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謠言
宋邵欽的這句話,說得既顯得意又展露了幾分對許琅的不屑。
丞相一詞聽上去雖比大學士威風了百倍,但在不學無術只貪圖錢財美人的許琅看來,他完全不在乎這些等級繁瑣森嚴的官職。
何況他此時身邊還坐着當朝的小皇上謝君儀。
由于謝宣沒有舉行登基大典,這些不住在皇宮中的小輩應當都不認得他的臉,這也是為何他敢來此裝作學府學生的模樣大膽落座的原因。
宋邵欽始終用一臉看蠢貨的面貌對着許琅,這股沒來由的怒氣弄得許琅往下問也不是,轉回頭也不是。
經過一番思索後,他将身子往後又挪湊了些,問道,“那你認識我是誰嗎?”
“聽聞許大人的獨子整日不學無術,早已久仰大名。”宋邵欽諷道,“今日一見,果然非同凡響。”
“不。”許琅也不生氣,搖了搖頭否定他的說法,将下文的語調起得極高,還故意學了宋邵欽方才的強調,“我分明是當朝丞相宋忠興的侄子……”
看到宋邵欽的面色顯而易見地沉下去後,許琅心中得意洋洋,頗為滿足地接上了上文,“的前桌。”
興許是宋邵欽僵硬的面色實在是過于好笑,話已經講到了這個份上,許琅還沒說夠,又指了指一旁的謝宣。
“你認識他嗎?”
因為謝宣方才故意噤聲不語,向來不斜眼看人的宋邵欽這才注意到許琅身邊還坐着一個相貌頗為優越的貌美小公子。他快速搜尋所識之人與曾聽聞之人的樣貌和形容後,仍是找不準與這位公子相符的名字。
宋邵欽來之前便将燕雀閣的學生名單通通看了個遍,還托他的舅舅宋忠興為他要來了學生畫像,按理來說,這燕雀閣裏不應當會有他不認識的學生。
他還特地坐在了講堂的最後一排,就是為了能随時觀察這群可能會阻擋他做官的對手。
“不知。”
想到這兒,宋邵欽如實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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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公子氣質非凡,顯然不能同許琅這個纨绔類比,若是沒能在第一時間了解他,從而阻擋了自己的官途,實在是得不償失。
因此,他寧願被許琅再嘲笑一個回合,也硬要知道許琅身邊的人究竟姓甚名誰。
許琅往鼻子裏大吸一口室內清氣,他總算找到了可以同他一起出糗的同伴,立馬賊兮兮地笑道,“我和你說,他可是……”
“當朝丞相宋忠興的侄子的前桌的鄰桌。”
謝宣将這一句拗口的話說得極為流暢又一氣呵成,完全沒有給許琅任何一絲暴露他身份的機會。
他可不想在這裏被一群人三叩九拜的。
許琅這個人不知分寸又嘴貧,敢在謝宣面前如此大膽地展露他的大少爺性情,但其他人可不像他這般會耍嘴皮子。
“你、你們……”
一句自認威風的話被兩個人拿去嘲笑,宋邵欽雖說看着老成,但實際上也不過一個半大少年,這麽一來二去,一下便繃不住面色了。
他頓然羞罵道,“誰要同你們玩鬧!”
說完,宋邵欽便憤憤垂首,握緊了方才手裏虛握着的毛筆,洩憤地按戳了好幾下石硯上的黑墨,将那簇筆毛戳得有些面目全非。
許琅轉回頭去與謝宣對視,“你看,這燕雀閣是不是就數我最有出息了?”
對着許琅面上因調戲大獲成功後掩不去的得意,謝宣但笑不語。他心中估摸盤算着,再過半刻鐘,薛書仁就要來此處上燕雀閣的第一堂課了。
薛書仁這個老東西是出了名的眼尖又慫,要是看見謝宣坐在這兒旁聽,這就不僅僅是當場給他磕頭的問題了,恐怕這一堂課的所有時間,薛書仁都要上得戰戰兢兢。
想到這兒,謝宣便已動了離開的念頭,卻不忘最後又與許琅談笑一句。
“你就不好奇我與你方才的鄰座說了些什麽,他才如此爽快地走了嗎?”
