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卷完

漸漸調整好産後抑郁，但茹素預産期臨近，王荷荷又開始抑郁了。

王荷荷有一次同茹素聊天的時候問：“你既然能看見郭子儀的結局，那能看見我的結局嗎？”

茹素眯了眯眼，“你真想知道？”

王荷荷點點頭。

“聽說你服了藥王谷的秘藥，但你大可不必擔心你會因生産而死，你以後會和他生很多孩子，遠比尋常人長壽得多。”

美人一身天水碧的襖裙，足月的肚子高高隆起，素手似有似無地撩撥懷中的黑貓，有些壞壞地勾起唇角，真的像巫女一樣，說出她的預言：

“二十三年前，在北邙荒山，你就他一命；十一年前，他被惡人構陷入囹圄，要被當街問斬，你上報大理寺熟人又救了他一命。你命中注定要救他三次，最後一次你會因救他而死，這就是你的結局。”

王荷荷有些驚訝，晃了晃杯中茶凝視着茶盞中透亮的茶湯釋然一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也算沒白死。”

“如果你想活命，你可以不救他，”茹素難得地板起臉，“如果不救他，你還會活很久很久……而且一直這樣青春不老。反正你救了他，他也活不了幾年的……相比之下，還是不救他比較明智。”

“生命長短和價值的關系，很難定義，但我知道，我不可能為了保命，眼看着他死去卻見死不救。旁人不理解，你應該能明白，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地活着這人世間，是什麽感覺。”

王荷荷微笑地看着地上亂跑的小白兔，“你就算一個人隐居深谷，依然想養一頭老虎為伴，我也一樣。不過素女啊，你這預言有邏輯漏洞啊，他如果真的有性命之憂了，我借別人的手救他不就好了！這樣我也不會死，他也不會死喽！”

茹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她見過很多不信命的人，但他們最後都信了。她每次都忍不住嘲笑他們。

但是這次，她實在笑不出來。

在她死去之後，他們依舊會活很久很久，然後一起到白頭……因此，她才願意将孩子托付給他們。

她很羨慕，也有些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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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早些認識這兩個人……她也許就不像如今，只是他們生命中的過客，匆匆留下的只有一個孩子。

然而，她洞悉命運的殘酷無情，又悉知命運的大慈大悲。

她能遇見他們的時候，是最好的時候。

雖有不甘，但無遺憾。

☆、教主的慌亂

最近九原的産婆之中又起了新流言。

新上任太守的原配夫人生了三公子後昏迷了三日，眼看着就要咽氣，連壽材都備下了，誰都沒想到那小娘子不知怎滴又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兩個月後，太守沒名沒分的小妾生下庶出的四公子，本來小妾健健康康的，哪知道第二日就詭異地暴斃身亡了。

産破們不免紛紛揣度，那如花似玉的小妾多半就是被主母害死的。如若不然，那小妾生了孩子後還能下地，怎就蹊跷地沒了？而且，都說那主母看起來年紀輕輕的，實際上已經近三十的婦人，長得也就那樣，卻比如花似玉的美妾更得寵，産破們議論紛紛，都覺得這主母禦夫有道，不好招惹。

好在這小娘子出手闊綽，而且産婆們見太守家妻妾成群，免不了日後還要靠着這手藝吃飯，得罪了這小娘子到底也是沒什麽好處，所以只能私下嚼嚼舌頭罷了。

作為當事人王荷荷根本沒有心思聽流言蜚語。

茹素生下郭昢第二日就撒手人寰。她抱着郭昢站在冰天雪地中，注視着屍骨火化燃起的火花的時候，心中五味陳雜，再次體悟，在生老病死面前，所有的憂傷都是扯淡，所有謠言都無關痛癢。

茹素生前要求不辦葬禮，而且她的屍骨不葬入郭家祖墳，希望火化了由王荷荷保存，等郭昢長大了交給他。

王荷荷摸了摸茶幾上的白玉骨灰壇，回想與茹素相處的這段時間，感慨萬千。

比起自己活得小心翼翼，茹素自由自在的，倒更像是一個穿越者。

身邊的兩個小嬰兒已經睡熟，小臉親昵地貼在一起。郭昢繼承了茹素的美貌，小臉秀氣可人，像女孩子一樣。王荷荷将晞兒粉嘟嘟的小手輕輕塞進被衾中，親了親兩個孩子，示意站在一旁的木桃照看，自己則抱起骨灰壇，去了佛堂。

王荷荷想為這個美麗的女人做點什麽，但能做的實在有限。不辦葬禮，不設靈堂，只将她的骨灰存放在這個小小佛堂中，等郭昢長大一些交給他……

她再次跪在蒲團上，輕撫着懷中的白玉骨灰壇，朱唇輕啓，唱出了一句梵歌。

一句句溫柔熟悉的字句脫口而出，婉轉悅耳，如清泉潺潺，春風徐徐，帶給生者安寧平和。

最後一音谙，她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雖然這些年念過很多遍經文，但是她好久沒唱過梵歌了。

