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戰敗
起義軍部隊是通過河道偷渡到了淮南城境內, 所以這場相隔一年的争奪戰,是在城中打響的。
淮南城狼煙四起,朝廷禁軍與民間起義軍打得不可開交。
許多臨近淮南城的郡縣都收容了不少流離失所的難民, 還有部分逃不到收容處的, 多半都死在了城中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
聽前線的通報說,與淮南城為鄰的楚郡外有一條幹涸荒涼、渺無人跡卻遼闊的石道。
前些年的旱災一過,石道旁的土地早已幹裂,天氣也變化無常。
久而久之,這條石道也被多數人遺忘。
等到這仗一打,尋常的道路上沿路都有官兵嚴加看守。
為了防止有心之徒趁機渾水摸魚進入其他郡縣, 過關的手續也設置得分外繁瑣。
這條本被遺忘的石道成了許多着急逃離淮南城的難民的唯一選擇。
最為漫長的寒冬無聲無息地來臨。
其實早在反賊偷渡之前, 淮南城就已經出現過數起守關禁軍深夜被刺的事件。
地方官員懷着一腔熱情,不間斷地上書城內近況, 去請求朝廷的增援。
偷渡事件後,淮南城內的禁軍駐紮營被大火燒了個精光, 營內的禁軍死的死傷的傷。
在此事發生後,又足足過了一個禮拜,朝廷才終于幡然醒悟般派遣了援軍前往淮南城。
由于事态緊急, 援軍到達楚郡後, 選擇了跨越石道入境。
他們懷着勢必要速戰速決的輕松心情跨入石道, 卻看見屍橫遍野,聞見臭氣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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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沙埋沒屍骨, 此處早就變作人間煉獄。
淮南城的遭遇傳遍各地, 屢屢懷抱希冀屢屢心灰意冷的百姓被徹底激怒,地方官員盡全力平息民怒, 卻已然是無用之功。
正因為朝廷開始的不作為, 起義軍的隊伍在淮南城內不斷壯大。
另一邊, 身為當今聖上的謝宣只知戰況激烈嚴峻,卻無人告知他戰況因何激烈嚴峻。
甚至他覺得,這戰況似乎也并不像朝中官員說得那般焦灼。
畢竟在如此形勢下,白枭之也只遣派了數量不多的禁軍前往戰地,而将軍府中的婚禮依然如期舉行。
因它牽絆了朝廷裏諸多利益相關,這場婚禮辦得十分莊重,在戰事不歇的情況下,還整整擺設了三天三夜的宴席。
皇城外戰火紛飛,皇城內卻鑼鼓喧天,操辦的還是大将軍的婚事,謝宣心覺荒謬卻也無權幹涉。他愈來愈覺得,他應有的憤懑不平皆被皇宮厚重的高牆吞噬了個精光。
等到這門婚事正式結束後的次日,白枝雪忽然來皇宮中尋他,當面跪地向謝宣請命,容許他領兵前往淮南城平息戰亂。
謝宣心裏湧上諸多感慨,卻一句不曾說出。
他處處受人管制,白枝雪向他請命征戰本是必做之舉,在如今的他看來卻處處顯露着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虛情假意。
在得到謝宣敷衍的應允後,白枝雪披甲帶劍,隔日就領兵踏上了前往淮南城的路途。
在白枝雪離開後,宮門外看守的禁軍暫且也不見了蹤跡。謝宣的禁足生活也在這個冬日畫上了句號。
謝宣雖然意外,卻也不曾多想。這段時日無人管束他,謝谌堯也不知在忙些什麽,許多天都沒有來找過他。
這麽一來,謝宣便隔三差五往賈府裏跑。
謝宣的意圖是為了賈朔,不過他并非每回都能見到賈朔,但卻每回都能見到賈卿言。賈卿言一面十分嫌棄他,一面又與他聊起了淮南城的近況,還硬要與他這個皇帝賭這一戰哪一方會贏。
賈府的花園裏覆滿了昨夜下了一整夜的細雪,謝宣與賈卿言對坐在石桌邊的石凳上。
被他們二人視線緊盯着的石桌上,平攤着一張賈卿言在宣紙上潦草勾畫成的煜朝領土的地圖。
地圖上的淮南城,已經被賈卿言用紅色的筆墨圈起。
天氣愈漸嚴寒,謝宣雖有些畏冷,卻不喜用裏外三四層的衣物把自己裹得行動不便。
他只在裏衣外披了件寬厚的墨色狐皮大氅,露在袖外的修長手指膚白勝雪,細看之下,指尖被寒風凍得輕微泛紅。
謝宣把手指往寬袖裏縮了些許間距,只露出一截食指,用指尖重重地戳了戳紅圈內的畫得歪歪斜斜的淮南城輪廓。
“賈二公子,你管這塊疙瘩叫淮南城?”謝宣輕挑眉梢,半阖着眼打量着宣紙上淩亂抽象的線條,說着又拿指尖敲戳了兩下。
賈卿言毫不在意,冷聲道:“位置準了就行。”
謝宣問道:“賈二公子剛剛的話的意思是……等起義軍攻下淮南城後,并不會立馬乘勝追擊去往近鄰的楚郡?”
