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落葉

謝宣在這個世界睜開眼的那一刻, 他的親生母親就已經死了,他對于母親的印象,全數來自于大臣們向老皇帝的上奏, 其中盡是些對他母親的謾罵與指責。

他不曾見過母親, 可宋箐卻說,他連眼神都與他的母親極其相似。

但在确定宋箐的确想與他共同抵抗這個朝政後,他心裏更想明白的,其實是宋箐方才所說的另一件事。

“你所說的避之不談的秘密……是什麽意思?”謝宣出口問道。

“民女說不出确鑿的話來,但聽他們那日的言語,此事似是與薛史官也有些關系。”宋箐垂下首, 轉言又道, “而且民女認為,此事若是暴露了……”

她說到此處, 忽然噤了聲,叫謝宣感到有些奇怪。

謝宣很快接了話, “會如何?”

“或許……”宋箐擡起頭來,用最為淡漠的神情講出了最為驚心的言語。

“滿朝之中皆為罪人。”

在謝宣從丞相府回到皇宮,又來到寝宮之中後, 他在寝宮內又看見了白枝雪, 他背對着寝門動也不動, 低頭凝視着那張半米高的長木案,不知道在看些什麽, 卻像是已經在這等了許久。

見他實在看得出神, 連門外的動靜都不曾聽見半點,要是在往日, 一點點不對勁的風吹草動就能叫這位将軍回頭。

于是謝宣有意放輕了步子, 對方的父親害得自己煩悶了七天, 遇到這樣的好機會,他頓然起了惡作劇的心思。

當他壓輕步履行至白枝雪身後時,卻聽對方忽然喚道,“皇上。”

原來對方一直曉得他進來了,謝宣頓然沒了興致,繞步走至木案後坐下,低首看向鋪滿了奏折的桌面,“既然知道朕回來了,你怎麽還對着此處……”

忽然之間,當瞧見案上那張攤開的信紙時,謝宣出口的話登時沒了下文。

他竟然一直都忘記将這封信放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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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元狩寄給他的這封信自他收到看完為止,他就不曾動過,一是因為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變故,二是無人會對這張除了奏折就是書卷的無聊桌子起興趣。

當他再次擡頭時,看向白枝雪的眼神裏已經有了不易察覺的戒備。

今日,他也與白枝雪提及過他要出宮見一個人。

“皇上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白枝雪開了口,說的話卻與謝宣心中所想大相徑庭。

除了坐下那一刻外,謝宣沒再看那張紙一眼,他心中抱有對方不曾留意這張信紙的僥幸,倘若他對此多做留意,恐怕才會叫白枝雪生疑。

謝宣神色淡然地應道:“丞相不在府裏,朕問過他的女兒,說他晚上才會回到府邸。朕擔憂白國老又要以為朕跑出去玩樂,就提早回來了。”

“倒是你,又來此處做什麽?”

從白枝雪的目光裏,謝宣問這話時,如蝶羽般纖長的眼睫因眨眼細微地抖了抖。

殿外的陽光洋洋灑灑從紗窗滲透進來,眼睫上像是鍍了一層微光,暖色襯着勝雪的膚色,可當美人睜眸時,眼裏卻天生帶着一股難以接近的寒氣。

白枝雪抛卻心中千萬思緒,把手裏一直握着的一把新劍輕輕置在案上,“臣給皇上找了把好劍,來交與皇上看看是否滿意。”

“劍放在這,你退下吧。”

知曉對方只是來送劍,謝宣懸着的心沉下了少許,只不過他也沒有與對方再閑談一兩句的心情,幾乎沒有半點遲疑地開口逐了客。

白枝雪卻沒挪步,問道:“皇上想在何時練劍?”

謝宣想了想,斟酌道:“朕現在也是閑人一個,還是需看白将軍何時有空了。”

白枝雪彎身作揖,寬瘦的肩膀微微曲着,面色更叫人捉摸不透,“那就明日吧。”

白枝雪離開後,謝宣拿起那把案上做工精致的細劍,忽然覺察了這劍輕得出奇。

他從镌刻着鎏金雲紋的劍鞘裏拔出劍,藏在其間的劍鋒嶄新雪亮。

像是前不久剛鑄成的新劍。

第二日剛下早朝,白枝雪就攔住了正往宮殿臺階下走的謝宣。

謝宣身邊的太監恭敬問候了一聲“将軍早”,白枝雪卻沒有任何理會的意思,轉而低首道,“臣去花園等候皇上,皇上記得帶上劍。”

這話叫謝宣心中有些驚訝,對方最近是吃錯了什麽藥,要這麽急迫于教自己練劍,甚至還送了自己一把鋒利的真劍。

當初做自己的習劍老師時,白枝雪甚至只許他用木劍練習,還要怕他被木劍傷着。

在寝宮換了身輕便的衣着,謝宣叫退了身旁想跟随他一到前去的下人,手裏握着那把輕劍獨自去了皇宮中的花園。

如今到了秋初,花園裏的錦帶花也不曾凋零。

只是他坐着的這把龍椅,卻是無法同謝谌堯祝願的那樣前程似錦,僅僅只是坐穩它,都費勁了他所有的心力。

除去石壇裏的花,這花園裏的樹卻逐漸開始凋零,清晨時已有宮女來此打掃過,但不過半晌,此處的地面上又多了不少黃葉。

白枝雪也換了身簡便的束袖衣裝,他直直地坐在花園的石凳上,一旁的桌上放着那把赫赫有名的封寒劍。

這劍本是他父親的劍,但早在他初次習劍時,白枭之就把這把劍送給了他。

聽到聲音,白枝雪拿起桌上的封寒劍,雙手握着劍給謝宣行了禮。

謝宣自知自己的劍術早已落了同齡人大半,可在他面前的卻是當今劍術冠絕天下的國家大将軍,想到這兒,他出聲詢問道:“白将軍準備從何教起?”