沒了慈娘的尺八伴奏，她就再也沒唱過。

算起來，慈娘也已經去世十二年了……

身後的房門吱呀被推開，王荷荷站起身，将骨灰壇安置在觀音像旁，“翼先生，您在我這住了這麽久，可是要走了，來與我告辭的？”

“田田，”白衣男子的聲音漸近，默默望着背對着自己的女子揮手正對她的腦後，“我是為你好……”

“阿翼，鎖魂針對我無用的。”

手中的銀針眼看就要刺入她腦後，卻因随她的笑聲響起凜然頓住。

“騙你的！”

王荷荷笑着轉過身，平靜地注視着正對着自己的尖銳銀針吐了吐舌頭，“當初，也是你親手教我如何用鎖魂針，也是因為鎖魂針，當年我才能逃出赤月教……沒想到有一日你會用在我身上。”

“田田，住手吧！你開紅日樓若真的只是做生意，我怎麽會攔你！宮中勢力關聯錯雜，你偏要卷進去太冒險了！忘了大人吧！臨終前我見過他，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王荷荷陡然一驚，撲上前雙手抓住阿翼的衣襟，恨恨道：“你既然來得及趕去，那你為何見死不救！爹爹收留了你十五年！哪裏對不住你！還是你根本就鐵石心腸，眼看着人死在眼前也無動于衷？！”

“……田田，大人與先皇後是同日生的同胞兄妹，雖然那咒符被人掉包，但大人認為到底也因他而起。得知先皇後死于冷宮，他不願獨活……”

“你為什麽不攔着他！替我攔着他……”

阿翼攬住她，翠竹般的手指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無可奈何，又苦口婆心輕聲哄勸，“田田，答應我，不要再想着給大人報仇了好不好？

王荷荷還沒氣暈了頭。

她打不過阿翼。現在如果反駁他，惹惱了他，他肯定要紮自己一針——然後自己就變成了傻女！

一個傻女，教主肯定是當不成了！

她的金銀財寶也都不屬于她了！

老不正經倒不至于抛棄她，但肯定會為所欲為地天天要和她造娃娃！

她！不！要！

“好啊！我不報仇，”王荷荷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但丫頭今年也十四了，我要親自給她選一門好親事，借紅日樓打探些消息，這你總不能攔我了吧？”

阿翼苦笑，“又诓我……”

“你要紮我，我诓你怎麽了！”王荷荷聳聳肩，“因為傻蛋，這鎖魂針現在也不是秘密了。你就算真的紮我，也總有人會看不過會幫我□□的，除非你把我關起來……不過翼先生德高望重，指定做不出強擄囚禁民女的事兒來，對吧！所以，您還是哪來的回哪去，君子動口不動手，我們以後還可以做朋友！”

“收手吧，搭上更多的人命，你只會越來越痛苦！”

“痛苦？”王荷荷不以為意地呵呵兩聲，“老話怎麽說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玉面男子的眸子倏然一暗，“我會阻攔你。”

“阻攔我？翼先生，你大可阻攔，我求之不得！”她擦肩而過，“若能被你阻攔，說明我的計劃有漏洞，我還要謝謝你幫我查缺補漏，幫我在那狗皇帝察覺之前及時改正。”

“田田，你為什麽就是不聽我的話！”溫和的玉面男子陡然露出怒意，氣勢洶洶轉身抓住她的手臂，“如果不是你不聽我的，将阿甲留在身邊，也不會……”

“不會什麽？！”王荷荷心一沉。傻蛋不是已經被郭子儀處理掉了嗎？她從教中回來就沒見到他……

“阿甲……”阿翼心急口誤，但也知瞞不住她，雙手握住她的肩膀，實話實說，“田田，你先別激動，阿甲只是逃走了……”

王荷荷不信，反手抓住阿翼：“逃走了？這幾個月……他，他頭上有鎖魂針，能逃到哪去？！”

“郭子儀詢問了一直照看阿甲的孫飄渺，孫飄渺膽小怕事，不敢取下鎖魂針，我推測，應是上次你們被炸的時候，他頭上的銀針被震出來了……郭子儀尋了幾個月也沒有結果，擔心他別有所圖，就送信與我……”

後面的話，王荷荷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聽進去。

阿甲恢複記憶，意味着什麽？

十年一前，只是因為她不願意給他唱歌，他就那樣百般折磨自己……

十一年後，他又會對讓他傻了十年，并搶了他教主之位的自己做什麽？

她推開喋喋不休的阿翼，跑回自己卧房的時候，險些滑到，還好賈老路過，扶了她一把。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自己院落的。

她一步步走進院落，只覺得自己踏着殘雪的咯吱聲宛若枯骨。

坐在院子裏的郭子儀聽見踏雪聲，笑着轉過頭，剛欲開口，就被劈頭蓋臉兩巴掌拍傻了。

躺在郭子儀膝上悠哉曬太陽的招財吓得喵嗚一聲縮成球，滾落到雪地上。

“……田田？”郭子儀連忙起身，拉住她瘋狂捶打自己的手，“田田，怎麽了？”

“你為什麽瞞着我！他逃走的事你為什麽瞞着我！”