“你不會說你是皇帝……然後叫他滾開吧……不會吧!他、他這就信了?”
由于有先例在前,許琅一看到謝宣笑,就止不住地在心裏感到驚悚。
謝宣湊近許琅與他低聲耳語,語氣裏半含着笑意,“我與他說,旁邊這位公子覺得你坐他旁邊,礙着他考第一名了。”
一直等到謝宣走出了講堂大門,許琅還沒能從對方那副笑面虎的模樣裏拖回一些神志,他以為他把對方擺了一道,結果對方無形之中早已将了他一軍。
再加上他與謝宣身份上的懸殊,這個憋屈他怕是這輩子都呼不出去了。
可他又總聽傳聞說,新上任的皇上是只年幼的小白兔,許多朝中官宦都不把他放在眼裏。
許琅原先對這個傳聞只是左耳進右耳出,可當他今日真正見了這傳聞的對象後,又重新把這傳聞記了起來。
可他怎麽覺得這個別人口中的小白兔皇帝,比他見過的那些老謀深算又狡猾的官宦還要更像狐貍呀?
流言蜚語果然害人!
受害者許琅嘴裏叼着毛筆筆杆,雙目炯炯地瞪着發下來講煜朝歷史的新書的封頁,似是要将這書看出花來。
這門科目的教谕,也就是薛書仁,在上正課前正與在座的學生們講着一些瑣碎的閑話,大致就是些家國天下的無聊道理。
當他行過許琅身邊時,竟瞧見許琅破天荒地死盯着課本,面目還極精神。
嚯,這可真是稀奇了。
薛書仁将許琅這副模樣暗暗記下,準備過會下課後便去尋大學士,定要與他好好地誇贊一番,許公子今日當真是破天荒地開竅了。
要知道,大學士昨日還拉下臉來懇求他,定要讓他對待許琅嚴苛些。
沒料到許公子自己便如此開竅,不僅早早到了講堂,還對平時他看都不要看一眼的書本起了濃厚的興趣。
不管怎麽樣,在薛書仁看來,這便是許琅要抛棄腐朽的過往、真正成才的前兆了。
而身為此事罪魁禍首的謝宣,早已主動跑去世子的寝殿,拉拽起尚在被褥裏呼呼睡大覺的大侄子,然後與他坐上馬車,一同前往薛府陪薛市下五子棋去了。
對于謝宣主動找他這件事,謝谌堯感到萬分的受寵若驚。
一路上,謝谌堯與謝宣碎碎念了好些話,話裏的大致意思,基本上都能概括成一句話:原來皇上還記得我這個舊人啊。
用謝宣心裏想到又懶得說出口的話來說,這副樣子真是像極了冷宮娘娘忽然得到聖上寵幸的模樣。
這麽一想,他便更加郁悶了。
皇宮裏有無數雙眼睛都盯着他立後立妃嫔,多少官宦眼巴巴地等着把女兒嫁給他,從而讓他們的勢力在中央進一步擴大。
謝宣有時甚至想宣稱自己其實是個斷袖皇帝,但奈何自己生了副嬌弱美人的模樣,他若是這麽說了,到時宮裏的謠言擴散起來,還指不定如何謠傳他呢。
之前,他不過是被自己養的白貓擺了一道,迫不得已才叫了恰好趕到的白枝雪幫忙。
奈何白枝雪實在是太能給他省時省力,什麽時候都不忘顯擺一下自己的武功有多高超,二話不說将他從半樹腰橫抱起,還從樹上一躍而下。
這麽一搞,愣是叫花園的宮女偷着瞧見了,背地裏傳他與白枝雪可能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由于他的外貌全然繼承了他那個卒然逝世的妖妃母親,在他與諸多成年女子一般個頭時,就有人罵他狐媚子。
估計是因為在謝宣穿書之前,他也是這種雖然好看,卻與主流審美裏的男生搭不上邊的漂亮長相。所以他實在聽多了這些或調侃或惡意的言語,也一向對這種謠言不甚在意,同樣也懶得留意。
