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齊管家和莫老守在靜王府主院內, 彼此對視了一眼,難得都幽幽長嘆了一口氣。
看着眼前緊閉的大門,齊管家抿了抿唇道。
“王爺和雪胖胖都進去了好幾日, 除了進食喝水, 會有專人送到院門口, 其他時候,根本不見王爺和雪胖胖出來。”
“莫老,老奴很擔心王爺。”
莫老擰了擰眉,先前在餘杭郡的時候,是他最先找到的宋溪亭。
當時的莫老差點有些不敢上前, 坐在馬車裏的人是宋溪亭,可他跟随宋溪亭多年,卻從未見過他那個樣子。
便是曾經戰場上生命垂危之際,宋溪亭也沒有流露過這樣的模樣。
像是冬日将斷未斷的枯枝, 脆弱易折。
他抱着那只貓,久久未動, 雖未湊近, 但莫老能看出那只貓已然沒了氣息。
莫老皺了皺眉, 踟蹰片刻, 還是決定上前, 但他剛挪動步子, 卻見宋溪亭忽然直起了身子, 空洞的瞳孔也像是漸漸有了焦距。
他發顫的指尖緩緩擡起,在那只貓的鼻尖處放了一會,接着他擡起了眸快速看向莫老。
莫老第一次在宋溪亭眼底看到那麽激烈的洶湧情緒, 只見宋溪亭緊緊抱着那只貓, 大步走到莫老面前。
“莫老, 她還活着……對不對?”
這也是莫老第一次聽見宋溪亭這樣小心翼翼地同他說話。
莫老心尖詫異,垂了垂眸,探了一下貓咪的鼻息,他眼裏的驚詫更甚,方才已然沒了呼吸的小貓咪,竟真的突然又有了呼吸。
莫老沖宋溪亭點了點頭。
莫老記得,當時的宋溪亭愣怔片刻後,竟破天荒對他笑了笑,好一會,他低了低聲道。
“謝謝。”
可未曾想,只是過了幾日,宋溪亭再次沒了笑容,且比先前更為陰郁,從江南回到上京之後,便将自己和那只貓關進了屋內,連早朝都不去了。
丁派和朝堂上多少言官對他虎視眈眈,彈劾他的折子已然在皇帝的萬字桌上疊起高壘,但宋溪亭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可沒一個人知道,宋溪亭究竟為何如此。
莫老頓了頓:“你先守着王爺,我去去就回。”
***
屋內漆黑一片,壁上的蘭草燈裏蠟燭只剩下了一層薄薄的白底。
尋常那只愛待在嬰兒床上滾來滾去的胖橘貓,此時正縮在床底瑟瑟發抖。
宋溪亭坐在床對面的地板上,他下巴長出青色短小的胡渣,墨發披散在肩頭,一雙幽深的眸子盯着眼前的床一動不動。
宋溪亭已經不知這是第幾日。
可……
沒有聲音,還是沒有聲音。
縮在床底的貓,不會親近他,不會想要貼着他,不會蹭着他的脖頸,也不會想吃辣味菜……
每一個“不會”,都在提醒着宋溪亭,它不是梅雪嫣。
那真正的梅雪嫣……
宋溪亭抿緊了唇,空洞的眸子溢出了難以言喻的痛苦,像是車輪壓指般。
他雙手扶住額角,發白幹裂的下唇有着深深的齒痕。
不,她會回來的,她能來第一次,就能來第二次。
宋溪亭緩緩放下了手,平素冷靜的眉眼,此時看着卻像蘊藏某種偏執的瘋狂。
***
三個月後。
十一面具下的臉十分嚴峻,他手裏有一份極為重要的情報要同宋溪亭彙報。
但靜王這段時日天天守着那只貓,只偶爾會外出一陣,根本不理朝政之事,就連聖上召見都不管不理。
再這麽下去,北梁輿論将會對靜王越來越不利。
十一知道宋溪亭現在聽不進去情報,他只能将這條重要的情報寫在紙上,置于宋溪亭的書桌前,然後沖着宋溪亭的背影拱了拱手。
下一刻,十一消失無蹤。
窗外清寂的月光輕拂在桌面的冊子上,上面的“雲家”二字顯出了些許皎潔。
……
從淮南道到上京城的官道上,樹影綽綽,喜鵲栖息,浩浩蕩蕩十餘輛馬車行李,一看就是山匪眼裏的“大財主”。
可這一行人從淮南道出發以來,沿路皆是平安,這還多虧了前頭有禁衛軍開道護衛。
在林間休息之時,雲家的家仆上前給坐在大石頭上的禁衛軍統領送水喝。
家仆客客氣氣,但禁衛軍統領更是客氣,平素兇巴巴的面容,面對着雲家家仆卻是笑盈盈的。
等到雲家家仆走後,旁邊另一個身穿盔甲的人同禁衛軍統領道。
“老大,你怎麽對一個下人都這麽客氣啊?”
