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乖崽

在吳憂聽到大門那裏傳來的聲音的時候, 臉上的表情都是空白的。他已經想不起自己有多長時間沒有聽到過這個聲音了。在沒有遇到金大哥和嬴先生之前、在那段最糟糕的日子裏, 他幾乎每隔幾天都會夢到這個聲音。但現在, 他已經很久都沒有再夢到這個聲音了。

大概, 就從遇到金大哥和嬴先生的時候開始, 快兩個月沒有夢到她了吧。

吳憂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他有些激動, 卻同時也忍不住恐懼怯懦。他有點想不回應那個聲音,但外面屬于母親的呼喚卻一聲接着一聲,讓他沒有辦法忽視。

金山看着自己養了快兩個月的小崽露出這樣的表情,忍不住啧了一聲, 他看着那桌子上滿滿當當的一堆珍馐佳肴, 手一揮就把它們全部收到了自己的系統空間當中。

在吳憂轉頭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的時候微笑:“你沒辦法向那個人解釋這些東西, 所以,還是來點普通的吧。”

然後那桌子上就多了一碗雞蛋面條,一小碗鹵肉以及一碗鹹菜。和剛剛的滿桌珍馐相比,看起來寒酸極了。

吳憂抿了抿唇, 他張嘴想要說什麽, 卻被嬴勝給踹了一腳屁股:“再讓他喊下去, 周圍的人就要被她給喊出來了。去開門。你怕什麽?”

吳憂被踹了一腳反而像是安心了似的, 他又看了看金山和嬴勝,然後才鼓起勇氣帶着一些急切打開了家裏的門以及院門。

院子外的周小慧拍着門心卻漸漸地沉了下去, 她忍不住開始想兒子為什麽到現在還不給她開門, 是因為他不在家去他大伯家或者小姑家吃飯了, 還是……他不想給自己這個母親開門呢?

如果是前者, 那她要不要去大伯子家看一看?可她實在是不想見那自私的一家子。如果是後者,周小慧輕輕咬牙,她離開也是有苦衷的,那些逼債的人實在是逼的太緊了,她不跑還不知道會被搓磨成什麽樣子呢。明明犯了錯的是她的那個沒用的丈夫,為什麽她也要跟着承擔痛苦?

而且……

而且,在那個時候,有一個人願意給她庇護,願意照顧她還對她好,兩相對比之下,傻子都知道要該怎麽選吧?

周小慧正這樣想着,她面前的院門吱呀一下就被人打開了。看到自己兒子的一瞬間,周小慧是喜悅的,她甚至直接上前一步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憂憂!憂憂!你沒事太好了!媽媽這一個多月都在擔心你!”

吳憂被母親溫暖的懷抱給沉迷了片刻,不過在聽到周小慧說的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的心卻難受了起來。他其實并不想這樣說話,卻忍不住地開口:“那你為什麽不早點回來?”

周小慧愣了一下,松開了懷裏的兒子,有些不解和疑惑地看着他:“什麽?”

吳憂抿抿嘴,那在這将近兩個月裏快要消散的或者被他緊緊的壓在心底的那些委屈不甘憤懑的情緒在面對自己這個最親近的人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就爆發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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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張口,看着自己的母親道:“既然你擔心我出事,為什麽不早點回來?為什麽不陪着我一起?你把我自己一個人留在家裏,就不怕我出事嗎?”

周小慧啞口無言。

她有一瞬間的無措和狼狽,完全沒想到兒子竟然會直接問出這樣的問題。但同時她也覺得委屈,委屈兒子竟然會這樣跟她說話,完全不體諒她的無奈和苦難。

周小慧一下子就紅了眼:“憂憂,你這是在怪媽媽嗎?”

