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打探

謝知州這三日的路程, 讓許多宮中之人都在這三日中心神不寧。

第一日,薛書仁将燕雀閣春考的成績交到了謝宣手裏。

望着這位老史臣面上含着驚詫的喜色,謝宣的指尖輕撫過寫着排名的卷軸, 一路移至最左行, 其上出人意料地謄寫着“許琅”的名諱。

看見這熟悉人名的那一秒,謝宣的腦子幾乎空白了一瞬,他把這卷軸合攏打開反複了看了好幾遍,另一只手還在案底掐了掐大腿肉。

确認卷軸無誤也并非是在做夢時,謝宣才語帶關切地出聲詢問,“許大人的兒子, 這次怎麽忽然考得這麽好?”

薛書仁弓着背與他行禮, “臣批閱考卷時與皇上此刻同樣驚詫,不過許小公子幼時就聰慧過人, 陪着大學士讀了不少書冊。這些時日以來又學得刻苦,能後來居上也不失為是意外之事裏的預料之中。”

薛書仁了解許琅品性, 在見到這份成績後只對他贊賞有加。

可等到這成績下發到燕雀閣之中,還是引發了不少無憑無據就傳稱許琅舞弊的謠言。

不過向來心大膽大的許琅對這謠言毫不在意,甚至還有心情來謝宣殿中與其講述宋邵欽神氣全失後硬要奪他在卷上寫的文章的流氓行徑。

“你給他看了嗎?”謝宣在案上支着手肘, 悠聲問道。

許琅挪了塊軟墊置在了木案旁, 盤坐在當今聖上身側, 手裏把玩着一把嶄新的白扇,講話的架勢也像極了說書。

“這姓宋的書呆子先是以奪命的架勢要來我手上搶卷子, 我心胸開闊與他說二兩銀子看一行字, 打對折後付我五兩黃金就好。你猜怎麽着?”

“怎麽着?”

身為聽書人的謝宣正開着小差,他用指尖摁平了在他膝上躺着的小土狗頭頂上的一小撮豎毛, 全程都聽得漫不經意。

許琅惱聲道:“他竟然罵本半仙不配做官!”

應當是因為許琅說這話時聲音揚高了些, 小土狗登時從謝宣的雙手裏掙離, 瞪大了漆黑的圓眼滿臉戒備地沖着許琅猛吠了兩聲。

許琅低頭望着正用乳牙兇狠地磨着他褲腿的棕黃色的土狗,把右手的折扇往案上一置,意欲雙手并用把纏在他腿邊嗷嗷叫的小狗拖走。

下一秒,謝宣輕輕叩響木案,不急不緩地敲了三下。

原本面目兇惡大張着嘴的小狗瞬時從許琅身邊跳開,怏怏貼到了謝宣腿邊,用舌頭輕舔了兩下他垂在軟墊上的白皙手指。

許琅在一旁看得想将此狗的狗頭擰下來,他嘴上唾棄了一番這只小狗僅僅三個月大就能熟能生巧地做着狗腿行徑的丢臉品性,完全忘了他在認識謝宣的第二日便殷勤地扶人下馬車的狗腿模樣。

如若不是因為他此番前來并非只是為了逗小皇帝開心,他定要讓這條懵懂無知的小狗知道一下什麽叫做人心可畏。

想到這兒,許琅擡眸喚道:“皇上,我此次來殿中,是有要事啓奏。”

謝宣愣了愣,卻覺得這僅僅只是許琅玩鬧前佯裝出來的肅穆,斂眸一道玩笑道:“許公子有什麽要事要與朕……”

許琅眼見着這只小土狗不知輕重地在那根纖瘦的白皙手指上磨牙,直到一陣倒抽的吸氣聲傳來,漂亮手指的指腹上有了一顆頗為深入的泛紅齒痕。

許琅看得心頭一跳,心裏嘶磨着牙,幹瞪着一雙想将這狗立馬扔出殿門外的憤懑眼眸。然而狗不知人心,與他對視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像是一點不屑于眼前兩腳生物的妒意。

謝宣望了望土狗嘴裏新生出的一顆窩藏在不顯眼位置的尖牙,登時明白了一切。

他心中忽然記起陳元狩的話,這小狗的利牙長得這麽快,對方的話倒也不是全無道理可言,只不過行事實在粗暴了些。

謝宣仍記得許琅說過的上一句話,于是又問了第二遍,“許公子想說什麽?”

