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安馨病了幾天。白秦放下所有的工作，在家裏守着她，看她對畫還有這樣執着的感情，卻還是堅持着要學醫，心裏的最後一點不舒服也沒有了。絕口不再提讓安馨記得畫畫的事。

等她好得差不多了，安游的假也批了下來。科室裏有幾個提□□的副主任，早就眼巴巴地等着了退休好接手他的位置了，聽到他要休假，滿是不舍，但一轉身，就都高興起來，想要借着這個機會，感受一下扛大旗是什麽感覺。

安游哭笑不得，不過看他們這麽積極，心裏也放心了不少。只是他自己這麽多年沒有休假，突然放松下來，很不習慣。

還好，有安馨會時不時地問他一些關于醫學上的問題，讓他覺得，自己就算休假了，也還是一個醫生。

同時，好巧不巧的，安馨問的正是他這一輩子鑽研得最深的，也是最大的成就。

“爸，我那天到ENT去找你的時候，看到你們科室還住着顱內腫瘤的病人。是收錯病人了嗎？”

一家人在塞納河畔玩了一天，回到住處往沙發裏坐下，安馨突然就問了出來，“還有，你明明是ENT的醫生，怎麽剛才連落水的病人也能救呢？”

安游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那是心肺複蘇。所有的醫務工作者，都必須要學的。是屬于急救知識。以後，不僅是醫務工作者，普通人，也要盡量學一學。有些人如果在被救的時候就馬上進行心肺複蘇，還能救回來，如果等到醫務人員收到消息趕過來，就晚了。救人事，都是争分奪秒的事啊。”

聽他說着說着就說得深沉了起來，白秦在他肩頭拍了一下，“出來玩，盡量開心點，那麽嚴肅的話題，等你回到辦公室再去說。”

這麽說着，她卻是起身去廚房給他們切水果，把這裏的談話空間留給了這對父女。

安游憨實地笑了，若是只看他此時與家夥相處的樣子，誰也不會相信這個人會是一個科室的主任。

他聽着老婆的話，當真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了。

安馨卻是還想聽，“爸，如果有個人出了車禍，是不是也可以用心肺複蘇來救？”

一提到醫學上的事，安游的神色就變得嚴肅起來，“心肺複蘇只是一個急救辦法，并不是萬能的。人體有兩個循環系統，一個呼吸循環，一個血液循環，這兩個循環停了，人這一生，也就進入了臨床死亡期。看起來已經死了，可這個時候如果能得到及時有效的急救，那這個人還有可能活過來。你們平時總說醫生能起死回生，說的可能就是這種情況吧。”

他憨實地咧了咧嘴。帶着一點微不可見的自嘲，“其實，醫生也是人，哪裏真的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呢？只是争分奪秒地和死神搶人而已。”

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多，“扯遠了。還是回到心肺複蘇上。如果臨床死亡時期維持過長，中樞神經系統就會真的死亡，這個時候，你看到腦電波就就得和水平線一樣平直了，這就叫腦死亡，也就是醫生只能下死亡診斷的時候了。可是這個時候，還不能稱之為生物學上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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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安，你還有沒有完？”白秦故意繃着臉。

切了水果出來就聽到死亡來死亡去的。她不是醫生，聽到這些字眼怪不舒服的。

安游對安馨使了個眼色，笑了起來，“老婆大人有令，那就不說了吧。馨馨有什麽想問的，回頭我們兩個私下裏去說。”

安馨會心一笑，答應下來。倒是白秦拉長了臉，“敢情馨馨學醫了，我就成外人了？就在我面前說着，只是別扯那些生死的字眼，聽得人心驚肉跳的。”

她往丈夫和女兒嘴裏各塞了一顆櫻桃，語氣弱了弱，“我這個人，情緒很容易被影響到，尤其是生和死的事，是人生裏的頭等大事。不像你們這些學醫的，可以随口說出來。但是……”

她抱着倒到她懷裏撒嬌的安馨，慈愛又優雅地揉了揉她的頭，有些無奈，“我也不想什麽都不懂，以後和你們說不上話。”

安馨把臉埋在她腰間，猛然間想到……上輩子她的母親節突然離開，音訊全無，會不會就是受了生死之事的打擊？

這樣的猜想落了地就立馬生出根來，緊緊抱着她，一動不動。

“馨馨，又不舒服了？”

白秦把手覆到安馨的額頭，“溫度有點高，不過又好像還好。我去找酒店前臺拿體溫計量量。”

“不用了。”

安馨吸了吸鼻了，努力讓聲音平穩些，“我就是想起剛才看到的事。他們以為自己家人沒救了的時候，很絕望，爸爸救了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好像獲得了新生一樣。”

她笑了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變得輕松了些，“爸爸是和平歲月裏的英雄，還不留名，救了人，就悄悄地走了。”

