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春日
賈朔在正室的紫檀木椅上坐定, 接過身旁的下人手裏端着的茶杯,扶着托盤打開杯蓋,面目頗為享受地喝了口溫熱的茶水。
他在皇城外呆了兩月之久, 為各種事忙的不可開交, 現在屁股可算是挨上了自己府邸的座椅。
剛到他喉嚨處的溫茶還沒徹底咽下,正室外的長廊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緊接着,正室虛掩着的門被蠻力一腳踹開,驚得賈朔被尚且還在喉間的溫茶嗆得咳了好幾聲。
來人身着暗紅色寬袖長袍,煙眉微蹙,眼眸上挑, 眉目精致地如同筆墨勾勒而成, 縱使尚且還是少年,淩冽的美豔卻未被年紀削減半分。
美人停住腳下的步履, 纖長的眼睫微垂,在眼下鋪蓋出一層淡薄的陰影, 把冰涼的眸色襯得暗沉。
謝宣沉着面色把手裏捏攥着的沉甸甸的包袱重重扔出,包袱跌落地面後又滾了兩三圈,堪堪抵到賈朔的靴邊。
包袱的面料是粗糙的髒灰布, 卻由眼前這位金枝玉葉、貌若谪仙的小美人行過長廊提了一路, 想必過路的人看得十分違和。
謝宣的手指上也沾染了不少塵灰, 他的皮膚很白,穿了紅色便彰顯得更白, 半點不和諧的顏色都格外矚目。
賈朔并未先去察看對方扔過來的粗布包袱, 反倒凝目看了兩秒正室門外。
“賈二呢?”賈朔問道。
謝宣冷聲道:“我和你有事要單獨談談。”
賈朔把手裏的白玉茶杯遞回下人手裏,“白老三又找皇上麻煩了?”
謝宣凜了凜眸, 強調道:“先把包袱打開。”
賈朔擡眸給下人使了個眼色, 下人在桌上放下茶杯, 俯身打開了包袱上的布結。
布結一松,粗糙髒亂的灰布平鋪在了地上,布上躺着一只四腿蹬得僵直的死貓,眼珠渾濁,脖頸處近喉的刀痕怵目驚心,體毛上的血跡早已凝固幹涸。
“這……”賈朔愣了片刻,啓唇欲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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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先皇送給我的貓。”謝宣接上他的話,“前幾日蹊跷地死在了我的寝宮裏。”
賈朔凝眸又打量幾秒地上的死貓,輕啧了兩聲,“謝少游送的東西,當真樣樣都能觸黴頭。”
謝宣不理會此話,自顧自接着說下去,“我本以為它早已被宮人在某處下葬了,可就在今早下早朝後,我在皇宮花園的石壇內看見了這個包袱。”
賈朔認真聽着謝宣的講述,話語結束時卻沒吭聲。
謝宣又道:“宮中有人三番兩次想恐吓我。我查了三日,世子又查了三日,把宮裏所有的下人通通盤查了個遍,個個的說辭都不像在說謊。”
賈朔問道:“皇上是想讓賈某來幫你查?”
“不必了。我來這裏是想告知賈大人,無論有何變故,我們的交易都照常進行。”
謝宣沉着的面色稍作緩意,又撣了撣指尖殘留的灰跡,轉變了自稱。
“朕輾轉反側想了數日,這些天來,朕唯一做過的與以往不同的出格之事,唯有頻繁地來賈大人的府邸中拜訪。”
“有人覺得此事對他有威脅,甚至還想以惡作劇的形式讓朕知難而退,但朕不可能會讓此人輕松如願的。”
謝宣沉聲繼續道:“朕不僅要查出賈大人所托之事,也必定要揪出這兩次惡作劇的幕後主使,朕要他比地上的這只貓死得痛苦百倍。”
賈朔來不及出聲說上半句應答,謝宣就已經準備轉身離去。
在臨近門檻時,謝宣側身回眸,垂頭看向地上僵硬發臭的死貓,半掩在寬袖裏的手指細微地發着抖,就這麽定睛看了許久後,略顯嘶啞的聲音冷不防地在正室中響起。
“勞煩賈大人找個好地方,幫朕把這只貓埋了吧。”
說完後,謝宣早已失掉等待回應的興致,他拂袖離去,轉了一道彎後,與抱臂倚在長廊檐柱處等候他的賈卿言迎面碰上。
“說完了?”賈卿言垂下手臂,低眸看向謝宣空空如也的雙手。
“說完了。”
問完話後,二人相對無言。
賈卿言定了定神,忽然低聲道:“你穿紅色很好看。”
“什麽?”謝宣心中念想諸多,此話在他耳中響得十分含糊。
“沒聽見就算了。”
賈卿言應話的散漫态度一如既往,他耷拉着面色從衣襟下的領口處取出一塊白帕,徑直抓過謝宣的手腕,将謝宣手指上沾染的髒灰擦了一遍,又把那塊白帕放在了謝宣的掌心上。
謝宣愣了愣,“賈二公子一個習武之人怎麽還随身帶帕子。”
“皇上不是習武之人。”賈卿言淡淡反問道,“怎麽不随身帶帕子?”
