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擔當

田螺生意苦是苦了些,卻比菌子好做。

這年頭,除非廚娘廚子,不然每個傳承,手藝都好不到哪去。

範溪炒田螺多少要些技藝,別個縱使想學,亦學不來。

作為縣城中獨一味小食,今日仍客似雲來,範溪他們挑來的四五十斤田螺在晌午時分便全賣完了。

範溪将木桶鐵鍋等留在縣裏,讓她大兄晚上歸家之時背回去,她背個背筐,先行回家用午飯。

早上她兩位兄長與她一道去摸了田螺回來,又千叮萬囑她一人千萬不能獨自下河摸田螺,範溪便打算下午将田螺尾部剪掉,再削點竹簽子。

回到家,外祖母見她一頭汗,接過她的籮筐後,不禁心疼道:“太陽那樣大?你怎麽也不帶頂草帽?好歹遮一遮,瞧你,皮子都曬紅了。”

範溪雙手扇扇風,笑道:“早上走得急,忘拿了。”

“你啊。”外祖母點點她的額頭,伸出粗糙的手點她額頭,“快進去歇歇,我給你端粥飯來。”

“哎。”範溪應聲後,先進內室看她娘。

安娘子正巧醒了,正倚在床頭歇息,見女兒進來,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招招手,讓女兒來身旁。

範溪大喜,“娘,您今日好些了?”

“好多了,睡得累了,便起來坐坐。”安娘子示意女兒到床頭坐下,慈愛地用帕子擦擦她額頭,“外頭熱罷?”

“還成,不算太熱。”範溪親親熱熱地抱着她的手臂,小聲道:“娘,我們今日賺了二百五十七個銅板。”

安娘子溫和笑笑,“這麽賺吶?”

“那可不?獨家生意嘛。”範溪觀她臉上還有一絲蒼白,道:“娘,我們下午殺只雞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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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便不殺了罷?”安娘子摸着女兒順滑的頭發,遲疑道:“家裏的雞要留着下蛋,今日家裏忙累,你與你大兄二兄,還有你婆婆每日煮個雞蛋補補,莫虧了身子。”

“再怎麽也不差那幾個幾個雞蛋。”範溪勸她道:“再說,院子裏那只老母雞不是不怎麽下蛋了麽?就殺那只,我們日後再抓小雞來重新養過。”

安娘子心疼女兒,頂不住她央求,松口道:“也好,那便殺那只雞,等會你自個多喝兩碗湯。瞧你這手腕,都快比竹竿還細了。”

範溪笑:“怎麽會?上頭還繃着皮肉呢。”

安娘子重病未愈,無甚精神,範溪陪她說了會話,讓她躺下,自己出去用飯去了。

中午雖只煮了糙米雜糧飯,菜卻有涼拌茄子與昨日剩下的炒臘肉。

範溪一眼望去便知道,這盤菜早上剩那麽多,中午還剩那樣多,她外婆一點都沒動。

老人家慈祥地望着她吃,範溪從辣椒裏頭撿了塊大的臘肉,舉到外祖母嘴前,“婆婆,您吃一口。”

“我吃過了。”外祖母避開不願吃,“你多吃兩口,好生補一補。”

範溪堅持,“您吃過了也再嘗一口,您若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外祖母無奈地笑笑,最終只好吃了那片大臘肉。

範溪這才自己用起飯來,她幹了一上午活,早就餓得不成,現在終于能吃飯,她不禁快速咀嚼起來。

外祖母見她這樣,什麽都未說,只是幫她倒了一碗白水來。

範溪家原本和村裏其他人一般,渴了便去水缸裏舀一瓢水來喝,還是範溪覺醒前世記憶後,覺得這樣不太妥當,堅持要将水燒開來喝,大夥才改。

用過飯,範溪問:“婆婆,家裏可還有熱水?”

“有,不多?你要洗澡麽?我再去燒點。”

他們這裏燒火一般打三個相連的竈,大竈用來炒菜,後頭那個小一點的竈通常放口鍋,燒大竈時餘熱會過去,剛好燒點水。最小的那口竈跟後竈并排,在小竈上燒火也能燒熱後竈的水。

“嗯,洗個頭。”範溪摸了把頭發,嫌棄地皺皺鼻頭,“都快馊了。”

“胡說,分明幹淨得很。”外祖母笑着摸了把她細軟的發,“我再去給燒點,你先歇歇。”

泛起站起來,“我先舀點洗頭,待會再洗澡。”

“我去給你舀去,你去拿衣服洗澡。”

外祖母去澡房提木桶出來,準備給她舀水。

範溪進屋去拿衣裳,她有幾套衣裳,雖都是粗布衣裳,好歹有得替換。

她拿了一套幹淨的衣裳,又拿了包無患子磨成的粉,然後去澡房裏。

外祖母動作利落,她頭還未洗完,老人家已将洗澡水給提回來了。

“可要婆婆幫你舀水沖頭發?”