那禁衛軍統領低聲答道:“小子,你這就不懂了吧,我來同你好生上一課,你可知,淮南道雲家這次進京目的是什麽啊?”
盔甲男子搖了搖頭。
禁衛軍統領伸手掩唇,繼續:“丁太傅的身體快不行了,丁派需要一個掌舵人,淮南道雲家家主就是被丁派推選的下任掌舵人。”
盔甲男子眼睛瞪大,禁衛軍統領給他使了一個眼色:“所以,眼下正是能好好在雲大人跟前争表現的最佳時機,別怪老大沒提醒你。”
盔甲男子頻頻點頭,一副感恩的模樣。
不過過了會,盔甲男子看着禁衛軍統領英俊的面容,忽然福至心靈,小聲道。
“老大,聽說雲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可是名震淮南的大美人,這您要是同她有一段佳話,豈不是美上加美……”
聞言,禁衛軍統領倒是神色一肅:“這話可不能亂說。”
“雲家大小姐确實是名震淮南的大美人,但這位大小姐自小就定下了娃娃親,我們啊,還是老老實實在雲大人争表現吧,別搞這些旁門左道的。”
盔甲男子糯糯點頭,但很快卻摸了摸後腦勺,有些奇怪。
這雲大小姐早已過了适宜出嫁之齡,若是定有娃娃親,為何到現在還沒出嫁呢?
稍作休息之後,一行人再次啓程,前往上京而去。
而中間第三輛雕金雲錦紋馬車內,一位續着美須的中年男子同一位杏眸的妙齡少女,正一人手拿着一冊書,靜靜研讀。
車內香爐,袅袅飄出白煙,一室典雅檀香。
若是只觀畫面,中年男子同妙齡少女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都透着宛如芝蘭的文雅之氣,他們讀的定然是先賢的開悟之書。
可……
“爸,這都是我這個月看得第十八本小說了,這劇情我都能知道這個員外的小妾外面的情郎,肯定就是這個員外的夫人的弟弟,這一眼看到頭的劇情,一點新意都沒有,您是怎麽在這待這麽多年的。”
“雪嫣啊,爸看小說沒你看得種類多,這些古代的話本子對爸來說還算新奇,我還覺得挺有意思的。”
“啊?哦!那你開心就好。”
雲玉成津津有味地又翻起了幾頁,一旁的梅雪嫣則放下書,靠在馬車上的金絲軟墊上,随手撿着一粒花生放進嘴裏,目光輕輕落在身旁的雲玉成身上。
她神情倏而有些恍惚,感覺十分地不真實。
而這種不真實感,在三個月前,更是明顯。
三個月前,她本是中了毒同宋溪亭在一起,她迷迷糊糊間,同宋溪亭說了好多話,但到後面,她突然心口一痛,眼前徹底歸于黑暗,意識也徹封閉,可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她便已然成了雲家的大小姐,雲雪嫣。
她剛醒的時候,立馬就想下床去找宋溪亭。
宋溪亭最後的樣子太過偏執,梅雪嫣擔心宋溪亭會出事。
可她還沒邁出屋門,便遇上了拄着拐杖來的祖母,梅雪嫣沒有祖母,但面對頭發花白的長輩,她也不好忤逆。
正當她想同這位長輩說明情況時,她忽然從祖母口中聽到了一個名字。
“雪嫣,你可終于醒了,你不知道玉成為了你忙前忙後,身子骨日漸消瘦,前不久剛生了一場重病,祖母我差點也沒能挺過來,幸好你終于醒了,來快随祖母去看看你爹。”
玉成?
梅雪嫣身子僵住。
雲老夫人見拉不動梅雪嫣,有些納悶地回頭道:“雪嫣你這是怎麽了?”
梅雪嫣回過神來,一把反抓住雲老夫人的手腕,神色似不可置信道:“您說我爹叫玉成?!”