要事在身,許琅稍許鎮定下來,肅然了臉孔慢慢道:“在下有要事要與皇上啓奏。”

這話表面上與許琅先前說過的倒也沒什麽太大的分別,可神情與語氣卻更肅冷了些。

謝宣忽然覺得許琅或許是真的有要事要與他相商,神色也變了變。

望見對方神情的變化後,許琅沉聲講述道:“燕雀閣午休時,多數人都是回到家中或差遣家中的下人帶來食盒,但丞相的愛侄在冬末的某天卻帶來了一位府邸裏的廚子,不經允許便在宮廷膳房準備午膳。”

謝宣把每句話都聽入了耳底,這段話語調平平,他心中有股預感,許琅要與他說的重點并不在這一段故事中。

果然,許琅以相同的語速繼續道:“宋邵欽帶來的那個廚子,在下不幸在歸家前見過一次,面貌觀着不像是給官家子弟做飯的,倒像是個手裏握過殺豬刀的粗鄙之人。”

“此人雙目呆滞,面貌猙獰,行事卻畏畏縮縮,宋邵欽一句訓斥就能吓得他跪地求饒。”

許琅沉着眼眸,辨不清晦暗的目光所視何處。

“這個廚子性情看似怯懦無能,我在路過此人時,聞到了一股濃烈刺鼻的腥臭味。”

“腥臭味?”

謝宣将這三個字用似問非問的語調重複了一遍。

“皇上,我在賈府中見過那只還未埋入土中的死貓,全身上下所受的傷唯有脖頸處駭人的那道深刀疤,我與許多刀具的刀口對照過,其中最為吻合的……”

許琅沉聲道:“是我在街市用五個銅板買來的一把生鏽了的殺豬刀。”

謝宣的心髒漏跳了半拍,即刻凜眸揚聲問道:“宋邵欽的廚子現今在何地?”

“他死了。”

“死了?”

“就屍首的僵硬冰冷程度來看,他應當在冬末就蹊跷死在了家中。”

謝宣又問,“他家中可有婦孺?”

“應該早已逃了。”許琅答道,“他家中無人也無錢財,只有一具臭氣熏天的屍體和……”

“五頭餓得四肢無力口含白沫的豬。”

“許公子知道這麽多事,為何卻在之前一句話不曾與朕講過?”

言語裏傳達的信息字字陌生可怖,謝宣強定着心神,不讓說話的語調虛浮卡頓。

聽到此話後,許琅并未有片刻的窘迫或結舌,反而不動聲色地繼續把話說了下去。

“我先前說過,要做皇上的丞相。我與皇上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皇上與我說到如今的朝廷密院,管轄權在宋忠興的手裏。”

“我為此事從冬末奔波到初春,又由今日轉告于皇上,是想向皇上證明一件事。”

寝殿裏的下人早已被差遣到殿外,偌大華麗的宮殿除木案邊盤坐着的兩位未及冠的少年外,再也沒有第三個人。

原本趴在地上的小土狗悄無聲息地爬到了謝宣膝上,前腿向上舉起,似是還要往更高的木案頂攀爬。

“什麽事?”謝宣問道。

“如今的皇上奪不回密院,我只是個半路出家念書的學士之子,更不可能做到在今日就當上丞相。”許琅沉聲道,“但皇上如今在宮中消息閉塞,正是需要耳目之時,我想……”

話語驀然停頓,謝宣把案上的奏折移開一些間距,擡手将騷動不安的小土狗抱到了木案上。

他凝聲道:“直言便可。”

許琅起身站起,跪在了案前,稽首後又躬直了脊梁,他雙手端正作揖,再看不出半點插科打诨的纨绔模樣。

“如若皇上不嫌棄,在下可以傾盡全力,來讓平天樓成為皇城裏的第二個密院。”

