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無題

又過了片刻,薛書仁仍是未回到正室。

謝宣想了想,還是決定去花園裏瞧瞧究竟是何事。

盡管他這個人沒有窺探別人家事的興趣,但傳出這麽大的動靜,起了好奇心也是人之常情。

推開門後聽到風鈴響,謝宣下意識擡頭望了望門檐。

方才的這一陣子,外面已是暖陽初升,風鈴上的細雪已消融了,地上的一層薄雪也幾乎化成了水滴。

下完雪後出了太陽,暖意也叫人格外舒适。

如此和諧的天氣,在他見到花園的景象時,一切美好的觀感都化為了碎影。

薛書仁佝偻着身子護在臉色驚恐的薛市面前,因他腰身佝偻着的緣故,薛市雖然不高,卻與他看起來一般高了。

依照常理來說,不論這對父子擺出什麽樣荒唐的姿态,謝宣都不應當再次驚訝了。

可偏偏站在這對父子對面的,是白枝雪。

白枝雪今日穿了一身黑,腰身還佩有長劍,再配着他那張死人臉,能叫薛市感到害怕倒也合乎情理。

關于白枝雪,謝宣自幼便有個猜測。

他覺得白枝雪像是他父親安插在自己身邊監視自己的暗探,因為不論他到哪兒,都總能見到白枝雪。

他之前見過白枝雪的父親,性情方面與白枝雪有諸多相似,也怪不得能養出白枝雪這種小古板。

雖然平時與白枝雪擡頭不見低頭見,可謝宣十分不喜歡與性子悶的人相處。

等到了現在,他更加為自己曾經的猜測感到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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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枝雪倒是頗為坦然,見到他時甚至露出了略顯驚訝的面目。

然後,又朝着他行了禮。

“皇上今日怎麽也來慰問薛大人?”

也?

這個字一下子讓謝宣的猜測落了空。

薛書仁安撫過薛市後,露出了一副顯得有些窘迫的面孔,他躊躇着向謝宣解釋道,“……枝雪每隔兩三天便會來探望臣一次,不過犬子不知為何一直害怕他,方才知道皇上要來,臣便也忘了這件事,也就忘了叫下人務必将犬子關在寝房了。”

薛書仁與白枝雪的父親都是老皇帝最早一批的功臣,謝宣雖然早聽說他們私下裏會有交流,卻也沒料到如此頻繁。

既然如此,他的計劃就更加道阻且長,需從長計議才是。

“薛公子受了驚,薛大人想必也支不開身與朕閑談,既然這樣,朕今日就先打道回宮了,薛大人還是以處理家事為重,也不必送朕了。”

說完這話,謝宣将手搭在一直在花園等候的太監的手臂上,太監攙扶着他緩步向前。

從走過白枝雪到走出這因季節顯得有些破敗的花園,謝宣的視線不曾看向白枝雪一眼。

等謝宣上了馬車,薛府大門關上的聲音傳到花園時,薛書仁才真正松了一口氣。

方才謝宣與他在正室裏所說的言語,句句都讓他如坐針氈。

他本以為只要老皇帝死了,他為老皇帝所做的那些陳年舊事也可以埋沒在歷史長河裏了。

他倒是慶幸薛市這聲忽然的喊叫,也慶幸自己忘了白枝雪今日要來探望他。馭栖

白枝雪見薛書仁方才繃緊的表情明顯松垮下來,也略感到幾分好奇。

“皇上方才與薛大人說了些什麽?”

薛書仁搖搖頭,“沒什麽,只是皇上近日看了篇文章,有幾處不懂的地方,便來找我問問。”

