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開搞事業

供皇帝休憩的寝宮內,此時除了游走的宮女們,以及候在門外的太監之外,便是謝谌堯白枝雪二人立于木案下,與坐于軟榻上的當朝皇帝相看無言。

謝宣的臂肘撐在木案上,腦袋輕倚在左手的指尖上,半束起的烏黑長發潑灑在金黃色的軟榻上,他微挽起寬大的朱紅色袍袖,複而舉起了茶杯。

近旁侍候的宮女立馬往裏斟了杯熱茶,他又将其一飲而盡。

這樣的動作,他已經在眼前的兩個人面前重複了三四次。

“你有這麽渴嗎?不就是一個秀女大選嗎?”謝谌堯先一步耐不住死寂的氛圍,向前走了兩步,擰着眉言之鑿鑿道,“大不了你态度強硬些,你現在都做皇帝了,這世上還有人能逼你不成?”

謝宣兩指捏轉着杯沿,他的指尖是冰涼的,盛着熱茶的玉杯卻是溫熱的。他微阖着雙眼,打了個哈欠,困倦地凝視着手裏的茶杯,“我只是在想……我該娶誰?”

“不、不是吧?你、你還真打算聽那群老不死的榆木腦袋們的話娶妻?”謝谌堯突然間就支支吾吾起來,“你也不看看白哥,他比你年長五歲,他都沒娶妻,你急什麽?”

“這話在理。”

謝宣忽的睜開了雙眼,放下茶杯,從軟榻上站起身來。

方才挽起的衣袖還未整理過,右肩的外袍又因這突然的動作掉下了肩膀,顯得他的着裝看上去些許淩亂。

見到謝宣起身,宮女把手裏的茶壺置回木案上,雙手覆在腹部,恭敬地低頭彎腰,往後退開了幾步。

“你不如現在就去找白枭之,叫他先把他兒子的婚事辦了,再來操心朕的婚事。”

謝宣正對着謝谌堯,口裏的話答複的也是謝谌堯,側眼看向的卻是一直緘默不言的白枝雪。

他盡量使神情平淡,又使語調平穩,卻掩不去眉骨間漸湧起的惱火。

與之前的急躁不同,他這次是真的生氣。

為了演好《通天》書裏恃寵不驕、心懷天下的太子謝宣,他一向喜歡在人前裝成有禮數又乖巧的模樣,幼時鬧完脾氣也會很快道歉,不至于會在白枝雪面前如此無禮地喊出他父親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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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恰恰也因為他身邊有無數雙眼睛都盯着他犯錯。

這些個個裝成道貌岸然模樣的老狐貍,天天揪着他不願去做的事,成□□着他去做,若是他不願做,便成了有負先皇遺诏的不孝子。

前朝的大将軍白枭之就以謝宣應當遵循先皇生前願望為由,告知他應當尋一良配,早日立後。

這話他自己不來說,非三番兩次找他的兒子來說,第一次也就罷了,第二次用了攔車那麽大的架勢,居然也就只是為了這檔子事。

當初在皇宮裏打鬧的日子裏,謝谌堯從未見過謝宣這副模樣,此時他呆愣在原地,不知還能再講些什麽來緩和氣氛。

“白枝雪。”

在這段簡短的談話裏,謝宣第二次直接喊了白枝雪的大名,第一次是提及,第二次則是眼神相接後脫口而出的稱呼。

謝宣赤足走過紋理條路的紅木地板,朱紅色的衣袍拖曳在地上,襯得他裸/露在外的膚色白得如同羊脂,顯出莫名的豔麗妖異。

一時看呆了的謝谌堯暗暗握攏了右拳,不動聲色地細咽了口唾沫。

他心中頗有罪孽感地想道,這不該是形容一國之君的詞彙。

待到走近二人後,謝宣将手搭在白枝雪肩上,語氣間忽然就從剛才的怒意裏轉換了調子。

“你就與白國老說,朕還沒玩夠,實在不想太早就徒增風月之事上的煩惱。”

白枝雪面無神色,垂首道,“微臣遵旨。”

謝宣心中想,反正他在這世間多數人看來不過是只不務正業的小白兔,就算滿朝都是狡猾的狐貍,也應當由大灰狼來吞了他。

謝宣忽然就理解了原主在書裏任人宰割的處境因何而來,若這位金枝玉葉的小太子繼位後連狐貍都不敢鬥,又怎麽鬥得過從定北道跋涉而來的野狼。

他不是從出生開始就被供在溫床裏疼惜的原裝小太子。

謝宣可以接受被囚禁在這本書裏一直到死,因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他的第二次人生。

