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狗奴才與傻兒子
要在這個被豺狼虎豹所壟斷的政權裏将它們一鍋端掉,首先的一點要點便是急不得。
薛書仁在這朝中做官的資歷很深,又是史官,自然是知道一些早已是老狐貍的老官員的陳年舊事。
若你想扳倒一個人,首先就要足夠了解他。
謝宣至今不懂老皇帝一個曾經的仁君究竟是怎麽為自己挑選的臣子,怎麽在他死後個個都心機深重地想着謀朝篡位。
老皇帝的權是靠大逆不道的方式奪來的,在繼位後基本都用的是自己信任之人。
前朝官員也都篩選地所剩無幾,殺的殺,流放的流放。
這些也全在薛書仁看得比命重要的煜朝史冊寫了出來。
老皇帝從不将他所做的壞事藏着掖着。
因而謝宣覺得,民間文人對薛書仁那番“狗皇帝要他怎麽寫便怎麽寫”的評價是有失偏頗的。
通告過太監即刻抵達薛府通知聖上今日要駕到後,謝宣換了身輕便些的赤紅色衣袍,其上繡了白鶴,這是他做太子時老皇帝送于他的某一套衣服。
古代冬日的天氣本來就算不得十分寒冷,元宵後又有轉暖的趨勢。
盡管如此,今日晌午過後還是下起了細雪。
元宵沒下雪,元宵後一日卻下了,似是争着餘寒,硬要到了冬天的尾巴後再下一場。
謝宣此時是低調出行,此次行動他必然是要瞞着那些老狐貍,他們若是知道老皇帝從小養到大的小白兔竟然想反過來咬他們一口,絕對會派人死命打聽謝宣的計劃。
就像老皇帝為政時設的監督大臣的密院,在他死後,反而成了背地裏監督他小兒子動向的機構。
實在是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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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宣只叫了一名太監一路為他撐傘擋雪,二人低調地走了偏門離開皇宮,坐上了一刻鐘前就秘密安排好的馬車。
史官是朝中的重要官員,薛府離皇宮自然不遠。
老皇帝在時,謝宣曾随他來過一次薛府。
今日,在老皇帝死後,他第二次踏入薛府。
薛府門口的下人一眼便認出了謝宣,幸而謝宣早叫一名太監提前來薛府通報,這些下人們雖然開門開得慌亂,卻算不得特別驚訝。
謝宣在來的路上便聽陪同的太監與他說薛書仁這個人特別會過日子,距上次拜訪府邸也有了些年日。
時至今日,薛府幾乎完全被裝新了一遍。
進入薛府大門,便是薛書仁所造的最引以為傲的花園,這院子最矚目的地方立了塊石頭,其上刻了“霁月清風”四字。
此處剛設成沒多久,這園子身在官宦家中,卻幾乎要與當初謝宣還是太子時所住的東宮裏的花園一般大一般繁華了。
若是老皇帝還在世,必定是要将薛書仁罵個狗血淋頭。
做帝王的人總是有個惡習。
你做他忠心耿耿的哈巴狗,他自然同意你過得比大部分人要好,只是你不能過得同他一般好甚至比他過得還好。
