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故事

宋箐引着從未來過丞相府的謝宣走入迎客的正室, 她慢步走在最前面,緩緩推開了正室的大門。

從進入府門到走至回廊過道,一路上都不曾遇上什麽其他的人。

等謝宣在正室裏入了座, 宋箐又親身前去後廚為他端來一壺熱好的茶和兩只玉制茶杯。

這些尋常來說都是下人所做的事, 此時一個官家小姐卻親力親為、有板有眼地做着。

正因如此,謝宣有意多觀察了宋箐兩眼,她的手不似尋常官家小姐那般細膩,甚至稱得上有些粗糙,一點不像是用來撫琴寫字的手,連斟茶的動作都做得十分娴熟自然。

斟好茶後, 宋箐擡起頭, 将壺口還在冒着熱氣的茶壺輕輕放在桌上。

她做事時不講話,謝宣也想不到與她說些什麽, 一時之間室內靜得出奇。

謝宣沒接過宋箐遞過來的茶杯,他在心裏斟酌如何打破僵局的妥當言語。

在他還在思考時, 宋箐了然于心地先開了口,她的眸色較常人而言更淺淡,面無神色時看上去也更加冷漠。

“皇上看上去很奇怪這府邸裏為何沒有下人。”

聽到這直截了當的話, 謝宣默了少許功夫, 順着話簡短開口道:“為何?”

“父親只有晚上會來府裏的寝房休息, 兩個姐姐又早早出了嫁,這府邸中平日裏只有兩人, 小蝶又恰好剛出了門, 上街市買菜去了。”

宋箐把話說得又輕又慢,她說的每個字, 語調都相當地類同。

講到這兒, 她又為前話解釋道, “小蝶是民女的貼身婢女。”

這段話傳遞的信息量讓謝宣頓然有些難以接受,他抿了抿有些口幹的唇瓣,今日的天氣有些燥熱,引得他的心情也被帶得有些煩躁。

謝宣無心喝茶,卻不想看一個女子一直端着茶立在自己面前,何況宋箐并非奴仆,沒有伺候他為他倒茶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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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過宋箐手裏的茶杯,出聲示意她去桌邊的另一側落座,卻被對方搖着頭婉言拒絕了。

對方拒絕得幹脆,謝宣也不再堅持,轉言問道:“宋丞相平日裏不在這裏,是去了哪裏?”

宋箐反問道:“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聽過宋邵欽這個名字?”

“聽過。”謝宣很快接話,斟酌過後,他并未說出後半句“還與他見過面”。

“邵欽弟弟天資卓越,博覽群書。父親将他當作繼承人培養,就終日都呆在叔父的府邸裏。等我出了嫁,邵欽弟弟又做了官,這座府邸也終究是他的。”

宋箐面不改色、語調平淡地說着這些話,好像并非是在說她自己的事,叫謝宣聽來有些超乎情理的怪異感。

在她說到出嫁之事時,謝宣本想與她深聊一番,但很快又在心裏将這個想法作罷。他作為皇帝,來詢問一個官家小姐的婚事,如何聽如何傳都像是要強搶民女的模樣。

謝宣想了想,出口再問了一句閑話,“你也希望你的侄弟做官?”

他本以為這是閑話,卻沒料到宋箐不曾把這話當作閑話,還說出了在他意外之外的回答。

宋箐的一雙月牙眸彎了彎,面貌似笑非笑,卻總算有了些表情在臉上。她不緊不緩地說出四個字,連聲音都比剛才響亮了些。

“民女不想。”

宋箐的回答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宋忠興對這個小女兒的種種作為,若是她心中沒有怨言,恐才叫人咋舌。

謝宣還來不及開口,宋箐就再開了口。

宋箐擡了頭,低眉順眼的神态頓然失了大半,她直挺挺立在這屋中,立在當今皇帝的面前,她身形瘦小單薄,面貌稚嫩,如何看都是不能叫人畏懼害怕的模樣。

她淡淡地笑了笑,緩緩道:“而且我知道,皇上也不想。”

謝宣聽得恍惚片刻,“你如何能篤定?”

宋箐問道:“民女妄加揣測,皇上來這府裏,難道不是與我和白将軍的婚事有關?”

“……”

謝宣面上強裝着淡然,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從主動者變為了被動者。

他忽略了對方是個比自己年長十歲的女子,宋箐從年少到至今,作為丞相之女,遭遇過諸多朝廷變故為她帶來的痛苦,謝宣能想明白的事,她自然也都心知肚明。

謝宣不答話,再度抛出一個問題,“這與宋箐姑娘不想自己的侄弟做官有什麽關聯?”

聞言,宋箐淡淡道:“皇上直接稱呼民女名諱就好。”

意識到對方有意轉移話題,謝宣失掉了一些耐心,強調道:“問題的回答呢?”

宋箐神色不變,接着道:“民女希望皇上能先回答上一個問題。”

慢慢的,二人的話聽上去像極了幼稚的争執。

盡管謝宣心中一直覺得,此事與宋箐如實說了也無妨,畢竟對方僅僅只是這局裏的一個籌碼,甚至是一個不怎麽情願變為籌碼的籌碼。

更何況,他本就是要來與宋忠興商讨此事的。

可她喜怒皆不形于色的淡定模樣卻叫今日格外煩躁的謝宣起了勝負心。

謝宣質問道:“朕憑什麽聽你的?”

“與白将軍定下婚約後的這幾日,民女一直等在這府邸中。”

宋箐那雙淺色的月牙眸一眨不眨地直視着面前這位冰姿玉骨的小皇帝,并攏唇瓣又微微抿起,顯露一個極淺的微笑,“等皇上來到這座丞相府。”

對方把話說得愈發叫人困惑,謝宣也不再猶豫,索性直接出言問道:“你不想嫁?”