但他不想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去扮演另一個人。

老皇帝在時,為了讨老皇帝歡心,為了守住太子的位置,謝宣已經演了另一個謝宣十年。

他知道若是沒有太子之位,若是登不上皇帝的位子,單憑他的母親是朝臣共同仇恨的妖妃,他最後的處境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的忍耐換來的不該是現在這樣束手束腳的權力。

今日,是謝宣頭一次在心裏浮上了與以往不同的想法。

他要想做什麽便做什麽,要想愛誰便愛誰。

老皇帝為此做了遺臭萬年的暴君,打壓無數廉明的忠臣。

他不做暴君,但他要那些本該屬于他的權力。

次日,下早朝後,謝宣又去尋薛書仁。

在這三番五次的拜訪後,謝宣對薛府的構造早已熟識。

春日來臨後,薛府花園裏植的花都開得差不多了,從品種繁多又排列得頗為和諧這點來看,薛書仁的審美實在比謝谌堯要好得多。

現在的皇宮花園裏植的花卉,除了錦帶花還是錦帶花,負責植花的宮女若是修剪過頭,謝谌堯還要同她們生氣。

這份大禮初看時确實驚豔,但久而久之,謝宣早已看膩了。

何況他也并不愛看花。

謝宣想道,謝谌堯要是能把這份力出在幫自己讨好薛書仁上,幫薛書仁在薛府的各處種種花,他說不準還能提前完成拉攏薛書仁的大業。

這麽想着,謝宣又給額頭細汗密布的薛書仁斟了杯茶,和和氣氣地笑着,雙手将茶杯呈了上去,“薛大人,喝茶。”

當朝皇帝擺出如此的殷勤架勢,薛書仁這種把奴性刻在骨子裏的老臣一面惶恐不已,一面又不敢不接下。

薛書仁接過茶杯,将其喝盡,卻握着杯不願放下。

他生怕一放下,謝宣又要給他斟滿一杯。

面對今日一直笑意吟吟卻一句話不說的謝宣,薛書仁更不知從哪兒找話題下手,最終只憋出一句俗氣的客套話。

“皇、皇上今日吃了嗎?”

謝宣點了點頭,微阖着眼笑得頗為愉悅,可仍是不開口。

“……”薛書仁掏出衣襟的絹布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開始沒話找話,“皇上吃的什麽?”

“薛大人這話問得好。”謝宣微抿着唇思索了兩秒,忽然揚聲開了口,将被他盯得坐立難安的薛書仁吓了一跳,半條腿都軟了下來。

謝宣連忙在桌上另取了只茶杯,斟滿至杯頂,緩緩将它移到薛書仁手邊,又收回雙手撐着臉頰。

他柔和了語調,語氣要多溫柔有多溫柔,“薛大人愛吃什麽?朕明日命人送過來些。”

“……”

薛書仁又拿起絹布在臉上四處擦了擦,在他這把年紀看來,他已經覺得此事有些驚悚了。

“皇上來找臣,是又要見犬子嗎?臣這就把他……”

薛書仁膽小如鼠,哪敢在皇上面前真的報菜名,聽了這話自然是連忙轉移了話題,只是他還沒把話說完,就被謝宣截斷了下文。

“朕心裏敬佩薛大人文采,才三番拜訪。”謝宣雖截斷地迅速,此時說起話來卻慢慢悠悠的,像是在心裏仔細斟酌後的發言,“朕近日又在書上看來有趣的東西……”

經過上次,薛書仁已對謝宣看到的一切東西産生了應激反應。

謝宣這話一講,薛書仁的屁股明顯要挨不住座了。

“不知為何,朕看完那本書後,第二日就找不到那本書了,卻将書裏的內容記得很是清楚。”

謝宣的視線四處轉悠,裝出一副邊思考邊說話的樣子。

“這書裏有個朝代,君王用了一套極新奇的制度,在民間進行各科考試,從窮鄉僻壤到皇城,倘是有文采的有志之士都可參加,全部的考試考下來,最終在總榜的優勝者都可在朝中為官。”

說到這兒,謝宣沉了些面色,看向薛書仁,“朕覺得這書的出現興許是在啓發如今的煜朝,薛大人怎麽看?”