雲老夫人拍了一下梅雪嫣的手背:“這孩子怎麽生了一場病,不止病糊塗了,還沒大沒小的,那是你爹,怎麽能直呼其名呢?”
梅雪嫣糯糯點頭,趕忙跟着雲老夫人去了雲玉成的院子。
等見到躺在床上的雲玉成那一刻,雲玉成和梅雪嫣兩人好像同時福至心靈,不論是站在垂簾外的梅雪嫣,還是躺在床上的雲玉成,皆是情緒激動。
雖然雲玉成同梅玉成長相有差別,但眼神沒有變,梅雪嫣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
而梅雪嫣現在這具身體同自己現代社會的模樣幾乎一模一樣。
後來梅雪嫣才了解到當年的梅玉成消失的真相,原來當年梅玉成竟遇到了難得的磁場糾葛造就的時空穿越,梅玉成說他走進那個小區的時候,就感覺哪裏有點不對勁,只走了幾步就感覺眼前一陣扭曲,再然後身體傳來抽離的巨痛,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便已然成了雲玉成。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梅雪嫣聽着瞠目結舌,但想到自己都能穿成一只貓,也很快便接受了這件事。
梅雪嫣後面也同雲玉成交代了自己穿成了宋溪亭貓的事。
雲玉成聽着卻是恍然,難怪先前梅雪嫣這具身體裏的靈魂看着像一只貓,也是因為像貓,所以雲玉成對外只能說梅雪嫣生了重病,平素也只找幾個親近的下人照料她。
雲玉成初初穿書時,對這個世界一點都不了解,且他根本不想留在這,他還惦記着梅雪嫣,他若是不在了,梅雪嫣該怎麽辦。
可在知曉自己的女兒竟然也叫雪嫣時,雲玉成趕忙去了梅雪嫣的院子,雲雪嫣竟真的同梅雪嫣長得一模一樣。
但梅雪嫣幼時似是發過一場高熱,看着不過三歲小孩的智商。
可雲玉成端詳着雲雪嫣那張同現代梅雪嫣一模一樣的臉,覺得此事可能有蹊跷。
果不其然,他去尋了永淨道長後,永淨道長道,雲雪嫣這是犯了離魂症,眼下這具身體裏只有一魄,其他三魂六魄皆不在此,只有等其他三魂六魄歸位,才能真正清醒過來。
這話,讓雲玉成看到了希望,也讓他找到了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的意義。
也許有一日,他還能同梅雪嫣再次重逢。
而現在,他終于等到了這一日。
雲玉成和梅雪嫣久別重逢,便是梅雪嫣想立馬動身回上京看望宋溪亭,也因雲玉成的身子骨停了下來,雲玉成先前因為她生了一場大病,好好休息也得有個幾個月。
中間梅雪嫣不是沒想過要給宋溪亭遞消息,但雲玉成是丁派的人,雲玉成告訴梅雪嫣,她遞過去的消息根本到不了宋溪亭手裏,且還會被沿路查看。
穿成貓,其後又複生成人,這種奇詭之事,梅雪嫣自不可能對外人言,她也只得耐心等待,等着雲玉成身子大好,再跟着他一起回上京。
但梅雪嫣雖不能第一時間去找宋溪亭,卻一直都在打探宋溪亭的消息。而淮南道偏遠,上京的消息傳過來已然滞後了七.八日。
聽聞宋溪亭将自己和他的貓都關在了屋子裏,持續了好幾個月,連上朝都不去了。
梅雪嫣又是揪心,又是覺得有幾分納悶。
那只胖橘貓并不會因為她消失而死亡,有着胖橘貓的陪伴,宋溪亭應該就不會像她最後看到的那樣瘋狂和偏執才對。
現在的宋溪亭,該是一個正常樣子的宋溪亭。
可眼下活在傳聞裏的宋溪亭,卻半點正常的模樣沒有,反而越發像犯了瘋病。
梅雪嫣心思墜墜不安了三個月,終于等到雲玉成身子骨大好,雲家收到聖旨,由禁衛軍護佑,動身舉家搬往上京。
……
梅雪嫣白皙的手指輕輕挑起馬車簾,看着車外匆匆掠過的綠色樹影,林間鳥兒啼叫,鄉野花草鮮活,想着自己離上京越來越近了。
梅雪嫣好看的杏眸微微彎了彎,心中默念道。
“宋溪亭,等我。”
作者有話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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