”圓滾滾的小身子努力的往床下爬,聽到我的問題又擡頭對我燦然一笑:“雲溪找爹爹。”
果然,一睡醒便要找爹了,想想蘭生的醋吃的真多餘,孩子的心看似懵懂,其實最是澄淨分明,對他的好,付出的愛,換回的,是這個世間最堅定的信任,和最無所保留的依賴。這種力量,連上蒼都無能為力。
“雲溪乖,”我把他一把抱起,放到了地上,“來,自己穿鞋,然後去把棉襖穿上,大伯就帶你去找爹爹,好不好?”
“好。”雲溪笑的眯起眼睛,蘭生和月言顯然把這個孩子教的很好,胖胖的小手以不符合年紀的靈活很快穿好了鞋子,然後吧嗒吧嗒的跑到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小棉襖往身上一罩,“穿好了,找爹爹。”
我走過去幫他把棉襖拉好,“雲溪真聰明,咱們走吧。”
推開門,日頭已然西斜,卻還帶着殘留的暖意毫不吝惜的烘烤着這片土地,将地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拉的很長,很長。
有個小人兒帶路,我們很快便到了蘭生房門口,還未走近,遠比常人靈敏的耳力便令我聽見月言略帶薄責的聲音,“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蘭生的聲音似乎漫不經心。
我心知不該多聽人家夫妻的私房話,正欲出聲,卻在下一刻發現自己便是他們談話呢主題。
“你說怎麽了?你十多年來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大哥盼來跟咱們過一個團圓年,但是你幹什麽總是冷言冷語話裏帶刺,這樣把大哥氣跑了你就快活了嗎?”
“他要是那麽容易氣跑,還是我哥嗎?”只聽聲音,我都幾乎可以想像蘭生撇嘴嘟囔的表情。
“即便是這樣,長兄如父,你平日裏是怎麽教導兩個孩子的?”月言依然輕聲細語,話裏的力量卻不容置疑,“再說了,大哥這麽多年第一次上門,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你一肚子的聖賢書都讀到哪裏去了?”
“讀到阿黃肚子裏去了。”阿黃是他們府上養的大黃狗。
“蘭生——”月言語氣中帶了嘆息,“別賭氣了,我知道你有多想念大哥,這麽多年,生意再難再忙,你每年也一定要抽時間去昆侖山看他。知道他要來的時候,你有多高興,我看在眼裏,我不知道為什麽你突然這樣,但是我知道,如果你的态度真的傷害到大哥,你會後悔的。”
沉默許久,在我覺得我是否應該先行離去的時候,蘭生終于開口了,“我就是不知怎的,覺得……”又是一陣停頓,“覺得,委屈……”
“你笑什麽?”月言似乎失笑出聲,蘭生有點惱羞成怒的嚷道。
我在門口聽的真真切切,卻笑不出,因為我已經猜到,或者我一直知道,他為何會這麽說。
“一直以來,都是我追在我哥屁股後頭跑,當年逼着他帶我修仙,後來逼着他認我,再後來,想好好當他弟弟,想他來看我,我哥哥很厲害的,禦劍飛行,日行千裏,可是,他沒來過,從來沒來過。”蘭生的聲音,是我從未聽過的低落,我幾乎想推門而入,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月言卻先我一步,說了出來,“你不是說過,你能理解大哥為什麽不願意來琴川嗎?”
“我理解啊,因為屠蘇嘛。”蘭生很快的接到,“不止,還有許多人,那些同行過又失散了的人,我大哥看着冷心冷情修仙問道的,其實心可軟了,把所有人都放在心上,所以,重回故地,他會傷心,只是他不說。”
“那不就是了——”月言的話還未說完,被再次打斷。
“可是他是我大哥,他在乎所有人,那我呢,我在琴川。”蘭生語速很快,“他會為所有人不來,為什麽不能為我來?”
“蘭生——”月言的語氣輕了下去,像是安慰。
“我理解,我明白,所以我只是委屈,這麽多年了,我每年上那麽高的山去找他,”蘭生依舊在說着,“他像個神仙,真的,我想過神仙的樣子,除了那個我看過一眼的紫胤真人,就是我大哥那樣了,又高又遠。我想跟他說我要撐起方家孫家的生意有多難,我想跟他說我要帶着琴川的百姓重新振作,我想跟他說沁兒越長越像我二姐有多神奇,我想跟他說我其實很想哥哥幫助我,教教我——”蘭生的聲音低沉,可是我卻依舊聽的分明,“可是他好忙,好像全天下人的難題都等着他去解決,除了我,和那個傻的和晴雪有一拼的芙蕖。”
我默默握住了拳,一路歡笑的雲溪像是也被大人沉重的氣氛感染,竟然一聲不出,只是靜靜的站在房門口看着我。
“好了,算了,不說了,我知道我哥的,他一直都這樣,所以我不怪他,”沉默了片刻,蘭生的聲音重新響起,不再沉重,恢複了我所熟悉的漫不經心,“我說過了,就是突然覺得有點委屈,想為難他一下,反正他既然來了,就不會因為我一點點情緒走的,你放心。”
蘭生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之一,只是有許多事,我不知該如何說,于是,此時此刻,這樣的情境,我選擇,默默離開。
剛走到了轉角,聽見雲溪終于敲響了房門,“你怎麽在這?大伯呢?”蘭生的聲音響起。
“大伯…走了…”雲溪懵懂的表達方式讓我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什麽?走了?他還真走了?”蘭生語氣中的慌亂清晰的傳來,讓我無所遁形。
“哥——哥——你到哪去?”淩亂的腳步傳遞出混亂的思緒。
“我在這。”實在不願見他慌亂,我默默的自陰影中走出。
“你——”蘭生猛然剎住步子,“你沒事鬧什麽失蹤啊?這麽大個人了。”
他似是真的吓到了,聲音大的無以複加,附近的家仆丫鬟都停下手頭的活計呆滞的看着他。
“怎麽了這是?”芙蕖也被驚醒,從不遠處的房中走出。
“爹爹在和誰吵架?”沁兒也從芙蕖房中鑽出,仍舊睡眼朦胧。
“沒事,我是說,該吃飯了。”
蘭生突兀的甩下這一句話,口吻生硬異常,我看着他,暫時不知該說什麽,唯有默然。
至于其餘人,或不知所措,或幹脆一頭霧水,只憑本能的感覺到氣氛不對,于是一時間,在場無人開口,一片靜默。
“是了,爺,”半晌,一旁聞訊趕來的管家打破沉默,接過了話頭,“廚房剛剛傳訊,說是晚膳已備好了,着我來問爺一句,是不是現在開席呢。”她雖也還不清楚究竟發生何事,但既能當上管家,察言觀色的功夫自然不差,一見此刻的凝滞的氣氛,趕緊笑着上前圓場。
“對對對,”月言也急忙接道,“開席吧,晌午你們趕着出門,吃的早,孩子們這會也餓了。”她看了看我,“大哥和芙蕖一路奔波,也該餓了吧?”
“啊,對。咱們先吃飯吧。”芙蕖看看我,又轉頭對蘭生笑道,“我可是真的餓了,還請一家之主高擡貴手發個話,再說了,不吃飽了哪有力氣吵架啊?”
“誰跟他吵架了,無聊。”蘭生白了她一眼,表情總算有所緩和,“吃飯吃飯,飯當然要吃,餓着別人我不管,餓着我閨女兒子怎麽辦。”他一手牽起雲溪,又對沁兒招了招手。
沁兒這個鬼精靈看出方才她爹是真的惱了,霎時變的乖巧無比,看見招呼,立刻拉着芙蕖奔過來,乖乖的牽住他另一只手。
蘭生再不看我,牽着一雙兒女轉頭就往膳廳走。
“大哥,你別介意,他——”月言在我身後,有些不安的輕聲道。
“無妨,我知道的。”我安撫的沖她笑笑。
“大伯,娘親,快來啊。”沁兒被拉着走遠,還不忘回身招呼。
“來了。”我與月言笑了笑,跟了上去。
遠遠的,我看見芙蕖回過身,對我悄悄的眨眨眼睛,又沖着蘭生的方向揚了揚下颌。
我無言的點了點頭,她撲哧一笑,做了個蘭生的翻白眼的表情。
我無奈,自從下了山,那個沉睡在她體內的小女孩好像一天天覺醒了,她變得越來越活潑,越來越靈動,越來,越像以前。
這樣想着,我笑着搖了搖頭,眼看他們越走越遠,趕忙加快腳步跟上。
一進大廳,只見正中的大圓桌上早已擺滿菜肴。菜品豐盛卻并不花哨鋪張,飯菜的香氣随着袅袅升起的白煙散逸開來,滿滿都是屬于家的溫暖與醇厚,讓人食欲頓生。
“這麽多菜啊,”芙蕖圍着桌子看過去,贊嘆道:“都是師兄愛吃的,”她擡頭看蘭生,忽而笑道,“看來這麽多年,你對你哥真是挺上心的。”
蘭生像被踩了一腳,脖子一梗道:“誰對他上心了,湊巧而已。”
月言卻似沒聽到他的抗辯,接着芙蕖的話悠悠開口:“可不是,你們是不知道,從聽說大哥要來,他拟好了菜譜天天讓廚房輪着做。有幾個菜還是他親自下廚的呢。”她掩口一笑,“這一個月,托大哥的福,兩個孩子都長了幾斤肉。”
“你們——”蘭生被連捅兩刀,氣的一時嘴皮子都不利落了。
我幾乎忍不住笑,怕是真笑出來會愈發惹惱蘭生,趕緊正色,清咳一聲,再看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把蘭生逼得臉紅脖子粗,又心有不忍,終于開口道:“好了好了,趕緊吃飯吧,這個天氣,一會飯菜都涼了。”
蘭生聞言總算擡眼看了我,他得了臺階,也就不再多做姿态,順勢坐下。
席間月言芙蕖言笑晏
同類推薦

