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假面

“信?什麽信?”

謝谌堯原本正對着棋盤上被四處圍堵的局面捶胸頓足、表情痛苦至極。聽了薛市這話,他停住了捏着白棋捏得哆嗦不止的手指動作,再一次側目看向謝宣的方向。

“你們兩個……居然還背着我在私下裏偷偷往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薛府傻少爺的這句話無形之中拯救了即将丢大臉的世子殿下。

謝宣收回觀畫的視線,看向下棋的二人。

此時謝谌堯已經收回視線,正頗為大驚小怪地逼問着薛市。

薛市瞪着桃眼,幾乎一眨不眨,雙手擱在腿上使勁絞着手指,半張着嘴,好一會兒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谌堯不斷地威逼利誘,薛市只管死命地搖頭不從,一來二去,一個真傻子與一個二傻子為一句模棱兩可的無聊話僵持了半天。

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薛市挺了挺背小聲争辯道,“不能告訴小堯哥哥,這是我和謝宣哥哥兩個人的秘密。”

聽了這話,謝谌堯顯然擺出了一副必要探究到底的架勢,他把手裏捏着的白棋往桌上狠狠一拍,又從椅子上立起,與坐在對面的薛市湊近了些許間距。

此時,二人的臉相距僅咫尺。

謝谌堯循循善誘地緩聲道,“你和我講是什麽信,我就與你說說謝宣小時候的事,講講他是怎麽被一只三個月大的小狗氣哭的。”

這話裏的條件顯然将原本信念堅定的薛市說動了大半。

一旁的當事人謝宣卻感到有些恍然,謝谌堯所說的這件事,他搜尋了目前他能記起來的與謝谌堯的全部交集,愣是找不到與他被氣哭相關的記憶。

倒不如說,他被氣哭這件事,本身就不切實際。

想到這兒,謝宣出口詢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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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谌堯神色一變,“你不記得了?”

“小時候的事,不記得很奇怪嗎?”謝宣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也對。”謝谌堯嘀咕道,“畢竟你沒有良心。”

不知為何,謝宣覺得謝谌堯的這句話,既像是在與他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謝宣想了想,又道,“這與良心有什麽關系?”

謝谌堯搖了搖頭,“沒關系。”

“嗯?”

謝谌堯補充道,“但你還是沒有良心!”

“……”

雖說早已習慣了這位比他大了一歲的晚熟大侄子動不動就與他鬧騰,但此刻對方面上又義憤填膺又委屈的模樣還是讓謝宣感到頗為無奈。

這之後,謝谌堯一直興致缺缺,再沒有了原先那副要與薛市厮殺到底的拼勁,也不再糾結于薛市之前所說的信究竟是什麽信。

從薛府出來後,謝谌堯還主動提出自己要去國都的街市逛逛,叫謝宣先回皇宮,也不必派人接候他。

薛書仁的府邸坐落于空曠的巷口中,看上去與人隔絕,閑靜适然,但實際與熱鬧的街市也隔不了多少距離。

近黃昏時,夕陽斜照,暖黃的日光将謝谌堯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長,他越向前走一步,便越隐沒在晚霞的朦胧裏。

謝宣正準備上馬車,稍一側目,卻望見謝谌堯轉頭看他。

謝宣上車的動作被這道目光瞪得停頓住。

謝谌堯靜立着看了他半晌,忽然沉聲道,“我來皇宮之前,聽說狗皇帝死掉的那天,你沒有哭。”

在謝宣的印象裏,老皇帝在世時,對謝谌堯也頗為疼愛與關照。

可他卻在今天聽到,謝谌堯将先皇稱之為“狗皇帝”。

謝宣的面上仍是毫無神色。

在他不知作何反應時,他便會沉着臉不做表情,從小到大,一向如此。

謝谌堯笑了笑,眼裏卻有些冰涼。

“皇上,你知道嗎?”

一時之間,謝宣看不清謝谌堯面上的神色。

“你的父親,他只對你好,他對我的父親一點都不好,對我也一點都不好。”

黑石路邊植了一排綠樹,綠葉蔥茏,與薛府的紅牆磚瓦一道遮擋了部分的霞光,唯有樹蔭下投射了零碎的餘晖。

在這微弱的餘晖之外,謝谌堯愈走愈遠,直到不見蹤影。

他轉回身前似是還說了些,講話的聲音很低,謝宣卻聽見了。

他說:皇上,明天見。

謝宣回宮的時間,恰好趕上了燕雀閣散學的時間點。

于是他在回寝宮的路上,又碰到了如同一匹脫缰了的野馬般奔向皇宮大門的許琅。

許琅一心想着離開,壓根沒有仔細觀察前方的行人。

直到他差點撞上謝宣時,才勉強擡頭瞧了對方一眼。

說那時快那時慢,平天樓的大老板許半仙登時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不知是何原因,明明只是上了一天的課,許琅拿發帶與玉簪束好的頭發都有些淩亂不堪。

“你、你是不是跟蹤我啊!”

許琅揉了揉屁股,疼得龇牙咧嘴。

謝宣迅速撇清關系,“純屬巧合。”

許琅仍是不信他的邪,小心翼翼地發問道,“你應該不會不放我回家吧?”

謝宣搖搖頭,“當然不會。”

許琅起了身,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塵土,勾起一個大大的假笑,“那我就走了,皇上。”

這已經是他今天摔的第二跤了,竟然還都是同一個人害的。

“走去哪兒?”思忖幾秒後,謝宣叫住瞬間就快走了五六步的許琅,“許半仙這是要回家呢,還是要去平天樓賭一把?”