“我哪裏能算英雄？”安游赧然。

不過，能被妻女這麽看待，心裏很受用，眼角的細紋都擠成了花絲兒。

白秦來了興致，“說到這個……你怕是不知道我們家老安真正最英雄的事。”

安馨擡起頭來，捏着櫻桃小口地咬着，聽到白秦說：“以前腦袋裏的腫瘤不是一定要打腦袋打開才能切掉嗎？你爸去和腦外科搶生意去了，從鼻子裏就把人家腦袋裏的腫瘤給取出來了。把那腦外科的主任氣得好幾個月不和他說話。”

白秦的眼睛亮亮的，問安馨，“你說，這算不算是英雄做的事？”

安馨呆呆地看着白秦，捏在手裏被咬了一半的櫻桃久等不到接應，終于落了下去。

心裏頭突然生出許多問題來。

可還來不及詢問，安游的電話就響了。

在家的時候，只要安游的電話響了，就是他要回崗了，現在，還是。

安游接了電話之後，整個人都變得格外嚴肅。

他站起身來，“科室出事了，我馬上得回醫院。”

白秦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你去收拾收拾，我給你訂機票，一會兒我們送你去機場。”

安游抱歉地看了安馨一眼，對白秦道，“幸好有你。”

他沒少見過自己科室裏的人因為工作繁忙而少有時間陪家人導致家族破裂的，而他，因為有又支持他又理解他的白秦，他才能一直将心力都花在他摯愛的醫學上，才能有一個幸福美滿的家。

安馨以前看不懂。現在看到父母之間短暫又少的交流，才看明白他們之間的情意綿綿。

“爸，我們和你一起回去。”安馨站起來，對白秦說，“媽，爸都休假了還得回去，一定不是小事。反正我們這一趟也結束了，我們也一起吧。”

安游吃驚地看向安馨，又拿問詢的目光看向白秦。

随後又搖搖頭，“算了，還是我自己回去吧。”

“可能會有危險？”白秦敏銳地發現了不對。

安游頓了一下，似乎不想說，但在妻女的目光下不得不開口，“這事情有點奇怪，按老肖的能力，不可能出這樣的事的。他半輩子謹慎，是科室裏最好的一把刀，怎麽會突然在這件事上翻了船？”

他越想越覺得頭大。

“論資歷，他比我差了一點，但也已經是正高了，和我一樣的級別……”

如果不是因為科室裏新晉了兩個主任級醫師，他也不會這麽放心地來休年假。

他說到這裏突然頓了頓，語氣輕松起來，“能有什麽危險？我當了這麽多年的醫生，什麽風浪沒見過，不過是一點小事，我回去處理就好。”

白秦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安馨，坐回沙發上，“安馨，你也去收拾東西，我們一起回去。我馬上訂機票。”

安馨立馬答應着去辦。

安游心裏愧疚，“真不用這樣子的。你們母女好好玩，別壞了興致。就算你們一起回去了，也幫不上忙的。”

“我還有心思好好玩嗎？”白秦頭也沒擡，“不危險，還會明知道你在休看似還叫你回去？你當我連這點邏輯都沒有？”

她的手指快速地按下确定鍵，吐出一口長氣，“現在和以前不一樣了，馨馨也是要做你那行的。如果真的太危險了，到學校還可以申請換專業。早點了解清楚了，好做打算。”

她已經接受了女兒想要學醫，但她做不到看着女兒處在危險中。

瞋了安游一眼，“你以為我是為了你，擔心你？都是為了女兒。”

安馨看了看他們，抿了抿唇，默默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飛機起飛前，安馨靠在白秦的肩上，輕聲問她，“媽，如果今天處在肖醫生處境上的是爸，你會怎麽做？”

“我相信你爸的醫術，也相信他的為人。”白秦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安馨，如果連自己身邊最親的人都不能相信自己，那真是讓人很絕望的。”

安馨想到了許世一。

上輩子的許多年後，網絡發達，“原生家庭”這個詞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那些在不被家人相信和認可的絕望中走出來人一個個浮現出來。

他們走向了兩個極端。

或是更加熱愛生命熱愛這個世界，努力創造着自己的生命價值，堅信着美好終究會來，成為許世一那樣的人。

或是更加憎惡生命憎惡這個世界，覺得世間所有的人都對不起他，都該承受他的怒火和報複，成為報社者中的一員。

安馨垂下眸子，在空姐提醒她該關機了的時候，給許世一發去了一條回程的航班消息。

她長按下關機鍵，并不知道電話那頭收到消息的人有多高興。她想，應該會有點歡喜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一個人無法選擇出生在怎樣的家庭，但是可以選擇努力的方向，未來的人生。

每一個人在尋找自己的生命意義上，都是平等的～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