“一支匆忙組成的隊伍打勝了仗,首先要做的事當然不是立馬去打下一仗。”
謝宣順着話道:“是什麽?”
賈卿言擡眸淡淡道:“最首要的,當然是先選個老大出來。等你的陳公子回來了,你說不準也就知道他是做了老大還是做了小喽啰了。”
謝宣對賈卿言随口調侃的話不甚在乎,這種對他來說早已有了答案的問題,壓根沒有知不知道這一說。
至于賈卿言總是故意把謝宣與陳元狩的關系說得十分暧昧這件事,只要他沒在其他人面前這麽講,謝宣便也能一笑置之。
倘若陳元狩真的是他的人,能任他呼來喝去,他又何苦每日在皇宮裏愁苦自己會不會在哪日就被處心積慮之人害死了。
這段日子裏,謝宣除了與賈卿言的面見得頻繁之外,與宋箐也見了不少面。
宋箐與白枝雪成了婚,也就住進了将軍府。在這之後,她就時常來皇宮裏見謝宣。
但宋箐不與謝宣談正事,也不便與謝宣在人多耳雜的皇宮談些會招來禍患的話。她僅僅只是每日提着食盒來寝宮,天天變着花樣地給謝宣做早點。
謝宣弄不懂她為何要這般上趕着伺候自己,詢問時也只會得到宋箐有意回避的答案,久而久之,他也就不想再問了。
這個冬天,謝宣在皇宮與賈府兩頭跑,見到賈朔的次數卻寥寥無幾。
賈大商人這些日子也不知跑去了皇城外的何地,但賈卿言說他的确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去賈府的次數多了,賈卿言心情好時甚至還會主動去皇宮接他一程,不過很顯然,賈府的二少爺一年到頭也沒幾天日子是心情好的。
于是,謝宣整個冬天裏總共也就坐過賈二公子的兩次車。
兩個人的面見得多了,謝宣也覺得他與賈二公子的關系似乎并不像最初那般避之不及了。
悠閑的日子過得很快,深冬也走到了末尾。
今日,謝宣從賈府回到皇宮後,還去皇宮花園裏站着賞了會兒冬梅,等他回到寝宮中看到存了數日早已堆積成山的奏折,忽然就覺得有些困倦。
叫退正在打掃寝宮的宮女後,謝宣加快效率批完了木案上千篇一律的奏折。
這一整個冬天的早朝與呈上來的奏折,皆說的是淮南城的戰況有多麽焦灼。
這奏折呈到謝宣面前,他卻不知這些大臣想叫他做些什麽。
禁軍的掌控權在白枭之手上,如今他的親兒子白枝雪正在淮南城領着禁軍打仗,倘若白枝雪打不過起義軍,他這個空有頭銜的皇帝又想得出什麽法子來支招。
原本以為能輕易打勝的淮南城一仗節節敗退,禁軍的威嚴大打折扣,敗得讓朝廷裏這些大臣們神志不清地拿謝宣當起了救世主。
謝宣合上最後一本批閱完成的奏折,緩緩起身打了個呵欠,轉身向着屏風後的床榻走去。
他剛走過屏風兩步,僅僅轉首随意瞥了一眼屏風上繪着的山水圖,登時就腿軟了大半。
屏風後的紅木木板上躺着一只圓瞪着雙眸的死貓,絨毛覆蓋的脖頸處有一道極深的刀痕暴露在外。
木板的顏色已近深紅,它脖頸處汩汩流出的血把身上的白毛幾乎全染紅了,盡管如此,在它身下的木板依然被染成了近黑的朱紅。
謝宣克制着起伏極大的心情,指尖卻不可自控地顫抖起來,把他恐懼的情緒盡數暴露。
他用抖着的左手握緊了同樣抖動得極為劇烈的右手手腕,用力擡起右手捂住了即将幹嘔出聲的嘴巴。謝宣瞪大着逐漸變得幹澀的雙眸,卻流不出半滴眼淚來。