謝宣疑心薛書仁摳搜了大半輩子,怕不是就在等這一天安享晚年。
可惜現在是冬日,薛書仁花園裏的花除了梅花之外,大多都開敗了。
但謝宣覺得,若是到了春日中旬時,此處各種花兒必然開得豔麗無比。
那個太監說得沒錯,薛書仁确實極會過日子。
謝宣還未在這花園裏多踱幾步,薛書仁便咋咋呼呼地從左側的一處房間跑出來,神色焦急。看到謝宣已進了薛府後,更是腿一軟,忽的在謝宣腳前撲通跪下了。
薛書仁面上有些疲态,稽首時說話的音量卻不減,與那日來寝宮門口勸謝宣立後時的嚷嚷不相上下。
“方才下、下官未聽到傳喚,怠慢了皇上,請皇上恕罪!”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薛書仁真的是謝宣見過最有精氣神的老頭子,至少在獻殷勤這方面,薛書仁完勝了總拿一個表情一個語氣面對他的白枝雪。
謝宣總喜歡拿白枝雪與各種人作對比,倒不是因為他有多喜歡白枝雪,只是因為白枝雪是這朝中唯一一位與謝宣年紀還算相仿的官員了。
這也多虧了白枝雪的父親并不像朝廷裏其他守權奴一樣,再加上白枝雪本身也是這一輩最出色的年輕才俊,坐上這個将軍職位倒也理所當然。
何況做武官的,合情合理也應當是氣盛的年輕人。
當然,經過繼位這些日子來早朝上的各種勾心鬥角後,謝宣覺得文官也應當同理。
與元宵前一日不同,謝宣如今怎麽看薛書仁怎麽順眼,立馬就叫他速速站起,要他先領自己進了薛府正室再進行詳談。
薛書仁踉跄着站起,低垂着頭走在前頭,時不時便要回頭對謝宣點頭哈腰,說些謝宣從小到大早已聽膩了的谄媚話。
謝宣在心中感到十分訝異。
他與薛書仁從未單獨接觸過,從前随老皇帝來的那一次,在他記憶也并不深刻。謝宣自然想不到薛書仁行事如此畏手畏腳,竟然真的與文人用來罵他的“狗奴才”三字毫無分別。
若不是這府邸姓薛,他這副樣子要叫旁人看了去,興許會以為他是這府裏最會拍主人馬屁的下人。
但這話也沒說錯,薛書仁在有這座豪華的府邸之前,可不就是給老皇帝拍了十幾年馬屁嗎?
只是比起那些空會拍馬屁功夫的奴才,薛書仁肚裏還有些筆墨。
等到了正室門前,謝宣瞧見木門上也雕滿了各态的百花,門檐的右上角還挂了一排做成鈴蘭模樣的風鈴。
今日無風,風鈴其上覆了些細雪。
花園與眼前這道木門,足以讓他猜出薛書仁是個相當喜愛養花的人。
薛書仁擡手剛要開門,那門卻自動打開了一道小縫,這縫裏露出一只塗了粉黛的桃眼,一眨不眨地瞪大着,凝望着門前的薛書仁。
又過了幾秒,那門被徹底打開。
謝宣見到一張故意修飾地雌雄莫辨的面孔,門內的少年生得極瘦,披散着一頭有些淩亂的烏黑長發,臉上鉛粉敷得極厚,唇色又抹得極紅,将臉色顯得蒼白無比。
之所以辨出了男女,只因為這少年穿着男裝,謝宣不着痕跡地将視線往下挪了幾尺,他看見少年的指甲上甚至染了紅豔的蔻丹。
薛書仁一臉慌亂,急急摟過門內呆滞站立着的少年,嘴裏不住地叨唠道,“一上午都聽下人說找不着你,小祖宗你怎麽跑這裏來了!”