吳憂咬着牙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母親的雙眼,金大哥跟他說過,眼睛是最能夠透露出一個人真實想法的窗戶,誰都沒有辦法隐藏。

周小慧的臉上難過的神色更重,同時也帶上了委屈和一些責備。

“憂憂,你不能怪媽媽。媽媽也是被逼無奈的啊。當時張家的人太瘋狂了,都追着打着要我們賠錢,可咱們家裏哪有錢了呢?家裏就只有我一個女的,我一個人怎麽可能對抗的了他們啊!他們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所以媽媽就只能逃走了啊。”

臘月的寒風呼呼的刮着,在這個時候突然咆哮起來。刺骨的風打在吳憂的臉上,讓他原本就沒什麽表情的臉顯得更加冷了兩分。只是他開口那帶着顫抖和哽咽的聲音,暴露了他此時極度不穩的心情。

“那我和奶奶就不怕了嗎?奶奶最後被氣死了,你知道嗎?你要是怕張家的人,那奶奶死了之後,張家的人也不再找我們麻煩了,你為什麽不回來呢?奶奶的葬禮你為什麽不參加呢?”

周小慧被兒子接連的問題砸地窘迫又有些惱怒。

她不能理解自己的兒子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樣子,更不能理解自己在這個時候回來看望他,他竟然能夠這麽冰冷的對待自己。她可是他的母親啊!

而吳憂同樣也不能理解他的母親的想法。他就靜靜地看着那個一臉委屈和控訴的人,覺得剛剛吃的那些美味,似乎現在都變成了又脹又膩的東西,把他的胃給塞得想吐。

金山和嬴勝此時悄無聲息的站在這一對母子身後,金山那總是帶着微笑的臉上極為少見的露出厭惡和惡心的神色,【這女人看着吳憂的是什麽眼神?她還覺得委屈?肚子裏已經懷上了別的人的崽,還好意思過來看親兒子?】

【她想要看到什麽?】金山冷笑:【想要看到兒子見到她激動高興的表情,還是看到她感動流淚的樣子?】

【當初跑的時候不帶着兒子一起,明明可以回來卻把一切的流言蜚語和壓力都壓在一個孩子的身上,等事情漸漸好轉了才回來?!他媽的這是想摘老子的桃子呢?!我真想一腳把她踹到冰河裏去。】

嬴勝看了一眼難得發火的男人,聲音平靜:【這種人不是很多嗎,不過是自私又貪婪的人而已。你應該有很多手段能夠修理他們。】

金山惡心的不行,同時還瞪了嬴勝一眼:【你這個暴力垃圾統想讓我出錯好把我擠出去是不是?主腦明令規定系統不能随意對普通人出手,你行你上啊?!而且,雖然我見過很多自私又貪婪的人,但這個女人是我養的吳憂的母親,這就格外讓我不舒服了。】

嬴勝看着金山的表情,還想再說什麽,那邊周小慧又開始說話了。

因為兒子并沒有表現出她想象的激動和熱情,周小慧的心也跟着冷了下來,不過現在她還不能走,她看着空曠的院子以及完全沒有改變的老舊的房子,還是伸手拉住了吳憂的手:“外面太冷了憂憂,咱們進屋說話吧。不管之前的事情怎麽樣,你現在不是已經好了嗎?我們就先不說以前的事情了。媽媽給你帶了好吃的飯菜,你自己一個人在家肯定沒好好吃飯吧?今天是大年三十呢,我們一起吃一頓團圓飯啊!”

吳憂低頭看着拉着他的手的母親的手,發現母親的手竟然比自己的手還要軟嫩。他這快兩個月的時間每天都在努力的鍛煉和做醬菜,手上的皮膚也跟着變得粗硬了一些,而且因為要練習刀功,他的手指上還有一些細小的、沒有完全愈合的刀痕。可他母親的手,竟然好像比她離開家之前還要好一些。

吳憂抿着唇。

他踩着地上的雪花,想,怎麽能不管之前的事情呢?

如果不說清楚之前的事情,不給死去的奶奶一個交代,不給曾經憤怒痛苦甚至絕望的自己一個交代,他要如面對抛棄這個家、也在這憤怒痛苦絕望裏加上了重重一筆的母親?他怎麽可能毫無芥蒂的再接受她的回來?

