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野契

馬車噠噠地漸漸走遠,後頭揚起一股塵灰。

眼見馬車就要出村,荊娘再顧不得什麽,扯開嗓子叫:“來人吶,搶孩子啦!”

尖利的聲音霎時撕破長空。

青天白日,每戶人家都有不少人在家,聽她這麽一叫嚷,舉村皆驚。

“好膽!”

“什麽?!”

“哪來拐子?!”

“快快快,去叫人!”

“我聽是不是荊娘聲音?”

沒一會,在家之人,無論男女老少,都舉着鋤頭,提着木棒出來了。

有幾個老人,還拿着根晾衣杆出來瞧。

荊娘一看見人,忙遠遠喊道:“就是那輛馬車,快攔下。”

“哎!”

他們聲音大,馬車上人也聽見了,駕車人趕馬,皮鞭上抽在馬身上,馬車噠噠地跑了。

牛角娘在家亦聽見了聲音,出來揚聲喊:“偷什麽孩子,溪娘簽了賣身契!”

聽到動靜的人有人略一遲疑,沒過去攔,馬車便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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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娘氣急,“只聽父賣子,母賣女,溪娘父母俱在,何來祖母賣孫女的醜事?!”

荊娘也道:“先攔下再說,若不是心虛,馬車為何要跑!”

村人聽他們說得亦有理,忙接着跑去。

好在他們村小路窄,馬車又大,壓根跑不快,這般前面的人還能攔一把。

正是上午時分,到處都是人出來做活,聽到動靜,村外不遠處做活的男人們也扛着鋤頭逼停了這輛馬車。

馮三娘沒想到做這麽個生意還惹來一身腥,她從馬車裏探出一張胖實的臉,“這人是我買的,你們村裏的事情自己掰扯,為何攔我?”

有青年男子怒道:“賣不賣先下來來掰扯清楚再說。”

柴娘十數年沒跑那麽快,發髻全散了,人披着一頭亂發,喘着氣喝到:“我溪娘何在?!”

馮三娘男仆正趕車,她又探出頭來,只扔昏迷的範溪在馬車裏頭。

範溪聽到動靜,連滾帶爬,一咕嚕探出頭來,虛弱道:“婆婆,我在這裏。”

旁邊的嬸子忙将她抱過來。

柴娘一眼看見她臉頰上被捂得斑駁的紅痕,脖子上還被掐得青紫,趕緊把人摟在懷裏。

荊娘趕過來,将他們護在身後。

村子裏其他人拿着鋤頭鐮刀堵着馬車。

其中一壯年男人範湖生喝到:“你們怎麽來我們村搶人?”

馮三娘翻了個白眼,“笑話,我買人,你們村要賣人,這怎麽能怪我,賣身契還在我手上呢。”

說着,她從懷裏摸出賣身契一晃悠,旁人想看,她又收回來。

柴娘護着範溪,冷笑一道:“老身我活了五十多年,從未聽說過祖母賣孫女的醜事!這身契做不做得數還得兩說。”

馮三娘臉一僵,“怎麽做不得數,若是不服,我們去告官,看看縣太爺怎麽判。”

柴娘立刻接道:“好哇,就是你不去,老身我也要拉你去見官,來村裏騙良家女孩兒,豈有此理!”

馮三娘沒想到這個老婦一點都不怕見官,還威脅自己,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要說什麽。

她眼睛望向範溪,範溪正被柴娘護在懷裏,柴娘旁邊又圍了不少婦女,且村中青壯就在一旁,這攤子生意眼見是做不成了,她嚷道:“這女孩花了我二十兩銀子,若不把人給我,銀子給我還回來。”

村人一時竊竊私語,不曾想範溪居然賣那麽高的價格。

荊娘冷哼一聲,“你錢給了誰就問誰拿去,這與我們何幹?”

他們說話間,裏正範抵和村中幾個族老也到了,範抵一看,先道:“賣身契是怎麽回事,先拿來瞧瞧。”

馮三娘滿臉不情願。

範抵看看村中子侄,一偏頭示意他們動手。

馮三娘帶來的那男仆雖高壯,卻也抵不過一村青壯,沒多會就被按得嚴嚴實實。

馮三娘亦被按住了。

荊娘從她懷裏搜出賣身契,遞給範抵看。

範抵先前讀過書,認得上面的字,一看這上面的字,臉色就陰沉下來。

此時賣身契一式兩份,喚做“立賣字”,這立賣字須得說清楚買主要買之人的姓名、年齡、相貌、賣身緣由。

這上頭寫的便是:牛角娘有一孫女,名範溪,年十歲,因母親病重,家貧無藥,情願賣與馮三娘名下為奴。

範抵望向牛角娘,不悅道:“牛角娘,你家哪裏家貧,需賣孫女度日?”

牛角娘半點不怵,“我家的人,我賣與村裏何幹?”

柴娘道:“這還是我外孫女,你敢賣我外孫女,我必得讨個說法,憑什麽你就能賣我外孫女?”

“嫁到我家來,就是我家人,怎麽,你要将你女兒接回去不成。”

“我呸!我好好的人嫁到你家,被你這老潑婦折磨得不成,我這就接我安娘回去,還你家人!”柴娘看她一眼,又看向村裏其他人,“範家村若是這麽磋磨別家女,賣別家兒孫,還有哪個敢嫁到範家村來,哪個敢娶範家女?”

