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謀劃

陳元狩的武功底子是年幼練起的。

他父親雖然只是個三流身手,可他母親卻是定北道一帶遠近聞名的武學世家的小姐。

他的母親年少家道中落,迫于無奈只能下嫁于陳尋義。

二人一直同床異夢,但在陳元狩母親重病時,陳尋義還是悉心照料着。

後來他母親死了,陳尋義也早在定北道一帶有了些權勢,便再娶了一位貌美女子為妻,這才有了陳元狩嘴裏所說的“養不死的臭小子”。

比起空有一腔熱血卻死在異鄉的父親,支撐陳元狩去複仇的其實更多是被朝廷繁重賦稅苦苦逼死的母親。

這些身世就算再詳細展開,也不會有一個身份是陳元狩師傅的人存在。

陳元狩的表情讓謝宣看不出扯謊的姿态。

可這些浮于表面的态度也判斷不了被書中許多角色稱之為“瘋子”的陳元狩——這個在二十四歲時便能推翻一個朝代的開朝皇帝。

不了解這些事的白枝雪只緊蹙着眉頭,敷衍應話。

從身份來說,他是護國将軍,對方是一眼看上去便落魄無比的窮小子。

先不說打不打的問題,白枝雪甚至不覺得他與這個滿口瘋話的少年會有第二面要見。

在簡單別過陳元狩後,折返的路上,謝宣一直心事重重,不曾開口講過一句話。

原先謝宣對那個毫無禮數的窮小子的維護就讓白枝雪分外不解,現在對方擺出來的這副擰着眉只顧快步向前走的焦躁樣更是讓他又疑惑又不知從何問起。

走了片刻,謝宣又說走累了,催促白枝雪去拉馬車,說是要打道回宮。

白枝雪愣了愣,明明先前不想謝宣外出的也是他,此時卻忽然開始勸起他來,“夜再深些時還會放煙火,少爺你不想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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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宣含糊道,“……你駕馬架地慢些,我過會兒在馬車上拉開簾子看也沒什麽區別。”

“近距離看當然不……”

“我叫你趕緊去拉馬車,沒聽見嗎?”

最後一句話謝宣幾乎是喊出來的,所幸周圍的環境也夠嘈雜,沒有人會注意他突然的脾氣。

因為一直待在深宮裏,他這輩子講話都沒那麽大聲過,以至于喊完這話後甚至感到有些目眩。

見謝宣心情實在不好,白枝雪也不敢再有言語。

坐上馬車後,依舊是謝宣先開了口。

馬車車廂內的環境變得比去時更為昏暗,一時之間除了車外人群的歡呼聲,謝宣聽不到其他聲音,他想了想,又低聲道,“我方才不是故意吼你的。”

半晌沉默後,白枝雪應道,“少爺沒有吼我。”

白枝雪這種讓謝宣一拳打在棉花上的反應完全是意料之中。

從小到大他也早就習慣了,歉意這種東西,他便覺得自己傳達到了便好,至于白枝雪從小被灌輸的君臣尊卑思想,他是糾正不過來的。

他與白枝雪相識了五年,從幼時玩伴到君主臣子,卻依舊隔着一層破不開的隔閡。

白枝雪一回應他的話,謝宣便想進一步化解兩人之間的尴尬氛圍。

謝宣問道,“你對方才那位公子印象如何?”

“公子?”白枝雪用頗像質疑的語氣将謝宣對陳元狩的稱呼重複了一遍,又用簡單二字涵蓋了所有的看法,“粗鄙。”

應答完,白枝雪就聽到謝宣忽然在車廂中無法自抑地笑出了聲。

“少爺?”白枝雪出聲喚他。

謝宣笑道,“你知道他是誰嗎?”

“當然不知。”

“我幼時做過一個很漫長的夢,長到我分不清楚是究竟那些是夢境還是現在是夢境。”

煙火聲忽然在這皇城裏蓋過了一切喧嚣,謝宣停了言語,攬開車廂右側的布簾。

各色的煙火在滿月之下綻開,夢幻又絢爛。

每一次的煙火照亮晚夜的時間都極為短暫,卻沒有失掉應有的燦爛。

高空的月亮與皇城裏看向煙花的人群會見證這一切。

“什麽夢?”

謝宣被煙火奪去了全部注意力,一時之間忘了說下文。白枝雪将馬車暫停在橋邊,此處是看煙火的絕佳地帶,等謝宣慢慢從煙火中拉回思緒後,足足停了半晌才開口問他。

“我忘了。”謝宣緩聲道,“只記得在夢裏看到過一個故事,故事裏的我是亡國的君主,暴怒的起義軍沖進皇宮,領頭的統領與夢裏的我年紀相仿。”

“方才看到那位公子,恍惚間覺得他便是那名統領。”

興許是謝宣語調裏透露的情緒太不像是在逗樂,白枝雪又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在這沉思之後,他拖拽着駕馬的缰繩使馬車繼續向前行。到了陡坡,行過稍許颠簸的路程,白枝雪才開了口。

“起義軍之所以起義,錯不在少爺你。”

謝宣問道,“錯在我父親嗎?”