白枝雪很輕易就看出薛書仁是在撒謊。

他也曾聽父親罵過薛書仁這個人嘴裏沒有幾句真話,可父親依舊要他時不時就來探望薛書仁,還總要問他今日與薛書仁說了些什麽。

白枝雪剛想開口詢問聊的是什麽文章,才說了一個字,忽然就聽得一陣幹巴巴的號哭聲。

薛書仁懷裏的薛市忽然情緒激烈地掙開了薛書仁,神色慌張地跑到了一棵梅樹下,雙手環抱着頭頂,閉着雙眼蹲了下來。

他全身都發着抖,連指尖都顫抖不止。

薛書仁自然更加着急,急急跑去安撫他的寶貝兒子。

足足安撫了半個時辰,薛市才從方才莫大的恐懼裏回過神來,變回了往常呆滞的神情。

白枝雪早就知道薛書仁的兒子是個瘋瘋癫癫的傻子,可他畢竟不是薛府的人,自然從來也沒見到過這種場景。

自從第一次與薛市碰上面,對方被他吓到後,之後每次他來此探望時,薛書仁都會叫下人把薛市關在房裏,不讓他與薛市對上面。

等薛書仁扯着嗓子叫了一名侍女把薛市帶走後,白枝雪換上和善的笑容,給薛書仁這位他真正意義上的長輩行了禮。

二人進了門,照舊聊了些家常。

白枝雪本想套出薛書仁究竟與皇上聊了些什麽,但也明白薛書仁的嘴風極嚴,他直接問必然只會得到虛假的答複。

方才講得口幹,桌上備好的茶又已是喝過的。

白枝雪想了想,提出了自己前去後廚倒杯茶的要求。雖确有口幹的意思,但他提出此話,大部分緣由是因為想出門透口氣。

薛書仁推辭一番後,終究抵不過白枝雪堅持。

白枝雪出正室到後廚的路上,他思忖了一路心事。

他從小好奇的事與他現在好奇的事從來沒有得到過準确的解答,如若他猜的沒錯,這皇宮裏必然藏着一個巨大的秘密。

他父親知道,薛書仁知道,死去的先皇也知道。

可他不知道,皇上也不知道。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在薛府的回廊處,他又碰到了薛市。

薛市站于回廊邊上的一處涼亭上,一動不動地直立着。

按理來說薛市應當被剛才帶走他的侍女關在了寝房裏,可現在薛市的身邊卻沒有侍女,但既然剛才他已經把侍女甩掉一次,那現在再甩掉一次也不見得有什麽稀奇。

為了以防薛市再因為見到他而忽然大叫,白枝雪決定轉過身去,抄個遠路去到後廚。

“大哥哥。”

怯生生的清冽嗓音響起,白枝雪的腳步滞在原地。

此處就他與薛市兩人。

他武功高強,這裏若是有第三個人,他不可能感知不到。

白枝雪轉過頭,果然看到薛市那雙塗抹了厚重粉黛的桃眼正死死盯着他,他能看到,這雙眼裏盛着的是滿目的渾濁。

他輕嘆一口氣,緩和了眉梢,應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薛市的視線挪至涼亭邊種植的一排桃樹上,因為此時是冬日,桃樹的枝幹皆是光禿禿的,沒有任何一絲綠意。

然而薛市卻拖長了語調,言語裏俏皮地打了個磕巴,狀似孩童般天真無暇,指了指其上未長有一朵花的枝幹悠然道,“我、我在看花呀!”

白枝雪看着薛市所指的那根甚至有些像枯死了的枝幹,難以自制地無語凝噎了幾秒,他雖覺得不該與傻子論真假,但始終還是覺得荒唐不已。

“這上面……開了花?”

“沒有呀!”薛市使勁搖了搖頭,他的長發已經不像方才那樣淩亂,還系了一根白色的發帶半束起長發,應當是有侍女為他梳過頭了。

白枝雪第一次見到薛市流露出活潑俏皮的模樣,這些神态像極了幼童,較薛市此時的年齡而言已有些不合時宜。

但比起他大喊大叫的模樣,這副模樣反而讨喜許多。

薛市一板一眼地将每個字都說得極為清楚,“可我爹爹總是來這裏看它們,我問他在看什麽,他就說他在看花。”

文人會對着景象傷春悲秋倒是不稀奇,不過薛書仁應當也想不到自己的傻兒子竟然信了他的話,會偷偷躲在這亭裏鑽研這枯死的枝幹上究竟有沒有花。

薛市見白枝雪靜立在原地不與他說話,也跟着斂聲閉氣了一會兒。

忽然間,薛市又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欣喜地開口,言語中因急不可耐顯得有些含糊不清,“我爹爹看花的表情……就、就和大哥哥你看方才離開的那位哥哥的表情,一、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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