第二日,昨日為許琅的種種話語思前想後沒睡好覺的謝宣才幡然醒悟,謝知州最快明日就要抵達皇城,而他卻對此毫無準備。

謝知州本人對于謝宣來說,與先前的太後沒有什麽區別,之所以毫無區別,是因為他與謝知州同樣從未見過面。

除去襄王謝知州外,謝宣本來應當還有兩個哥哥。

可仿佛是老天硬要讓他單獨與野心勃勃的謝知州作對似的,這兩個哥哥一個在幼時感染了嚴重的風寒,未及冠就病死在了宮中。

至于另一個,謝宣在這個書中世界剛有自主意識的那一刻,就從許多宮中傳聞裏得知,他有個哥哥得了治不好的瘋病,如今應當還被關在皇宮地處最偏僻的宮殿裏。

在謝宣被封為太子時,謝知州也被封為了襄王離開皇宮抵達了皇城外的封地,他将兒子送到皇宮裏由宮人養大,自己卻不曾來這皇宮裏看過一眼。

謝知州早已錯過了他生母無數次生辰,此次卻借此來到皇宮,不是謝宣硬要多想,而是如今四面夾擊的局勢不容許他有半秒的天真。

眼下最重要的大事,是謝宣對謝知州所有的印象都來自原書,書裏說的也大多都是負面詞,他并不知道謝知州具體是個怎麽樣的人。

為了這一事,謝宣最先叫來的,是世子謝谌堯。

進了寝殿後,謝谌堯左顧右盼,目光最終落定在謝宣腿邊的小土狗上,瞬時之間,一人一狗眼對着眼,興致勃勃地用眼神打得熱火朝天。

謝宣擡手蒙住了土狗的眼睛,“我有事要問你。”

謝谌堯硬擠着在謝宣的軟墊旁坐下,“什麽事?”

謝宣側目一詞一頓地斟酌道:“你覺得你爹性格……好嗎?”

“謝知州?”

“……你還有第二個爹?”謝宣對身為二傻子的謝谌堯直接喊出他父親名諱這件事抱有的震撼不比昨日的震撼來得小。

謝谌堯伸出最中間的三根手指,“我九歲從皇宮離開第一次去見他的時候,謝知州上下望了我一遍,說了三個字。”

“什麽話?”

謝谌堯少有的翻了個白眼,“你誰啊。”

在世子那裏受到一次震撼後,迫于形勢的急迫性,謝宣又鼓起勇氣去找了太後。

太後在春日時送了他玩樂用的紙鳶,二人的關系在皇宮裏的宮人們看來好了許多。

等在寝殿裏徹底聞夠了濃郁的香薰,又靜默着喝完了一大杯熱茶後,謝宣膽戰心驚地出聲問道:“母後覺得……襄王是個什麽樣的人?”

太後把手裏繪着精致花鳥的茶杯遞到了嬷嬷舉着的茶托上,擡了擡眼皮,只說了三個字,“白眼狼。”

謝宣:“……”

在他沉默時,太後又補充了三個字,“像他爹。”

謝宣輕捂着心口從太後寝殿走出來,卻不知下一個該去找誰。

他問的這兩個人,一個是謝知州的兒子,一個是謝知州的生母,他們對謝知州有這樣奇怪的評價,只會讓謝宣更對即将到來的與謝知州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心生懼意。

思量許久後,他選擇乘車去賈府,找上了有段時日未見的賈朔。

這一次,謝宣直接把下人遞來的茶杯往桌上一置,直言切入了正題。

“賈大人見過襄王嗎?”

賈朔很快理解其意,低笑道:“皇上是把賈府當情報處了嗎?”

謝宣假笑道:“事态急迫。”

“我去年見過他一面,與年輕時的謝少游在某些方面上倒是挺相像的。”賈朔神色淡定地喝了口茶。

太後同樣也提及過類似的話,謝宣急忙追問道:“……具體呢?”

賈朔凝聲道:“狼心狗肺。”

“……沒了?”謝宣不在意賈朔與老皇帝有什麽舊年恩怨,他只對這模棱兩可的話相當不滿意。

賈朔搖了搖頭,“還有四個字。”

謝宣無語得想回他一句著名的粗話,但終究抑制住了這陣沖動,“什麽?”

賈朔合上了茶杯杯蓋,“多半有病。”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沒有大灰狼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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