“不用,我自個來就成。婆婆,你快去躺着歇一歇,莫累着了。”

“這點活,哪累得着?”外祖母朝她慈愛地笑了下。

秋日陽光明朗,外頭的日光自高高的窗子斜斜打進來,帶來一小塊光斑。

範溪此刻暗沉的膚色已完全看不清楚,只見她眉目分明,五官嬌豔無匹,小小年紀,卻已有幾分傾城之色。

外祖母一生在鄉下,無甚見識,心下卻也不免暗暗心驚。

範溪未察覺出老人臉上的憂色,她一頭一臉都是灰,好不容易把自己搓幹淨,渾身清爽地換了新衣服出來。

外祖母見她一張幹淨白嫩的小臉,如出水芙蓉般,肌膚幾欲生出光暈,心裏的憂慮濃厚了些。

範溪出來後,又去屋裏拿一盒黃褐色的粉末出來,放一點到破碗裏,和水調了,抹到臉上,幾個呼吸時間,範溪又成了那個臉色黑黃的小丫頭,除眼睛萬分清澈分明外,再不見那份明麗。

外祖母見此情景,心裏嘆息一聲,問:“你這粉末要抹到何時?”

“先抹着,反正不傷肌膚。”範溪毫不在意地一笑,“若何時不用抹,洗去便成。”

外祖母:“即便不能洗去,也少抹點,過兩年你便該說親了。”

“無礙,過兩年再說。”範溪拿粗布帕子,站在陽光下擦頭發。

她頭發濕漉漉,披在腦後已快及腰。

與她同齡的許多女娘們待頭發長得差不多時,便會拿剪下一段頭發去縣城中賣,若發質好,還能賣上幾十文錢。

範溪倒從未賣過頭發,她一想到原本長在自己腦袋上的頭發有朝一日被做成假發髻戴在那些夫人小姐頭上,身上便快起雞皮疙瘩。

即便再窮,她也不願賣這種東西。

外祖母摸着她段子一般濃密黑亮的頭發,感嘆:“我們溪兒這頭發長得可真好。

“您頭發好,我娘頭發也好,我就像你們。”

外祖母笑道:“我們的頭發可沒你的好,你這頭發跟段子一樣,出去外面賣都得比別人多拿兩個銅板。”

外祖母幫她擦着頭發,手一動,突然見她領口的皮膚全都紅了,禁不住擔憂地問:“這脖子怎麽了,怎麽紅了?”

“無礙。”範溪撩開肩頭的衣服給外婆看,不在意地說道:“破了點皮。”

“你那哪叫破了點皮,你這已經是長了大水泡了!”外祖母一看吓一跳,急忙站起來,“不成,我得拿茶籽油給你擦擦,你在這裏等着。”

她說着匆匆放下手頭的東西,去房間裏拿茶籽油過來。

範溪繼續擦頭發,她今日背的東西多,又背了挺久,肩膀不小心被磨出泡來了。

其實這水泡不怎麽疼,亦不影響她繼續幹活。

這具身體哪哪都好,就是有一點麻煩,身上的皮膚經常磨損,磨破後結的繭子又十分容易掉,而後長出柔嫩皮膚,一身皮膚好像怎麽磨都磨不出繭子。

外祖母自屋裏拿來茶籽油給她抹,還給她上了點藥粉。

範溪實在累了,上藥的時候禁不住腦袋一點一點。

外祖母見她這模樣樣也不吵她,就讓她坐在屋檐下睡。

她頭發還未幹,只能披在腦後,上不了床。

外祖母弄好她這頭後,拿剪子出來剪田螺,時不時看在屋檐下抱膝睡着的外孫女幾眼,臉上帶着笑意。

下午,夕陽西下時分。

範遠瞻先回來,他挑着擔子,一進院子裏,鼻端便聞到一股藥草味。

他心中立即咯噔一下,擔憂妹妹今日上山時摔到了哪。

再一擡眼,他卻見院子裏妹妹趴在她自個膝頭睡得正香,臉上神情恬靜,兩頰生着薄暈,帶着一絲嬌憨,不像摔着了的模樣。

他略微放下心,輕輕放下擔子,看着院子裏坐着睡着了的妹妹,也不敢大聲,輕手輕腳走進廚房,壓低聲音問他外婆,“婆婆,誰傷着了?怎麽屋裏一股藥味?”

“還能有誰?”外祖母一努嘴,“你妹子今日背的東西多,肩膀磨出了兩個大水泡。”

範遠瞻沉默了一下,“我沒用。”

外祖母嘆口氣,“這話哪能這麽說?溪兒是個好的,你們也是個好的,小時候吃點苦頭不要緊,好日子還在後邊呢,咬着牙頂一頂,苦日子很快便過去了。就是,以後成婚後,你們可莫忘記你們妹妹的好,溪兒不容易吶。”

範遠瞻一大好男兒,險些被他外婆說得雙目含淚。

他吸吸鼻子,“哎,我知。婆婆,天還未黑,我去撈點田螺。”

說着他轉身去拿籮筐,不待外祖母應,匆匆挑着空籮筐又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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