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離開
珍妃有孕約莫兩月,那段日子皇帝的确去過她的長寧宮。
彤史并未記載皇帝對她有過寵幸,但日子确鑿對得上號。珍妃身邊的宮人為求保命,衆口一詞地哭喊這定是陛下的孩子。珍妃貼身宮女名為琥珀,往日伶俐活潑妙語連珠,如今惶然無措,只會不斷重複娘娘近來多睡嗜酸,月信也遲了些日子,只是娘娘以為是心情郁結才推遲,故而才沒發現。
嚴圓圓氣到極點簡直冷笑:宮中一月一回的平安脈皆是診了木頭不成?!珍妃入宮也有一年多,縱然再不懂事,她宮中也不是沒有嬷嬷,如何至于懵懂無知到“懷孕兩月”都未發現?不過是先前想瞞着把胎坐穩,後頭又怕她趁着陛下未醒直接處置了,哪想會有今日之事!
不管珍妃心中究竟如何打算,逝者已逝也無從追究。她掌權時宮中平白無故沒了一位懷孕未報的妃嫔,且是妃位,實在叫人無法不多想。
聯系起至今還未露面的淑安公主,還有先前同樣因病沒了,被皇後打着“聖上口谕”處置了,連皇陵都沒入的德妃娘娘,一時間流言四起,就連德高望重靜觀其變的陳太傅都有些坐不住。若不是看在她父兄皆手握重兵,又沒有切實證據的份上,只怕她這個皇後早已站不住腳,要被逼下臺了。
事态瞬息萬變,嚴圓圓叫突然逆轉的局面撲棱打了一個大巴掌,半響回不過神。她一面暗查珍妃肚子裏那個究竟是不是皇帝的種,一面大馬金刀地将送點心的禦膳房同瞞而不報的太醫院翻了個來回,另一邊還要顧着杜懷薇等人的動向。
即便她現今位置再不穩,某些內閣讨論許久懸而不決的問題仍是要她出面拿個決策,再兼前朝後宮議論紛紛,更有百姓學子質疑“牝雞司晨不是正道,天子至今微醒究竟是不是小人暗中作祟不叫陛下清醒?狼子野心躍然紙上,景朝河山如何能落入外人手中”?
嚴圓圓原就不是個中好手,越發應付得焦頭爛額。禦膳房被翻了個底朝天,查到的東西竟都暗中指向她身邊的桂嬷嬷。她不好當衆徇私,将之暫時收押後,一向有點小脾氣的兒子卻晚間鬧騰着,第二日便發了高燒。
雖是難産,可兒子一向身體康健,燒得糊裏糊塗夢中都在迷迷蒙蒙說胡話。她心中因着珍妃懷孕的消息本就懷疑酸澀,如今兒子同丈夫都重病在床生死由天,她急怒交加寝食不安,強撐着主持了一段時日,竟累得自己在皇帝龍床邊眼前一黑直接暈了過去。
宮人不敢打擾帝後相處時間,她又是一時氣結于心郁積不發這才猛然閉氣暈厥。倒在床邊半響沒叫人發現,反倒自己慢慢緩過氣醒了過來。
張開眼後床上男子仍舊雙目緊閉呼吸平靜,一張一弛仿若只是熟睡。嚴圓圓靠在床邊緩過那陣子叫人頭暈眼花的難受勁兒,看着他祥和的臉不禁苦笑:“你倒好,自個兒躺着松快了,把這些爛攤子全都扔給了我。你要我幫你守着這萬丈山河,可要我說,我才不想做這勞什子皇後,更不想當什麽權傾朝野女子為尊的女後。若你再不醒,我也帶着兒子撂手不幹了。總歸家裏還有些存糧,爹爹和兄長也不會放任我不管。”
語罷越發感慨,“如果我沒嫁給你,這些所謂的榮華富貴在我眼中還抵不過荒無人煙的大漠草原。我寧願做個平民百姓家的平頭娘子,不争不搶粗茶淡飯,也好過在這烏七八糟勾心鬥角的地方忙亂一世。”
床上的男人不知聽不聽得見,靜靜地躺在那兒無動于衷。
她看了半響,只當自己腦子犯渾說了些诨話,輕輕喟嘆一聲,重新振作精神站起身來,朝外走去。
有什麽辦法呢,既選擇了與他一起,自要承受相應的責任與後果。是苦是甜都好,總歸是自己選的。