古龍世界裏的吃瓜劍客
放下助人情結,尊重他人命運!
那些主角不需要幫助。
好不容易穿越一次,除了一些意難平,剩下的就是經歷一些名場面,吃瓜看戲吐吐槽。
當然還有……
名劍,美酒,絕世佳人!

消防英雄
第三屆中國網絡文學大會,年度十大影響力IP作品!
本書影視版權、動畫版權已出售。
1976年7月28日中國唐山發生了裏氏7.8級地震,2008年5月12日中國汶川發生了自建國以來最大的地震,8.12天津濱海新區發生爆炸,8.30美國休斯頓發生了五百年一遇的洪水,12.7美國加州發生了巨大火災……不管是地震或是火災或是洪水,不管是天災還是人禍我們都能看到一群逆向而行的特殊人群。
他們用自己堅實的臂膀彼此支撐,逆向而行于天災對抗。他們年紀輕輕卻要擔負拯救世界的重負。他們不是超級英雄,卻為了同一個信念,成了真正生活裏的英雄!小說關鍵詞:消防英雄無彈窗,消防英雄,消防英雄最新章節閱讀

Destiny惡魔之翼
因為一個外星女警察的失誤,本來就壽命不長的他結束了在這個世界的生命。
作為補救,他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延續他的生命。
但是由于那個女警察的另一個失誤,另一個宇宙掀起了一場狂風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