“不是。”宋箐回答道,“我當然要嫁。”

這回答叫謝宣恨不得咬了方才問話的舌頭,剛剛有一刻,他還以為宋箐與自己想法相通,興許還能與他共同阻攔這門婚事。

謝宣扭過頭去喝了口茶,還未回頭,話先出口,“那朕與你就沒什麽可聊的了。”

宋箐輕笑出聲,“這又何以見得?民女想與白将軍成婚,并非是為了與皇上作對。”

謝宣心下有了個荒謬的想法,且也很快将這想法全盤托出,“莫非……你喜歡白枝雪?”

宋箐淡然否決道:“皇上說笑了。”

語罷,宋箐緊抿着唇瓣,忽然之間,她的面色徹底沉了下去。

她睜着一雙含着涼意的淺眸,慢慢道,“或許皇上聽了民女的兩個姐姐的故事後,會明白民女為何情願成這門婚事。”

提到“姐姐”這個詞眼,宋箐的向來平淡的語調裏頓然陡增了憤懑之意,不過到了後半句,她的語氣又逐漸回歸了平常。

謝宣以沉默作為默認,示意她繼續将話說下去。

宋箐半閉上了眼,在她真正開口後,謝宣方才在門外時,在她眼裏看到的那股若隐若現卻始終不曾消失的哀傷擁有了确鑿的定論。

“民女的大姐本被安排要嫁入宮中為妃,後來皇上的母親獨得先皇寵愛,先皇也不願再納妃,這安排就落了空。在民女剛滿十歲不久,大姐被随意嫁給了一位皇城外的商人,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一面。”

“二姐十五歲時與大姐一起出了嫁,嫁給了密院的最高監察使做妾,只因為我父親想籠絡這個一時之間風光無限的愚官,後來他因為貪污被押入大牢,從此失了音信。二姐作為他的家人被流放窮鄉僻壤,永遠不能回到皇城。”

宋箐講述這兩段故事時,言語放得很慢,卻沒有哪怕一絲的卡頓,這兩段話說得一氣呵成又頗為流暢,像是早在更久更久以前,她就想好了如何訴說出這兩個帶着諸多沉痛的故事。

說故事時,她不曾在語調中顯露出絲毫的屬于自己的情緒,更像是在講述與她無關的故事。

可到了故事的結尾,當要為這兩個故事做一個結論時,這個看上去一直表現得矜持有禮,性格寡淡的官家小姐忽然無法自抑地嗤笑了一聲,宋箐凝眸看向聽故事的人,“她們什麽壞事也沒有做過,難道活該落得這樣的結局嗎?”

連這樣的問句都叫她說得十分漠然,在她所說的“結局”之後,日子卻依然過着,那是對她來說太長太長的孤獨時日,長到她已經失掉了生氣的本能。

謝宣的心中卻格外明了,此時她才真正卸下了虛僞的面具,用真實的模樣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想要什麽?”謝宣問道。

宋箐籲出一口濁氣,将手掌平放在因情緒的激蕩而微微起伏的胸口,說出了作為自由被全權掌控的女兒,能夠對野心勃勃的父親作出的最惡毒的詛咒。

“宋忠興事事不得如願。”

故事聽來叫人生憐,後來的這句希冀卻叫謝宣愣了愣,盡管宋箐已經說了許多,他卻依然聽不明白其中的邏輯,“你若是嫁了,不正是如了他的願嗎。”

“白枭之與宋忠興提及婚約,只短短談了半盞茶的時間,就叫嗜權如命的宋忠興不得不答應與他對分密院的管轄權。”

宋箐很快應了話,她知道眼前的小皇帝是唯一能與她持同一戰線,且決心與她同樣急迫的人選。為了盡快得取對方的信任,她就絕不能夠再遮遮掩掩下去。

正因為她只不過是他人棋盤上的一顆棋子,所以無人會覺得,一顆低眉順眼受人擺布的棋子會在背地裏想要掀翻這盤棋局。

沒有人會動用重兵包圍這座空蕩蕩的丞相府,因為裏頭不過住着一個出不了嫁、遭人嫌厭的女兒家。

宋箐接着道:“這皇宮裏呆過太多吃人不吐骨頭的惡人,他們陰險狡猾勾心鬥角,可到了今時今日,惡人卻能與惡人交好。如果我不以身犯險,又怎麽能知道他們永遠避之不談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謝宣問道:“白枭之是惡人嗎?”

宋箐反問道:“他對皇上來說,不正是惡人嗎?”

“說來也可笑。”說到此處,謝宣難以克制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事,比朕要多的多了。”

宋箐沒有在這句自嘲上多做文章,她轉言道:“方才民女有一句話騙了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什麽話?”

“之前民女說宋邵欽天資卓越博覽群書,通通都是唬人的話罷了。”宋箐以平淡的語氣出言諷道,“他幼時背文章,連聽他背誦的下人都會背全篇了,他卻還是背不熟開頭一段。”

謝宣沉聲應道:“他在燕雀閣首考時做了榜首。”

宋箐面不改色,對這個侄弟的成就沒有半點祝賀的意思,“他從會說話開始,除了吃飯睡覺外就是讀書識字,這樣死讀了十幾年的書卷,如果還考不到榜首,才要叫人瞧不起。”

話講到了這裏,謝宣才憶起聽故事時,有一句話他一直想問,到了現在卻依然還沒有問出口。

他在宋箐的話語後停頓片刻,這才問道,“你大姐的遭遇也與先皇脫不了幹系,你不恨朕嗎?”

“民女見過皇上的母親,她很漂亮,也很可憐。”宋箐彎了彎眸,“皇上的眼神與她很是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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