與謝宣所料的一樣,這話不是一般的有效。

許琅瞬時就到了謝宣眼前,焦急萬分地伸出手指放在唇前,示意謝宣講話能不能小聲點,做完動作後,他面色羞惱地低着聲道,“你怎麽連、連這個都知道了?那我爹豈不是也……”

皇城最大的地下賭場的老板許半仙,在風華正茂的十七歲年紀,眼裏已然流露出了如同垂暮之年一事無成時的絕望與悲哀。

到這個份上了,謝宣也不忍心再逗下去。

他簡單回應道,“他不知道。”

許琅像是突然活了過來,很快接話道,“真的?”

“真的。”

“那你是怎麽知道的?”

“蒙的。”

許琅愣住了,“這、這怎麽蒙?”

“早聽聞皇城最大的地下賭場的老板自稱許半仙,我看到許公子恰好也姓許,随口胡謅一把。”謝宣面無神色地扯着謊,“沒料到便中了。”

“……”許琅默了片刻,憤然道,“你唬小狗呢!”

謝宣微挑眉梢,反問道,“你不信?”

“現在跑去大街上大喊一聲,我都能給你抓十個姓許的回來。”

許琅感覺自己的智商受到了極大羞辱,在皇城裏,姓謝的不好抓,姓許的還不好抓嗎?

謝宣笑了笑,“可朕還真就一抓一個準了。”

面對着對方得意洋洋的笑面虎模樣,許琅心中惱然不已,面上還不便展露,生怕對方把自己瞞天瞞地的秘密抖露出去。

可是事關重大,許琅必然要找出到底是他身邊的哪個人抖露了他的秘密。

于是,他再次試探性地開口,“可是皇上,我怎麽好像聽說你手下好像有個叫密院的機構呀……”

“那許公子可有聽說過,這密院如今早已歸宋丞相管轄了。”

謝宣面上表情不變,他說的是實話,他因為年幼所以手上的實權極少這件事,他相信許琅既然是官宦子弟,那多少都應該有所耳聞。

許琅賠笑道,“那皇上與丞相的關系如何呢?”

謝宣有意地擺出了一副十分委屈的面目,“許公子以為呢?”

在原本的許琅看來兇神惡煞的小皇帝正用一雙無辜的秀目盯着他,眼尾還天生帶着一抹殷紅。

明明小皇帝一滴眼淚都沒掉,十七歲的大男子許琅卻莫名生了憐,他一邊感到對自己突如其來想法的惡寒,一邊又覺得對方的表情實在不像裝的。

糾結之間,方才狗腿的笑容便凝固在了嘴邊。

不得不說,這性格讨人厭的小皇帝長得倒是真絕色,比他偷跑去樂坊看過的那些彈琵琶奏古琴的姑娘好看多了,不僅比她們白,睫毛也比她們長。

甚至嘴唇好像也比那些姑娘們更紅……

許琅看着謝宣微抿起的薄唇,心中止不住地起了雜念。

這小皇帝是往嘴上抹口脂了嗎?

“這……我、我……”

許琅心裏好似有兩股心思在激烈鬥争,攪得他連腦子也混沌起來。

“我也就只有氣氣丞相侄子的本事,要不我明天再幫你氣氣他?你想聽我在他面前罵他舅舅什麽,保底我都罵他個三遍。”

這才一會兒功夫,自诩賭仙下凡的許半仙對謝宣又變了副态度。

知道他是皇帝時都不曾見許琅如此順着他,可如今只是裝了個可憐,卻好似軟化了許琅這個不思進取的纨绔子弟身上全部的硬骨頭。

謝宣心中想,許琅這個人應當是只吃軟不吃硬。

見謝宣微低垂着頭一言不發,許琅便真以為自己方才提到密院戳中了他的傷心事。

當許琅自認為看到了小皇帝楚楚可憐的一面後,便覺得今天早上已經見過的那張臉莫名地越瞧越好看。

許琅心中亂成一鍋粥,嘴上也胡言亂語起來。

“你放心,明天必定有一個姓宋的人要哭着喊着叫舅舅,姓薛的都救不了他。”

“噗。”

謝宣止不住笑出聲來。

然後破天荒地的,他居然瞧見吊兒郎當的許公子臉上竟然浮現出有些羞澀的笑容來。

“……實不相瞞,朕有一事需求于許公子。”

稍稍頓了幾秒後,謝宣借着這個機會切入了正題。

“什麽事?”

出于好奇,許琅下意識出口了詢問,問完後,他又覺得這個回答會讓此時心情低沉的小皇帝覺得他有意推辭,便立馬補充道,“你盡管說我盡量做,但是先說好,殺人放火不行。”

“許公子可願與我交友?”謝宣眨了眨眼,刻意變換了自稱。

“……就這樣?”

許琅徹底愣住了。

這分外真誠懇切的話語讓謝宣在他心中的形象徹底從笑面虎變回了可憐的小白兔。

他甚至覺得今天上午罵他是“狗皇帝”的自己可惡不已。

小皇帝的職權大多都跑到了其他官員手裏,他偶爾做了回主,還被自己破口大罵狗皇帝。

許琅頓然覺得,自己可真不是個男人。

“其實還有一事。”謝宣與許琅拉近了距離,将後半句話刻意壓低了聲音。

“許公子可否帶我去平天樓?”

作者有話要說:

久等了!

以及,說是萬人迷就是萬人迷,絕對沒在含糊的,注意避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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