片刻靜默後,薛書仁遲疑道,“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謝宣笑道,“薛大人盡管暢所欲言。”

“這般理想化的制度,要是在先皇在朝前期沿用,倒是一樁美事。只是現今民間動蕩,民怒難以調息,皇上現在若是只顧建造那本書裏的理想國,必然是得不償失。”

薛書仁提出的觀點,謝宣在想到科考制的次日也早已想到。

他也沒有真的瘋到要在戰亂不斷的亂世裏設科舉考試,可他依舊執意要與薛書仁提出這個制度,原因不在其他,只是想以先急後緩的方式慢慢地引出自己真正的目的。

——在皇宮裏設一個規模宏大的學府,擴大招生,邀皇城裏的富家子弟與官宦子弟進學府裏學習,再進行考試,他便能在其中挑選新官。

現今的朝堂,大多的老官員都想學白枭之,将自己的官位先牢牢守着,再傳位給自己的子嗣。

他們想法相同,卻各成幾派。

此政策一出,只要打着為現今的煜朝尋忠臣的旗號,那些老官員的子嗣也在政策的考量之中,于是只要對他們的愛子多美言幾句,那些老官員自然不好多說些什麽。

這叫那些老狐貍聽了,必定是先內鬥一番,再開始數落自己的兒子怎的如此不争氣。

他們內鬥起來,以後分散職權也就容易許久。

至于為何在轉換了想法後依舊要來尋薛書仁,是由于謝宣覺得,薛書仁在老官員中是最不一樣的那一個。

他孑然一身,上無老母,妻子也已病逝,唯一的兒子還是個傻子。

史冊在手,薛書仁心中有整個煜朝,不可能會荒唐地想着叫自幼癡傻的薛市擔任下一任史官。

所以說謝宣這個想法說出口後,薛書仁全力支持他的可能性可以說是非常大。

謝宣于昨日想透徹了這點,才會在今天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全盤述出。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他想叫薛書仁擔任這個學府的首席教谕。

果然,在他将真正的想法拐着彎說出口後,薛書仁卸下了他臉上一貫有些惶恐的面目,換上了另一副少見的認真面孔。

片刻後,薛書仁沉聲道,“皇上此番決策……請容臣思慮兩天再做答複。”

謝宣不動聲色地微抿起唇角。

他知道他已經成功了一半了。

謝宣今日的心情實在不錯,與薛書仁交談完後,他決定再去找薛市下兩盤棋。

各種意義上來說,薛府對他來說,比被厚重高牆層層包圍的皇宮要舒适的多。

他還沒走到薛市的寝房,就有人在他身後捏攥住了他的衣角,似是要叫他回頭。敢對他如此大膽又小孩子心性的,除了薛市也不會有第二個人。

謝宣轉過頭,果然看見了薛市。

薛市今日臉上也幹幹淨淨的,自從謝宣某一日與他講道,他将那些女子的妝品塗得那麽厚重,還不如他原本的模樣好看後,薛市便再也沒有在臉上施黛敷粉了。

他臉上的神情神秘兮兮的,一直緊抿着雙唇,一只手還負在背後,像是藏了些秘密要告知于謝宣。

薛市因為癡傻,自幼吃了不少奇怪的方子治病,導致他比同齡的許多人要矮上一些,他與謝宣站在一起,也完全不像是同齡人。

謝宣親昵地摸了摸他的發頂,他知道薛市現在之所以不開口,指定是在等他主動開口詢問。

他柔下聲線,輕聲道,“你身後藏了什麽呀?”

薛市擡首将臉貼到離他極近的位置,附在謝宣耳邊說得既小聲又委屈,“剛才有個姐姐說有人要她把這封信交到我手裏,但她把信給到我手上後就走了,我看不懂上面的字。”

謝宣怔了怔,他心中忽然就有種奇怪的預感。

“薛市。”謝宣微曲着腿與薛市平視,笑着喊了他的名字,連哄帶騙道,“謝宣哥哥明天給你帶好吃的,你可不可以把這封信送給哥哥呢?哥哥還沒有收到過信呢。”

不得不說,這話說得十分有技巧。

薛市一聽謝宣沒有收到過信,又難得聽到這個常來看他的漂亮哥哥居然有請求他的時候,立馬重重地點了點頭。

然後又屁颠屁颠地拿出身後藏着的信封,十分鄭重地交在了謝宣手上,末了還不忘囑咐道,“那你一定要好好珍惜它!”

謝宣接過信後,才看見這信壓根沒有拆過封。

薛市說的看不懂上面的字,指的應該是信封上寫的一排字。

——上元節燈宴裏的嬌貴小少爺收。

如果說之前的預感還只是預感而已,但當看到這行字後,謝宣基本上已經确定,這絕對是陳元狩寫給他的信。

這信封摸起來像是還裝了別的東西,至少裏面絕對不僅僅只有一張信紙。

謝宣把信藏進了衣袖裏,在坐上馬車後才拆了封。

信封裏裝了四文錢,是那日他請陳元狩吃湯圓的價錢,與一張只寫了兩行字的紙。

“我脖子上的傷還沒好,薛府的小少爺是不是應當賠我些好處?”

作者有話要說:

寫滿十章還破字數了,所以我想卑微地向看文的小天使們求個評qaq(磕頭)(磕到腦門淤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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