謝宣很快明白過來,這便是那位曾有人與他說過的薛書仁的瘋瘋癫癫的小兒子。
薛市。
他與陳元狩扯謊所說的身份竟是這副模樣,實在叫他一時無法接受。
謝宣本以為薛市無非是個普通傻子,沒料到還是個有着特殊癖好的傻子。
所幸這薛市只是看上去頗為瘋癫,實則不吵不鬧,甚至像個啞巴般一言不發,确實是傳言裏神志不清的傻子作态。
薛書仁傳喚了一名侍女将他帶去寝房,薛市也頗為乖巧地被拉走了。
等在正室裏正中的兩個座位上坐下後,薛書仁面露窘态,賠笑道,“犬子讓皇上見笑了。”
“無礙。”
謝宣不願在這件個人家事上與薛書仁過多攀談,想必薛書仁也是如此想法。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他對此不抱好奇。
此番前來,他總要在薛書仁的這張嘴裏刨出些對他即将所做之事有利的信息來。
單單這一日必是套不出什麽話來,但見過薛書仁這副行事畏縮的模樣後,謝宣早已想好,他今後要時常來薛府進出,在其他官員眼裏營造出忘年的君臣之誼。
他做好了打算,薛書仁又有愛好又有軟肋,要想拿下他為自己在煜朝的史冊上寫一條“順安初年,新皇謝君儀設科考”的歷史,這并不是一件難事。
真正的難事在于讓薛書仁同意與他一道對抗如今的朝政。
薛書仁此人,向來是別人唾罵他的份,從沒有他主動去惹事的時候。
他從年輕時到現在兩鬓斑白,都扮演的是受氣的角色。
謝宣從幼年時到現在,在朝中的老狐貍們看來,也不過是一只假裝真龍的小白兔,只是老皇帝實在太過溺愛自己養的這只小白兔,才讓他僥幸坐上了龍椅。
他與薛書仁組合在一起,就算被朝廷裏的密院監聽到了,他們也只會覺得謝宣愚蠢至極,連找盟友都找不準方向。
至于為什麽不找白枝雪入盟,是因為朝中多的是對這個少年将軍獻殷勤的老官員,白枝雪的父親當初又是他們之中頗有威望的領軍人物。
盡管早知道白枝雪是忠臣,可謝宣此時想設的是對煜朝來說相當于開天辟地的制度,難保白枝雪不會私下通報給他早已退休的父親,他父親若是再随口說一嘴,豈不就竹籃打水一場空。
比起自己這個不怎麽争氣的新君,在白枝雪心裏,自然是他的父親更為重要。
想到這兒,謝宣斜眼看了眼身邊坐立難安的薛書仁,細抿了口茶,先一步開口道,“朕近日讀到一篇民間的文章,這文章寫得妙筆生花,頗是風趣。只是有一處段落實在叫朕惱怒,竟指責薛大人你是先皇身邊的一條惡犬……”
話未說完,薛書仁便慌忙從座位上起開。
又是一聲沉悶的膝蓋敲地聲。
薛書仁将腦袋低得不能再低,“微臣惶恐……先皇英明神武,怎會需要微臣薄力……”
“薛大人這是何意?”謝宣有意拖長了尾音,慢慢地,言語也刻意揚得激厲,“朕是在為薛大人感到不平啊,這民間的文章不分青紅皂白就污蔑朕朝中的忠臣清白,朕這是為薛大人感到生氣!”
聽了這話,薛書仁仍是跪在地上,卻将頭微微擡了起來。
謝宣站起身,想擡手将他扶起,“薛大人可是朕的長輩,怎麽能總在朕面前跪着。”
薛書仁緩緩起身,仍是木着一張臉,似是還未從方才的極度惶恐裏回過神來。
這一番作态,謝宣總覺着這個老人有些可憐。
他也弄不明白老皇帝當年究竟對他做了什麽,又要他做了什麽,讓薛書仁如今到了晚年,還如此惴惴不安。
再加上薛書仁生孩子生得晚,膝下只有薛市一個兒子,偏偏又是個整日要叫他操心的傻子。
在此時,正室的屋外忽然傳出一聲刺耳的尖叫,聽聲音的遠近與方向,像是從花園傳來的。
這聲尖叫将謝宣的思慮徹底打散,薛書仁麻木的表情上在聽到這聲尖叫後也頃刻飄上了擔憂之色。
他與謝宣交遞了一個請求的眼神後,立馬推門跑了出去。
門檐上的風鈴被推得當啷響。
謝宣面無神色地立于正室正中,他很快有了個猜測,且一下子便認定了這個猜測。
這應當是薛市發出來的尖叫聲。
作者有話要說:
做帝王的人總是有個惡習:喜歡pua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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