這些飯後餘談的謠傳,謝宣往往都是等到了謠言發酵到最後時,他才終于從某個人口裏聽到。
如今到了這個群狼環伺的朝代,若是一樣東西既威脅不到他手裏的權力,又威脅不到他的性命,謝宣一向都興致缺缺,也不會有探究到底的時候。
就比如說上述所說的謠言,他竟然還是在那事之後才到達皇宮的謝谌堯嘴裏知道的。
謝谌堯知道此事後,自然是勃然大怒,口中罵咧着現在做宮女的真是個個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居然敢背地裏傳皇上的瞎話。
然後又愣是要找出這謠言的源頭。
不過,由于這皇宮裏的宮女實在太多,謝谌堯一直到現在都沒找到這謠言究竟是哪名宮女傳出的,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到了薛府後,因謝宣特地托人來府中提前通知了薛市,他與謝谌堯一同走到薛市的寝房中時,便看到薛市已經擺好了桌凳,又捯饬好了棋盤,乖乖地坐在凳子上了。
因他這幾日忙得不可開交,導致他已經很久沒與薛市往來了。
聽見腳步聲後,薛市雖然沒回頭,卻立馬抓出一粒黑棋,将它放在了棋盤正中。等做完這一步後,薛市才真正轉過頭來,“謝宣哥哥你終于來啦!”
謝谌堯先謝宣一步坐下。
自上次痛輸二十七盤後,他就回去徹頭徹尾地研究了一把這看似簡單又深藏奧秘的棋法,正巧在昨日,他恰好一下子下贏了他所住的寝殿裏所有的下人。
謝谌堯正愁一身棋技無處使,哪能想到謝宣今日還真就又來找他陪薛市下棋了。
簡直是天助他也。
今天他必定要讓謝宣的臉上浮現出佩服他的表情來!
過了半晌。
謝谌堯抓耳撓腮,又在棋盤前額頭浮汗,面露難色。
他小心翼翼地朝謝宣的方向看了一眼,卻看見謝宣正興致勃勃地欣賞着薛市房間裏四處挂滿的圖畫,完全沒有半點想瞧他的意思。
若是在平時,他絕對氣得不行。
可現在正是丢人現眼的時候,他倒慶幸謝宣這個人是個出了名的冷血動物了。
然而他的對手,一個自幼癡傻的傻子,不僅面上輕松自如,而且還有空與此時正看着畫的謝宣搭茬。
“謝宣哥哥!”
薛市的聲音較同齡人而言頗為清冽稚嫩,他擡起首,看向正對着一幅繪着寶劍與戰甲的圖專注着目光的謝宣。
那雙常年布着一層濁色的雙目難得有了些亮色。
“我上次送你的信,你有寫回信嗎?”
這幅刻畫利劍與戰甲、色調又有些灰蒙的圖,出現在周圍四處都是的豔麗花草圖裏實在有些惹人注目,謝宣垂首瞧了瞧這張畫頁的頁尾。
頁尾處用歪斜的字體寫着二字:陵雲。
在聽到薛市的呼喚後,謝宣被這畫引走的思緒也逐漸被拉回。
薛市的話讓他忽然意識到,他這些日子以來,為創辦學府一事忙得不可開交後,他心裏忘掉的事,不止陪薛市玩耍下棋一件。
他還沒給陳元狩寫回信。
作者有話要說:
我今天滿課,這章是趕在昨天的最後關頭寫好的,快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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