地上的白貓是老皇帝在謝宣十歲時送于他解悶的寵物,迄今為止也陪了他整整六年,謝宣緊緊捂着嘴克制着幹嘔的欲望,卻不敢閉上眼睛。
白貓瞪着眼與他四目相對,卻早已無法動彈。謝宣注意到,它的細須與眼睫都是濕潤的,應當是沾落在這兩處地方的細雪融化所致,而今日也的确下了雪。
“……來人。”
謝宣無力地垂下還在微微顫抖的手,出嗓的聲音沙啞得不像話。他把這話說得太輕了,門外侍候的太監完全聽不到他的聲音。
這般觸目驚心的恐吓擺在眼前,他卻只能在徒勞無功地發抖。
謝宣的左手覆在了胸膛前,努力讓劇烈跳動心跳回歸平常,他慢慢握攏了方才捂嘴的右手,輕呼出了一口濁氣。
“在寝殿外候着的,通通都給朕滾進來。”
謝宣把話說得不輕不重,卻能叫殿外的人清清楚楚地聽清。
不過須臾的功夫,兩名太監便踉跄着跑了過來,在看清謝宣面上的愠色後,兩人的膝蓋與額頭登時都着了地。
他們的動作不謀而同地做得如此統一,倘若只是平常生氣之事,謝宣早已被這動作逗得發笑,可他現在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他現今還不夠老實嗎?他到底還有哪裏做得讓這些人不滿意?如今的意思是要叫他連睡覺都睡不安穩了嗎?
謝宣沉眸看向跪地的兩名太監,低聲道:“擡頭。”
跪地的兩名太監的肩膀微微抖動,卻沒敢擡起頭來。
“朕叫你們擡頭!”
謝宣震聲吼完,頓覺方才刺激之下的頭暈眼花在這一刻鋪天蓋地朝自己襲來,他伸手扶住了屏風,才不至于叫自己跌倒在地。
太監們惶恐擡頭,還不曾凝住視線,其中一名太監就被大步向前走了幾步的謝宣抓着衣襟拖拽向了屏風處,又被強硬地摁下了頭。
太監瞪着雙眼與屏風後同樣瞪着眼的死貓四目相對,頓然全身都發起抖來,半晌說不出半個字。
那太監的身形稱得上有些臃腫,謝宣将他拽到屏風又摁下他的頭後,幾不可聞地輕聲喘息了兩聲,他半閉上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太監雙腿抖成篩糠的可笑模樣,忽然失去了審訊的欲望。
嚴冬即将結束,皇宮裏到處都是竊竊私語,負責飼養宮中寵物的宮女的眼睛紅腫了一禮拜。就這麽一直傳到冬天的最後一天,幾乎皇宮裏的每個人都知道了,皇上養了六年的白貓死了。
與此同時,前線傳來淮南城失守的定論。
淮南城一戰中,起義軍的表現如同有戰神相助,打得朝廷禁軍毫無招架之力。
禁軍落敗而歸,淮南城脫離朝廷管控,自立為國,疆土上喊響了定北王的稱號。在其他尚且歸朝廷所有的土地上,對朝廷失去信任的百姓也緊跟着流傳起了這個初出茅廬的名號。
民間對定北王的認知少之又少,卻已經在心中把他當作了能拯救一切疾苦的戰神。
很快,春天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陳哥下一章就來見公主啦。這一次不讓他跟公主談上戀愛的話我是不會讓他又消失一段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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