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說教

然而謝宣不會知道謝谌堯心中所想是何事,頗為煞風景地淡然回答道,“你每天都這個時辰在這裏等着,就天天都能看見。”

謝谌堯心裏異動着的不知名諱的情感通通被這話堵了回去,他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道:“聽你寝宮的宮女說,大學士的兒子昨日來找過你,你與他出去了?”

謝宣應道:“他叫許琅。”

“誰問他叫什麽了?”

謝谌堯無語極了,他一想到就是這個叫“許琅”的人把謝宣拽到皇城裏玩到半夜,就氣不打一出來。

“你随便找個人去打聽,都能知道大學士的兒子是個不學無術還敗家的纨绔,你就與這種人厮混在一起?”

聽到謝谌堯的嘴裏說出這樣無理的說教,他就知道對方又因他的回答生了氣,謝宣沉着臉色,選擇了緘默不言。

謝谌堯接着道:“燕雀閣那麽多人,你非選了個最差勁的交朋友,你不會還想選他做官吧?”

想到許琅在平天樓裏勝券在握的自信模樣,以及他與自己說過的“一生的理想”,謝宣開口反問道:“他哪裏差勁?”

謝谌堯因這問話愣了愣,方才因激動而擡起的手也緩緩放了下來。

他低聲呢喃道,“我看你是被他灌迷魂湯了。”

謝宣嘆了口氣,“謝谌堯,你知道你這一生最想做什麽事嗎?”

對這突如其來的發問,謝谌堯不解地看着他,神情分外疑惑,“什麽?”

“因為你不知道,所以才總圍着我轉。”

謝宣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他把語氣有意說得刻薄,謝谌堯方才的那些說教,實在腐朽古板地叫他有些煩悶了。

半晌,謝宣又道:“你一晚上沒睡,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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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谌堯望着謝宣向着皇宮花園的出口走去的背影,呆愣在原地良久。

等回了寝宮,謝宣與一位在他看來最為熟面的太監言語了幾句,他心裏一直沒忘記早朝後與大學士的那番談話。

謝宣吩咐他現在立馬去安排一名自己手下手腳比較利索的下人去禦藥房抓些治風寒的藥,給許大學士的府邸裏送過去。

太監點頭答應,腳下踩着近乎無聲的碎步子離開寝宮,他剛到門口,又被謝宣匆忙叫住。

謝宣原先坐在木案後枕着小臂閉目養神,案上是整齊擺放好的奏折與幾本書卷,他忽而又想起了許向學匆忙塞入的那條染了血漬的白帕子,頓然有些慌神地睜開了雙眼。

他叫住即将走出寝宮的太監,沉聲補充道:“去太醫院找名太醫來,就說朕吩咐他去許府給大學士看病。”

“是,奴才遵旨。”

太監甩了甩手裏的拂塵,尖銳的嗓音把每個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長。

待到他踏出門外,将寝宮大門小心關攏後,這偌大空曠的寝殿裏都還似殘留有餘音。

等他離開後,謝宣從木案邊的軟榻上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案上鋪滿的奏折與書卷。

做完這些後,謝宣從身後的書櫃裏抽了張空白的宣紙,将它攤平在案上,他從筆擱上挑了只硬毫的尖頭毛筆,在石硯上點沾了些墨水,提筆在宣紙的第一行豎着寫下六字。

“陳公子,展信安。”

寫完這六個字後,謝宣忽然頓住了筆觸,當他終于要主動給這個他挂念了十年之久的書中男主角寄去信件時,原先早已想好要問的許多話都忽然在腦海裏消失不見。

他拿什麽去祝陳元狩展信安呢?将來最有可能讓陳元狩不安的就是他這個寫信的人。

想到這兒,謝宣提筆将這行字劃去,把這張宣紙揉成紙團置在一旁,他往石硯上平置了毛筆,又去身後取了一張宣紙放到案上。

他全神貫注着握着毛筆寫字,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沉悶的敲門聲,他的思緒突如其來地被拉回,使得他手裏一抖,黑墨竟染到了袖口上。

謝宣出聲詢問道:“何人求見?”