柴娘這話一出,大夥臉上神情變了。

這年頭,一宗一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村裏因這名聲壞了,大夥以後嫁女娶婦都不好說了。

族老萬青爺道:“這事去大廳說,帶人過去。”

範抵應了聲,半村人裹挾這馮三娘與牛角娘他們去村中祠堂大廳。

這事今日必得解決,人則是萬萬不能讓人帶走,不然整個村的名聲便壞了。

有人去請安娘過來,也有人去縣城學堂尋範積蘊。

大夥一塊到大廳之後,萬青爺、睿能爺、安家爺幾位族老端坐在上頭,範抵也坐在旁上。

馮三娘被請到這裏來,站到另一邊,知曉今日不能得逞,便道:“這原是你村之事,與我無幹,将賣身銀還來,我這就走。”

安家爺看過賣身契後冷笑一聲,“這身契一無中人,二無範溪父母許可,原就是野契,憑這野契就想帶走我範家村人,真當我們村人好欺負?你等着,看等會我們不拉你去見官,判你個拐賣良家子之罪!”

“我冤枉吶!”馮三娘委屈道:“你們村牛角娘要賣孫女,特拉我過來,我就一生意之人,她喚我來,我這不就來了麽?”

安家爺不看她,望向牛角娘,“牛氏!你為人祖母,未經兒子兒媳點頭,擅自賣出孫女,不慈不愛,有違人倫,我範家村可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了?”

安家爺三兒是外頭官老爺的幕僚,牛角娘先前給兒子走關系便走的是他的關系,聽他話這般重,牛角娘也有些慌了,張了張嘴又不知如何說。

村裏人看向牛角娘,氣氛十分肅穆。

光從天井裏落下來,牛角娘看着這滿祠堂昏暗,被這點光晃得發昏。

“溪兒!”有婦人聲音凄切。

安娘此時被人扶了進來,她一進來便跪下朝族老們磕頭,淚如雨下,道:“求族老們救命。我自嫁入範家來,伺候公婆,養育子女,自認盡心盡力,未有過失之處。現今我相公寵妾滅妻,婆母背着我賣女,範家若是容不下我,我願帶着兒女自請下堂去!”

“這話嚴重了。”萬青爺示意她左右的婦人扶她起來,“你先莫急,甘林他必定不知此事。”

睿能爺一雙冷眼看着牛角娘,“牛氏,将身契交出來,賣身銀錢還回去罷。這樁荒唐買賣不作數。”

牛角娘抖抖嘴唇,“這……其實溪娘不算我家人!”

她這話一出,衆人看看她,又看看範溪。

牛角娘指着範溪接着說道:“我孫女兒生下來便有不足之症,未過夜便死了,現在這個範溪乃是我怕曾氏月子裏哀毀過度,特從外頭抱回的棄嬰。若不信,大夥可看她長相,她可有類父像母之處?”

誰都沒想到這裏頭還有這內情,一時齊刷刷看向範溪,範溪一臉震驚與茫然,一時回不過神來。

牛角娘道:“李氏久病,我家養這女孩兒養那麽久,也算對得起她……”

她還未說完,安娘便斷然打斷她,“你說謊!我自個女兒是否被人掉包我能不清楚?”

村人只以為範溪身世一朝揭破,她受不了,卻不想她接着道:“事實并非如我婆母所說。”

“啊?”

“難道範溪是安娘親女?”

安娘盯着牛角娘,道:“溪兒并非我親女,也也非棄嬰。我女兒出生第二日,我婆母當時還在胡家做事,當時我躺在床上做月子,明明聽見有一婦人與我婆母說話,還有嬰兒哭聲。”

“那時我剛出生的小女兒去了,我正傷神,聽見嬰孩哭聲,我掙紮下床走去床邊看,卻見一慈和婦人将一個玉雪可愛的孩兒交與我婆母,另交于我婆母一個錢袋,言稱這裏有五十兩銀錢,知我女兒剛去了,請我婆母将這女孩兒收下,充做我女兒養,養大之後幫着尋一好人家嫁了,我婆母亦答應得好好的。”

安娘喘了口氣,幾乎站不住,“我婆母明明應了人家,又拿了銀錢,現在卻換了個說法。”

誰也沒想到,這事情還能牽扯到這地步,衆人都有些目瞪口呆。

安家爺威嚴問:“牛氏,此話可是真的?”

牛角娘垂下腦袋不說話。

村人見她這模樣,知曉這大抵就是真相了。

一想牛角娘做出這不信不義,不慈不愛之事,族老們都氣得腦袋發疼。

安家爺對範不難說道:“範不難,你去将家中溪娘的賣身銀與身契找出來,銀錢還與人家,身契交給我們撕去。”

萍娘在人群中聽到,頓時一陣心疼,二十兩,這樣大一筆錢,就要給出去了,下意識地扯住範不難的袖子。。

安家爺一雙眼睛望過來,範不難心中一凜,低低應了聲“是”,轉身回家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女人的地位在宋明理學出現之前不算低噠!

本文架空,唐後歷史拐彎,那些惡心人的宋明理學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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