這樣想着,她腳下再度穩健起來。後頭還有許多仗要打,就算是為了自己,也不能在此處就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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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得堅定并未回頭,也沒看見在她起身那瞬,那個始終阖目還無反應的男人微微動了動手指。像睡夢中的無意識反應,也像是想要拉住她一片衣角,告訴她——
不會太久的。
……
查了這麽多日,也不是一無所獲。
萬婕妤被關了好些日子,嚴頌卿手下的人變着法子從她嘴裏套話。這位平日裏行事有些驕橫跋扈的蠢氣,被揭穿後到底洗腦沒有德妃那麽徹底。遙遠的許諾抵不上近在咫尺的皮肉之苦,第一條訊息吐露後之後的也越發順理成章。嚴頌卿越是深挖越是心驚。
按萬婕妤所言,像她們這樣被洗腦說服的人不止小貓三四只,反而像一張大網,各處都安排得十分細致全面。除開她以外,還有許多看起不起眼的夫人小姐,或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即使路邊上賣肉的殺豬匠都或有參與。
然而她自己都說不清是何時何地因為什麽才加入了這支詭異的隊伍,為幕後人辦一些在她看來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貴妃生子失寵後,讓她在對方的膳食中加一些諸如烏梅般的小料;讓她故意做出苛待淑安公主的模樣,并在後來将公主親自送到貴妃面前;安排謝盈容跳與其他秀女相似的舞蹈,讓這個蠢貨自以為吸引陛下的注意能夠引起憐惜,實際上接着搜查後宮的動靜做一些別的事……
諸如此類不勝其舉,若不是德妃一心專注情愛拒絕玷污,說不定她們弄出來的動靜會更大。然而她獲取消息的途徑的确如她所言,從花盆下得知,但除此之外有時是枕頭下,有時是常看的書裏,連鞋底都出現過。
這般無孔不入的手段除開驚嘆之外更叫人心驚,就算一開始被拉入此道是她混沌無知中莫名做的決定,發覺對方這般神出鬼沒防不勝防的手段之後她便不得不徹底對之投誠,以免有朝一日自己的腦袋也莫名其妙地沒了。
嚴頌卿從她吐露的訊息裏也查出了番邦的痕跡,但除此之外隐約還有先皇後娘家萬家的手筆。
不說是主事人,至少在當中起到十分重要的推波助瀾作用。包括這一次淑安公主同先皇後失蹤在內。
嚴頌卿與嚴圓圓私下商議一番,決定暫時按兵不動。如今事态雖對他們十分不利,但大局仍在他們的掌控之中。也因他們的查到的東西逐漸多了起來,幕後人也有些坐不住。遠在虔州的謝清瑜就幹脆隐藏了行跡,而他與爹爹也接連幾次遇刺。來人行事很辣被抓後立刻自盡,同上回刺殺皇帝的人一模一樣。若不是他們身邊帶足人手又是戰場出身,大概也要遭遇不測。
這日回了府中想與父親商議一下下一步動作,路上卻被等候已久的穆成雙攔住了腳步。
他這些時日在外奔波的時間多,在府內的時日少。穆成雙尋他多次撲了空,好容易逮着一回,自然不會輕易放他走:“我有話跟你說。”
嚴頌卿對她确鑿有幾分心思,可如今局面緊迫,他暫時分不出念頭思量兒女情長,故而微蹙了眉道:“在下還有要事,恕不能久陪。若是穆姑娘……”
“我要說的也是要事!”