門外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嗓音有些粗厚,他只言簡意赅說了三個字。

“白枭之。”

謝宣愣了愣,是哪陣風把這尊退休大半年的大佛吹來了?

他低眸看向袖口上覆水難收的一灘墨漬,只得将袖口卷了兩卷,這才低聲應道:“進來吧。”

門被緩緩推開,走進來的男人的長相與白枝雪有三分相似,身形瘦削高挑,即便兩鬓雪白面生褶皺,也沒失掉半點精神氣。

謝宣實在不能相信眼前的白枭之還比死去的老皇帝大了個把月。

五十歲的老皇帝死時瘦得近乎病态,頭發也全白了,看着比五十歲蒼老得多,還總神神叨叨地說些誰都聽不懂的胡話。

見白枭之向他走近,謝宣先一步笑道:“什麽風把白國老吹來了?”

“我聽說皇上昨日深夜才回宮。”

白枭之看到謝宣後完全沒有半點要跪的意思,謝宣姿态散漫地坐在塌上,他面目肅然地立在對側直視向這個剛即位不到一年的小皇帝,語調嚴厲得活像在訓斥調皮的孩子。

“先皇把此等重任交與皇上,不是為了讓皇上濫用職權肆意玩樂的。”

“朕……”謝宣微皺了眉梢,半晌都語塞得說不出話來。

白枭之身為陪着老皇帝造反打天下的前朝廷重臣,讓他迎面感受到的氣場絕對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老文官能夠類比的。

“煜朝的領土很大,絕不是只有皇城一個地方。皇上太過年幼,所有的經歷都來自于皇宮,才會覺得皇城裏的種種事物新鮮,這些都可以理解。”白枭之接着道,“皇上若是自己都信了被繁榮的假象覆蓋的皇城美景,要叫哪些活在人間煉獄中的百姓何去何從?”

“朕心中有估量。”

謝宣的面上強裝着平靜,藏在案下的那只握着毛筆的手卻随着白枭之一番話的遞進愈發攥攏,這不自覺的動作攥得他的手心都有些疼痛。

今早許向學誇贊了他,結果在這誇贊後沒過多久,他卻被白枭之罵了個狗血淋頭,還叫他幾乎啞口無言。

他心中覺得白枭之說得并非全無道理,但對方這樣不留情面地指責下來,還是叫他心中頗為不快。

他不信又如何?

他手裏能牢牢握住的那點權力,每日早朝時如同傀儡般穿上那套華麗的朝服,卻往往只能點頭附和或冷眼旁觀,偶爾一次做主還要經由多方插手,這樣的他又救得了多少無辜百姓?

謝宣擡首看向白枭之不怒自威的神色,他一下子明白了,白枭之與其他老官員大相徑庭,其他老官員是先看到龍袍下年幼的他,再看到這身龍袍,而白枭之只看得到這身龍袍,卻看不到龍袍下的他。

這在常人看來有些不近人情的事,在白枭之眼裏再正常不過。

“皇上習武至今,仍舊劍不能提,馬不能騎。”白枭之冷聲道,“我不知這樣的皇上,要是再多跑出去玩樂幾天,把身上的骨頭徹底養散後,要如何面對得了逐漸向皇城逼近的反賊。”

這話說得太過于刺耳,噤聲良久後,謝宣終于平複了紊亂的心緒,緩着語速地反問道:“白國老此番前來,還有其他事嗎?”

話音未落,他面前的前朝老将似是覺得他實在無可救藥,也不再有任何言語,毫無半分留戀地離開了這座空曠的寝宮。

等白枭之徹底消失在謝宣的視野中後,他方才緊握着的右手手心倏然傳來鑽心的痛楚。

謝宣低首看去,這才看見,掌中的毛筆早已被他攥斷成兩截,其中一截的尖端正對着他的掌心。

他神情恍惚着将這兩截斷掉的筆放在案上。

案上的宣紙上墨跡已幹,只寫着一句話。

“陳公子,近來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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