白枝雪也問道:“皇上可有什麽目标?”

謝宣想了想,半晌才說,“要練成謝谌堯那樣,需要花費多少時日?”

實際上,謝宣從未看過謝谌堯練劍或者用劍的樣子,甚至謝谌堯在見他時,身上也是從來不曾配劍的。

只不過他曾經偶然聽過,謝谌堯的武功雖及不上白枝雪,卻也可歸為武學天才一類。

于是乎,謝宣一問完,就立馬覺得自己有些不自量力。

白枝雪頓了頓,适時地給出了婉言相勸,“……皇上當真要以世子殿下為目标嗎?”

本來他自己覺得自己不自量力也就罷了,可沒想到對方也要潑他一盆涼水。何況目标這種事情,不就是在高處樹立着用來追尋的嗎?

雖然謝宣對追尋謝谌堯沒有半點興致,可白枝雪先入為主覺得他辦不到的模樣卻叫他更不痛快。

“朕說錯了。”謝宣笑了笑,“朕要以你為目标,如果要打得過你,需要多久?”

“一刻都不需要。”白枝雪直視着謝宣,眼眸深不見底,言語裏不像是在嬉鬧,“現在就可以。”

對于對方這樣死腦筋的回答,謝宣無語凝噎了片刻,回絕道:“愛卿莫要玩笑了。”

不待白枝雪再有言語,謝宣先一步再問道:“你可有什麽厲害的招式可以給朕看看的?”

“此處太小了,許多招式都施展不開。”白枝雪認真道,“但臣知道一種劍術裏的游戲,是年幼時父親講給我的,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謝宣問道。

白枝雪沉聲道:“臣只有偶然幾次成功過。”

聽到這游戲竟叫白枝雪都如此為難,謝宣頓然起了興致,立馬出口問道:“什麽樣的游戲?”

白枝雪從石桌旁退開幾步,目光流轉在花園各處枝葉繁茂的大樹上,夏去秋來,枝頭上許多綠葉逐漸褪成了昏黃。

他半閉着眼問道:“若是皇上閉上眼睛,還能聽見落葉的聲音嗎?”

這叫什麽明知故問的問題?謝宣怔了怔,疑心對方怕不是把自己當做了聾子或者傻子。可白枝雪又并非是會拿任何事取樂的人,甚至古板得出奇,他說這話,必然是另有一層道理在裏面。

“葉子落地本就是有聲音的。”謝宣應道,“為何會聽不見?”

“臣表述的話也許有些歧義。”白枝雪緩聲道,在這話之後,卻忽然沒了下文。

謝宣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可不待多久,白枝雪忽然閉上了雙眸,鋒銳的眉梢随着輕拂過的晨風動了動。

須臾的功夫,他手裏的封寒劍出了鞘,筆直地沖向右側一棵離着五米遠的大樹,樹上正有一片落葉緩緩落下,被他擲出去的封寒劍的劍速快得離譜,難以用肉眼捕捉到任何細節。

劍身有半截都刺入了粗枝裏,在它刺入樹幹的那一刻,那片落葉恰好落在了另一截暴露在外的劍身上。

然而自始至終,白枝雪都不曾用正眼瞧過五米外的這棵大樹,更妄論提前預測黃葉的掉落。

白枝雪方才持劍的右手依然緊握着,露在袖外的半截手腕與手背有着脈絡分明的青筋,那張俊朗的面孔上仍舊面無神色。

這是謝宣首次如此直觀地見識到原書裏所寫到的那些頂尖的武功。

這樣的速度,想要将敵人一擊斃命,完全是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

在他為眼前的景象震懾得說不出話時,卻看見白枝雪在轉首看向封寒劍身上的那片落葉時,眼裏清晰地流露了失望之色。

白枝雪扭轉回目光,沉着眸慢慢道:“要叫皇上失望了,臣本以為這次能成功的。”

“……”

這樣都不算成功?

謝宣看向那被劍身刺入半截粗幹的大樹,裸/露在外的粗糙樹皮被絲毫未留情面地鋒利的劍刃劃開,心說這個劍術游戲是要将這棵大樹徹底砍倒才算成功嗎。

想到此處,謝宣意識到今早自己已經因為眼前這個人無語了好幾次了。

白枝雪自顧自接着道:“臣練習了許多年,還是不能将落葉漂浮在風中的聲音完全聽清,這游戲還需用劍刃先刺入落下來的葉片,再有後來的步驟。”

謝宣不知對方在謙虛些什麽,“這個習劍游戲也不是一般人能玩得了的,愛卿已經夠厲害了。”

作為一個徹徹底底的門外漢,謝宣甚至覺得白枝雪厲害得有些誇張了。

在這之後,謝宣看着白枝雪使了些基本招式,也有模有樣地照着做了,這些基礎把式他小時候就練過,算不上特別難。

空做一些放慢的動作誰都會,可真正能将這些動作使得爐火純青的,這世上卻沒有幾個。

練劍練得謝宣忘了時間,他能夠回過神意識到此時已經是晌午時分,還是因為有個太監急急跑過來喚他前去用膳。

謝宣出言叫太監退下,說自己随後就到,對方也頗為識相地立馬走開了。他剛想與白枝雪道個別,對方卻先一步說了話。

“皇上在宮外有個想見的人。”白枝雪說話的聲音有些低沉,“臣鬥膽想問,這個人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晚點可能還有一章吧!

然後明天就能寫到陳哥出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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