謝宣看着手心上那塊已經有了灰跡殘留的白帕,對于賈二公子突如其來的貼心之舉,他覺得有些摸不着頭腦。
“賈二公子。”謝宣出聲喚他,“這段時間你能不能幫我留意一下送到皇都客棧的信件。”
“不能。”
“啊?”謝宣心說賈二公子怕不是背着他分裂出了兩個人格,就這麽短短幾秒,對方對他的态度卻好似有着天壤之別。
“記得把帕子洗了。”
賈卿言向着後方轉過身去,在跨出第一步前,留下了一句頗為殘忍的言語。
謝宣的心中湧上片刻的無語凝噎,“……還、還要洗啊?”
堂堂頂級富二代怎麽活得這麽摳門?
賈卿言微側過頭,“不然給你白用嗎?”
謝宣放棄了與對方争論這個幼稚的問題,但一面又掙紮道:“那信呢?”
“……”
“卿言哥……”
“陳元狩要是送了信到皇都客棧,我會來皇宮裏交給你的。”賈卿言把話說完,又出聲反問道,“滿意了嗎?”
謝宣的舊招還沒使完,賈卿言就先一步截斷了他的話。
雖在心中吐槽了一句對方未免也過于喜怒無常,但謝宣表面依然極快地點頭應答道:“滿意了。”
回到皇宮後,謝宣聽寝宮外等候的太監說,太後拖人往他宮中送了件禮物。
等他進到寝宮中,一眼便瞧見了木案上成堆的奏折上,置放着一只做工精細、做成蝴蝶樣式的紙鳶。
太後的這件禮物讓他想起,在春天到來後,在皇宮裏放風筝玩樂的宮女的确不在少數。
朝廷裏剛打過敗仗,軍心渙散,但這些卻影響不了常年活在皇宮高牆內的宮人們的心情。
而對于謝宣來說,他心中清楚自己此時定然被多雙眼睛盯看着。
于是他便又做起了老本行,在皇宮裏頭裝起了對危急國情毫不在意的纨绔。
春日一到,燕雀閣的第二次考試也就到了。
一考完試,許琅就又來到謝宣的寝宮裏想與他閑聊一番。
彼時,謝宣正在花園裏跟宮女學着如何放風筝,拜訪住處卻沒見着人的許琅從太監嘴裏聽說此事後,當即也抵達了花園處。
許琅一來花園,不會放風筝的人便由一位變作了兩位。
于是乎,這一個下午,許琅連正事都忘了與謝宣講,一門心思與謝宣一同向宮女求教如何放風筝。
一直到許琅終于把風筝放到空中又不慎夾入樹杈後,他才驀然想起了正事,與謝宣說起了燕雀閣的這一次考試。
許琅一貫話多又總找不準正題說,謝宣将他啰裏啰嗦的話總結下來,大致就是說他這次考試考得十分不錯。
謝宣對此感到非常欣喜,倘若許琅真的能夠做官,對他來說,必然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第二日,謝宣叫了謝谌堯,讓他把樹杈上挂着的紙鳶取了下來,然後又堅持不懈地學了好幾日如何放風筝。
教他的人從宮女變為了謝谌堯,但謝宣依然沒能學會如何放風筝。
謝宣沒料到的是,他還不曾與這只紙鳶較量出高低,陳元狩的信件就送了過來。
信中的意思簡單明了,陳元狩說到會在今日回到皇城,他到時還會再寫一封信,希望謝宣能如約去客棧中見他。
朝廷的官臣終日對定北王的存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而定北王本人卻即将大搖大擺來到皇城,還要住進皇城裏最好的客棧,屬實是挑釁意味十足。
又過了兩天,賈卿言又一次親自拜訪了謝宣的寝宮。
謝宣本以為是陳元狩的信件到了,不過賈卿言卻說他是應他父親的要求來到皇宮,要接謝宣去皇都客棧的某處看一看。
下了馬車,賈卿言走在前面,領着謝宣到了皇都客棧的二樓。
等到進了一間二樓盡頭處的住房,謝宣這才意識到,賈朔要他看的,是陳元狩當時的住房。
謝宣注意到,賈卿言踏入房中後,還把房門也虛掩上了。
這間住房中的陳設與被褥都十分整潔,左面的牆壁上釘了四處鐵釘,挂着一塊雕刻而成的木靶子,靶上的正中心處還刺入了鐵制的短箭矛。
房間內的圓桌上,放着一條被折疊好的長條黑布,寬度恰好能遮蓋住雙眼。