白枝雪頓了頓,“屬下不敢評判先皇。”

謝宣笑了笑,“此處是宮外,我們說得也不大聲,何況除了我之外還能有誰将你這個大将軍拉去砍頭?”

白枝雪仍是噤聲不語。

謝宣呢喃道,“我父親确實錯了許多。可這話不該我來說。”

因白枝雪早已與守門的侍衛私下串通過,此時皇宮的某扇側門仍舊開着。

馬車緩緩行進皇宮側門,進了第一個拐角處。

謝宣拉開前簾,想要瞧瞧到了宮中何處。

他沒料到白枝雪此時會與他說話,那聲音刻意壓低,言語裏卻異常堅定。

宮裏途徑的路都在直立的燈盞上點了明火,但也算不得十分明亮。白枝雪模樣生得極好,這位少年将軍在這細碎的明火裏更加顯出一種朦胧的距離感。

可他視線卻死死盯着謝宣,讓這距離感頃刻間化為了虛無。

“皇上。”白枝雪認真道,“若真的有那麽一天,無論來的是誰,我都會殺了他。”

……

第二日的早朝過後,謝宣困得實在不行,又穿着繁重的龍服,走回寝宮的這一路,全靠着随身伺候左右的兩名太監緊緊攙扶。

盡管如此小心翼翼,卻仍有失足時。

進入寝宮見到寝宮熟悉的那扇門時,謝宣如釋重負,放松警惕後,便直直對着地板倒下了。

此事将宮裏的宮女太監都吓得不輕。

昨晚看燈宴發生的事實在太多,謝宣實在睡不着,批完奏折後又謄抄了幾篇文章,一不留神就到了早朝的時間。

早朝上幾個胡子花白的官員全然不顧長者身份,在謝宣面前指着鼻子厲聲對罵,好似有用不完的力氣。

因謝宣沒能及時阻勸,這早朝便足足延了半個時辰。

不過更加令他無語凝噎的事另有其一。

昨晚和他一同外出的白枝雪居然請假了,說是因個人私事,今日無法上朝。

謝宣睡醒後對着太監遞來的白枝雪的“假條”,沉痛地扶額嘆息。

高啊!實在是高啊!

他怎麽就沒能想到去編個理由取消這次早朝呢。

太監擔憂地看向臉色很不對勁的謝宣,用那把尖銳的嗓音低聲詢問道,“皇上今日是身體不适?”

謝宣搖了搖頭否定了太監的疑問。

又過了半晌,經過深思熟慮後,他一拍木案,案上的奏折被振地挪了毫厘之距,不顧手心傳來的麻痛感,謝宣異常堅定地開口道,“朕決定了,要設科考!”

太監更加難解其意,“皇上,這科考二字,是何物?”

作為一個現代人,對于古代大大小小的各種制度裏,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科舉制度。

《通天》這本書裏也沒有寫到任何的科舉相關,也就是說,在這個被虛構出來的時代裏,是不存在科考的。

書裏說太子謝宣繼位後堅持變革,但也沒講他怎麽變革,不過想來也無非是改善沉重的賦稅徭役,赈濟災民之類的仁君做派,卻不敢去罷黜那些與死去的老皇帝同輩的老官員。

他猜測書裏的謝宣會去做的變革,他上任後都已去做了。那他現在便想去做做自己的變革。

天天看老人家吵架看膩了,他想看些新鮮的。

雖說最後陳元狩饒他一命,可大概率是為了展現自己的宅心仁厚。

說不準私下裏又會偷偷叫下屬将謝宣在路上殺了,此舉既能讓對煜朝最後一個皇帝有所好感的百姓們覺得陳元狩寬宏大量善惡分明,又能完成陳元狩自己的複仇大業。

他本來就是個短命鬼,總不能在死前幾年還一直看着一群私下裏天天想着謀權篡位的老人家在他面前蹬鼻子上臉吧。

于是他決定去做無數皇帝都會做的一件事——中央集權。

先找些新鮮血液,再神不知鬼不覺地将這些已經各成派別的老人家換掉。

可此事非同小可,朝中必有大部分人反對他,這群人雖在平時分崩離析,可此事涉及到他們共同的利益,到時必然是集體上書反對謝宣的提議。

關于這些,謝宣同樣也早早想到了後果。

他決定去找一個人。

一個在老皇帝年輕的時候在華陽郡被軟禁時就忠心耿耿,卻在如今的朝中極不合群的官員。

史官薛書仁。

薛書仁年輕時似乎是犯了什麽事,使文人對他頗為唾棄,他精通書文,卻只在這朝中有一席之地。

一開始謝宣以為只有民間的文人讨厭薛書仁,理由也極好理解,是因為覺得薛書仁就是老皇帝身邊一條呼來喝去,讓他寫什麽便寫什麽的哈巴狗。

可直到某日謝宣下了早朝,路上聽見一位文官正與另一位文官小聲嘟囔,他們口中罵的正是薛書仁的大名。

擁有記載歷史這樣特殊的職權,在朝廷裏卻不合群,實在是稀罕。

不過謝宣不好奇那些陳年舊事,他所要做的是把這個給老皇帝搖了三十多年尾巴的老史官,徹底拉攏入自己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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