穆成雙本就不是溫婉性子,尋了這麽久早就氣急,盯着他的一雙大眼灼灼逼人。嚴頌卿只好按捺情緒,在原地站定:“穆姑娘請說。”
“……”她從前仗着他不動聲色的包容,胡鬧的時候多,認真的時候少。狼來了的故事說得多了,即便板着臉,也像是在無理取鬧。穆成雙迎着他的目光,心裏像堵了大石頭似的。原先想了許久反複斟酌的話哽在胸口吐不出,卻是看着他定定地問了一句:“你喜歡我麽?”
嚴頌卿耳根一紅,略狼狽地躲開她的目光,面上有些惱怒:“姑娘若是想說這些,恕在下如今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
“我喜歡你。”她目光堅定半點沒猶豫,忽然往前一步,借着他的肩膀踮腳親了上去。
溫軟的觸感稍縱即逝恍若夢中,嚴頌卿差點跳開,唇上那塊仿佛被燒到一般叫他不覺蹬蹬退了兩步,面紅耳赤地傻在原地不動。
面前的姑娘唇角微微勾了一下,目中不見欣喜,反而有些悵然和難過,“你不用見了鬼一樣,我知道你看不上我這種人來瘋的性子。你也不用煩惱以後怎麽跟我相處,反正我是來同你道別的。我準備要走了,離開京城。這一次走了以後,我再也不會回來。免得看見你以後娶妻生子……我怕我會恨得提着刀上門大鬧,倒不如現在就一走了之。”
“……”
嚴頌卿一怔,面前的姑娘不給他說話機會,眼裏漾着一汪水光卻笑微微地看他:“你現在不會說你喜歡我吧?你喜歡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我們性格一點也不像,你心裏有很多東西比我重要,但我卻不同。如果讓我按你希望的那樣在小宅子裏規規矩矩做個大家夫人,賢良淑德地幫你迎娶一個個小妾進門,我會瘋掉變成自己最讨厭的模樣,你也會忘了你現在對我的感覺,那我寧願什麽都沒有過。”
說到這裏又笑,目中有掙紮也有釋然,“原本有許多話想對你說,想想說到這裏就夠了。我特別自私,我想做白月光,不想做蚊子血。你是個好男人,只是不适合我。今日一別應無再見之日,祝你以後嬌妻美眷現世安穩,而我天高地闊自在潇灑,也算各得其所。話已至此,我就此告辭,嚴公子珍重,往後歲月悠長,後悔。”
說罷她真的腳尖輕點,一躍而起穩穩站在高牆之上。
她自說自話自己做了收尾,不等他言語就已經一副不容置疑欲要離開的模樣。嚴頌卿嘴唇緊抿攔住周圍的暗衛,只見牆上的綠群女子灑然一笑,萬丈天光自她身後潑灑而下,他才發覺她身上什麽都沒帶,穿着來時那一身,走也仍是幹幹淨淨的一張臉。
那女子眸若星辰姿态潇灑,自他身上最後掃了一眼,唇邊噙笑幾乎不見留戀。她身量輕得像是檐上燕,下一刻便腳下一點翩然而去,轉瞬消失在晴空之下。
他耳邊依稀聽得她傳來的最後一句密語:“替我向嚴夫人道別,她是位好母親。小心你身邊的人,不是所有人都可信。還有,嚴頌卿,後會無期……這句才是真話。”
嚴頌卿立在原地還未動作,早有暗衛無功而返:“大人,沒追上。”
“……”
她武功高強,輕功更是卓絕,怎會叫人追上呢?
男人站在牆根下沉默許久,才慢慢覺出唇間一抹苦意。
她說得沒錯,她一向這樣靈動聰穎,什麽都能預想算計好了,什麽都能先人一步地知曉,可——他握了握拳頭伫立半響,自己都不知是在跟誰較勁。直等到前頭的書房的父親按捺不住派人來請,才松開五指,澀然一笑,終是舉步離開了此處。
什麽都沒來得及做,竟就叫個小小女子這般否決了,這種滋味……如同被人冤枉生生挨了一拳不能還手,難受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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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