在它旁邊,放了許多僅有食指長短的箭矛,樣式與标靶上的箭矛并無什麽分別。
謝宣凝眸望了一會兒,身側站着的賈卿言出聲解釋道:“我父親向将軍府買了那封檢舉信後,就一直對陳元狩處處關照,不僅幫助他在皇城裏隐藏身份,還把這間房間一直為他留着。”
賈朔痛恨當今的朝廷,性情又古怪。他能因一封信對陳元狩心生敬佩,從而與反賊産生私底下的勾結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此事在謝宣聽來并不算十分意外。
難怪賈卿言當時能夠将陳元狩的事說得頭頭是道,這些恐怕皆要歸功于賈朔。
謝宣剛想問些什麽,門外卻突然傳來客棧店小二的聲音,他先是喊了聲少爺,之後講的話大致上是說客棧的賬本出現了差錯,想叫少爺親自審看一遍。
賈卿言在聽到這些話後,面上的神情肉眼可見地變得不耐煩了許多。
他側頭看了一眼謝宣,開口道:“你在這裏待一會兒,我很快回來。”
謝宣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在賈卿言離開後,他把目光又挪轉到了房間各處的陳設上。
在陳元狩離開後,此處應當也被整理過,但許多陳元狩沒帶走的東西,仍留在這間住房中。在桌邊的凳子上,謝宣看到了他初見陳淵時,陳淵懷裏抱着的那本厚重晦澀的古文書。
賈卿言嘴上說着“很快”,卻足足走了一刻鐘還不曾回來,謝宣坐在凳上,粗略地翻完了那本古文書後,還不見房外傳來腳步聲。
謝宣擡手合上厚重的書冊,目光流轉着定在了桌上的長條黑布上。
想了片刻後,謝宣伸手抓過黑布,将身子對準木靶所在的方向後,扯開被疊好的黑布遮蓋住了雙眼,又在腦後打了兩次簡單的繩結。
謝宣往身後的桌子摸索了一會兒,總算是拿住了一支短箭矛。他在心中回憶了一番木靶的位置,卻實在是想不精确。
謝宣猶疑着是否要摘下面上的黑布再多看兩眼,肢體動作卻十分誠實地先一步擡手覆上了腦後。
眼前能供他看到的景象除了黑色之外再無其他,謝宣擡手摸索到繩結處,嘗試了半分鐘後,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似乎嫌這布條過于松垮,于是就綁了個死結出來。
在謝宣自認倒黴地與自縛的布結作鬥争時,屋外終于傳來了腳步聲。
沉穩的腳步從遠及近,一直傳到近在咫尺的門外,緊接着,便是推開木門發出的“吱呀”一聲。
謝宣的眼前還纏着黑布條,他尋着開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過去,先一步出聲調笑道:“賈二公子,什麽樣的賬本需要看這麽久?”
話剛說完,謝宣聽着腳步,大致能感知到來人離他又近了些。
由于看不到這屋內的具體景象,謝宣心裏忍不住胡思亂想起來。
賈二公子故意不說話,莫非是看出了這布條後綁的是個死結,故意要逗他玩吧?
想到這兒,謝宣凝聲問道:“賈二公子怎麽不說話了?”
下一秒,謝宣感受到一陣溫熱的氣息向他貼近,一只觸感粗糙的手覆上了他腦後纏着的死結,隐約之間,他好像還聞到了海風的氣息。
盡管眼前還是漆黑一片,來人在謝宣的腦中卻忽然有了最為貼切的一張面孔。
不待多久,比較起常人要低沉許多的聲音在極近的地方響在了謝宣耳邊,“誰是賈二公子?”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每天的更新時間也大致都是這個點,小天使們不用再問啦,總有種被催命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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