即便他在心中無比渴望溫柔的母親和強大的父親,即便他心中無比渴望一個美滿的家,他也不可能不計前嫌忘記一切的。

因為,曾經的痛苦,真的是太痛苦了啊。

不是一句“前情”就能帶過的。

等周小慧拉着吳憂進入了家裏,看到幾乎沒有任何變動的陳舊的家具眼中閃過意外的神色。

她下意識地就開口:“憂憂,你沒有給家裏添新的家具嗎?你不是賣腌菜賺錢了嗎?”

吳憂的腳步瞬間頓住。他覺得自己的胃更難受了,并且下意識地就轉頭想要找尋那兩個一直在他身後的身影。

然而他身後卻是空氣。

冷汗瞬間爬滿了他的脊背和額頭,吳憂下意識的就開口:“金、”

然後,無比慌張的少年就聽到了一聲嘆息,最後被一只修長的大手按住了腦袋。

在感受到那溫柔的觸碰的時候,少年才把一顆心落在了實處。

【金大哥,我剛剛以為你和嬴先生都走了。】

【你們不會離開的對吧?你不是說過會陪我很久很久的嗎?】

吳憂在腦海裏急切的詢問,連周小慧喊他的聲音都沒聽到。

金山看着這不安的孩子,揉了揉他的腦袋。【放心。不會離開的。至少在确定你幸福之前,我們都不會離開。】

嬴勝聞言在旁邊揚起了眉毛,用吳憂聽不到的聲音道。【任務只要求逆襲成功,并不需要确定宿主是否幸福。】

言下之意你多此一舉了。

結果金山對着他就比了個中指:【你這個冷血暴力只知道任務不管崽的垃圾統!你跟我的差距就是禽獸和人的差距,真不知道你怎麽帶着宿主混到現在的!】

而被禽獸了的嬴大佬:【……】我他麽也想知道,你這麽個帶宿主跟養崽兒一樣的統,是怎麽混到現在還沒被任務搞死的!

金山才不管嬴勝那像刀子一樣的眼神,一巴掌拍在了吳憂後腦勺:【去跟你那個狼心的媽正面剛!老子教了你快兩個月了,這點兒小事你都應付不過來嗎?慫什麽慫,你後面是老子還有那個暴力垃圾統,在這個世界上都沒有比我更牛逼的人,你慫什麽?】

吳憂被拍了個巴掌,拍散了他的沉重和猶豫,還被拍出了精神和戰鬥力。

他在周小慧又一次喊他的時候直直擡頭看向了她:“嗯?媽媽……什麽事?”

周小慧有些狐疑的看着自己的兒子,總覺得在自己離開的兩個月裏,她的兒子已經變了,變得她覺得陌生又……冷漠。她覺得難受,不理解她才離開了這麽短的時間,為什麽兒子就變了。

不過,她還是決定原諒變得冷漠的兒子。

“我給你帶了一只燒雞還有我做的你最喜歡的紅燒大排,還有我包好的豬肉芹菜餡兒的餃子,媽給你在蒸籠上熱一熱,一會兒你就能吃了啊。”

吳憂看着母親從她背着的背包裏掏出燒雞大排還有餃子,第一反應竟然不是高興母親竟然給他帶了這麽多好吃的,而是直接開口詢問:“這些東西你是在哪裏做的?媽媽你這麽多天都在哪裏呢?”

周小慧的手抖了一下,不過很快她就捋了一下耳邊的頭發,有些僵硬地笑道:“媽媽去了朋友家躲着,你不用擔心。我能夠照顧好自己的。”

吳憂點點頭。沒有再問那個朋友是誰。

之後周小慧就去廚房熱菜,她自然也就看到了在廚房裏擺放的整整齊齊的幾壇子腌菜。她眼中露出了一抹喜色。等菜蒸好了被周小慧端上桌,周小慧就坐在桌子旁邊十分殷勤的給吳憂夾菜。吳憂吃着她夾給自己的餃子和雞腿,擡眼看着給他夾菜的母親,默默的吃着飯菜。至少,她這個時候是真心的吧。

周小慧看着吳憂大口大口的吃飯,心裏也是微微一酸。她知道自己的兒子一定在這些時間裏受苦了,她也能夠猜到村裏的人會怎麽樣對待一個殺人犯的兒子,她的憂憂一定過得很苦。她也是心疼的。但是,她是一個女人啊,她也沒有辦法改變這些的。相比吳憂會受些苦難,她這個嫁到村裏的外姓人一定會面對更多的指責和困難,所以她只能離開。她不離開卻要被這些人給逼死給罵死了,她承受不住的。而憂憂……

憂憂是這個村子裏的人,還是一個孩子,那些人一定不會對他做什麽太過分的事情的。所以,憂憂可以留下。她得走。

如果她帶着憂憂跑了,張家人會追着她們,接收她的那個人,也是不會高興的。

所以,憂憂只能留下了。

周小慧再次在心中重複了她的理由,好讓她可以心安理得的面對兒子的目光。以及,說出下面的話。

周小慧用筷子夾了一根蘿蔔條放進嘴裏,她仔細地嘗了嘗,果然是那種酸酸甜甜又帶着一點微辣的味道。很好吃,而且不管是大人和小孩都可以吃。

她放下筷子看向吳憂。

“憂憂。這蘿蔔條是你自己腌的嗎?真的挺好吃的。”

吳憂停下了嚼排骨的動作,點了點頭。按照金大哥教他的話回答:“嗯,幸好做出來的好吃。不然我沒有任何收入只能去大街上撿瓶子了。”

周小慧頓了一下。“那真是辛苦你了。不過現在媽媽回來了,以後這些蘿蔔條都不用你來做了,都交給媽媽就行。媽媽來做。”

吳憂看着這個時候自己母親和大伯母有幾分相像的眼神,低下了自己的頭。

“哦……那以後媽媽都在家住了?我知道了,我會每天配好配料,媽媽你在家切蘿蔔條腌起來吧。”

這顯然不是周小慧想要的回答,她語氣中帶了點急切:“不用不用,你調配料也是很麻煩的。你直接把方子告訴我就可以了呀。你放心吧,媽媽一定不會把方子告訴其他人的。”

然後,吳憂刷地擡起了頭。少年的那雙眼睛直直地和他的母親對視,那眼中仿佛看透了一切銳利的光芒讓周小慧都有些心虛的別開了眼睛,不過很快她又咬着牙看向了吳憂。

“憂憂……”

“你在家裏住嗎?”吳憂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堅持着問着這個問題。

周小慧咬牙,她有些艱難地搖頭:“不行。媽媽不能回來。這村裏的人對媽媽都有偏見,憂憂,我住在這裏的話,他們一定會每天對我惡言惡語、對我指指點點的!媽媽受不了這些,媽媽不能在這裏住着。但是憂憂你放心!媽媽一定會經常回來看你的!而且媽媽以後都會給你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會、”

周小慧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吳憂無比冷漠的聲音打斷了。

“你受不了這些。我就受得了嗎?”

周小慧愣住。她看到兒子的眼神冰冷甚至帶着幾分怨恨。

“你受不了的這些,都是我在這兩個月裏每天都要忍受的。”

“你受不了了,你跑了。可你卻把我留在這裏讓我承受這些。”

“媽媽。”吳憂看着眼前的、似乎不見了兩個月就已經變得非常陌生的女人,冷漠而平靜的說出了最後的話:“如果你不能承受這些,就不應該勉強自己回來。好像你十分想念我并且關心我似的。”

“以及,我是不會把醬菜的方子給任何一個人的。”

“那不是我的醬菜方子。那是我的命。”

周小慧的臉色在一瞬間,蒼白又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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