郭子儀冷冷瞪了一眼院門口伫立的白衣男子，抱起哭鬧的女子進了屋。

主卧的兩個孩子還在酣睡，郭子儀抱着她進了裏間。在他懷裏不安掙紮瑟縮的女子像只受驚炸毛的小貓，蠻不講理地揮起爪子亂抓亂撓，張口亂咬。

郭子儀突然感到語言的蒼白無力，只能抱着她，任她鬧。終于過了好一陣，她打累了，伏在他懷裏低低地啜泣，“……你和阿翼一樣，什麽都瞞着我，還假惺惺張口閉口都說為我好……那個人都失蹤這麽多月了，我要找都困難……都怪你……”

“怪我，都怪我，”郭子儀拍着她的背，“當時回來他突然不見了，我怕你知道了會擔心害怕，就想瞞着你找，可我找遍了汾陽所有乞丐、僧侶和可疑的外城人，甚至亂葬崗我都去翻了遍……”

“你要是告訴我，我就可以讓兄弟們去找了！肯定能找到！”

“是，赤月教的人會比我了解，找他可能更快……但我不想讓你去找，”郭子儀抹去她臉頰的淚，“你會擔心，也會害怕，你會仇恨……我不想讓你再受驚受苦，這次你安心留在我身邊，我不會讓再任何人欺負你了！”

“說得好聽……”王荷荷吸着鼻子，想繼續吐槽，但心裏的确暖暖的。而且因為眼淚流出來，腦袋裏進的水也都流得差不多了，她的不安感緩和了許多：“他不傻了，不但不會來惹我，還會躲着我。他欠我人命，我是絕對不會放過她。”

郭子儀輕輕地揉着她緊皺的眉頭，“大人一定不會希望你為了複仇殺人的。”

“不是大人。”王荷荷拉下他粗糙的手，“他殺的是慈娘。”

“慈娘……是誰？”

☆、教主的小丫頭

“說起慈娘，還真的和你脫不開幹系。”

“哦？”郭子儀有些訝異，“我怎不知？”

王荷荷伸手抓着他的胡子編辮子，每次捏着他的胡子就好想抓到了救命稻草般讓她心安，“當年我五歲，第一次纏着阿翼，讓他帶我離開家去找玉環，路上就遇見了你。雖然那次沒找到玉環，但玩的很開心，可我們回到家後，母親卻非常生氣，還罰我去草堂寺吃齋念佛，給她抄經文，繡佛像。

當時寺中有個比我大三歲的小女孩，她叫慈娘，是照看我的靜慈師太的養女。靜慈師太嫌棄我好吃懶做，吃肉太多，就讓我給尼姑們剃頭。後來我熟能生巧，師太又覺得我閑得慌，就讓慈娘吹尺八，讓我給捐香火錢的施主們唱梵歌。不過礙于我的身份不便露面，每次都是和慈娘在竹簾後面給香客們唱。效果不錯，香火越來越多，我和慈娘還挺有名氣的。”

郭子儀繼續問：“後來呢？”

“後來，”王荷荷捏轉着編好的麻花小辮，目光黯然，“後來爹爹将我接回了家，那以後好長時間，幾乎和慈娘斷了聯系。再後來，我逃婚，在江湖上飄了兩年後，卻突然聽說她死了，被赤月教的人殺死了。”

“赤月教的人為何要殺她？”

“我一開始也不知道赤月教為何要殺一個吃齋念佛的信女，還以為弄錯了，就親自趕去汾陽找天劍山莊的熟人詢問……慈娘的确死于赤月教之手，而且我還查到，靜慈師太在我離開後，就被赤月教殺死了。我雖然恨赤月教，但還是怕的，本來想帶着玉環盡快離開汾陽，再想辦法對付赤月教，”王荷荷擡起目光，凝視着郭子儀的眼，“可那時我又得知你落了難，馬上要被斬首。”

郭子儀猛地握住她的手：“田田，赤月教的人……原本就是要找你的？！”

“是，說來好笑，那個阿甲不知道哪根神經搭錯了，聽了一次我唱梵歌就念念不忘，過了兩日又來草堂寺找我，可當時我已經被爹爹接回了家。當初我在草堂寺靜慈師太嫌我吵鬧，就叫我靜娘。草堂寺的人只有師太和慈娘知道我的真名。阿甲并不知道我的身份。他就去逼問靜慈師太，靜慈師太不肯告訴他，就被他殺了。慈娘應該是被師太藏在了房中的密室，躲過一劫。後來慈娘為了躲避追殺，就離開了草堂寺，輾轉最後也來在汾陽安身。過了十多年不知怎的又被赤月教找到了……慈娘沒有告訴他，也被他殺死了……我并沒能為她做什麽，住在一起的一年裏，也不過給她做些桂花糖糕，沒想到過了十幾年後她還是為守護我而死……”

王荷荷嘆了一口氣，松開了被她纏成一圈圈的小胡子，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心，“雖然我摸着良心覺得自己并沒做錯什麽，可心裏還是難受，總覺得自己好像真的命不太好，總是将身邊的人卷進這種事……”

“不！田田，不要這麽說！”郭子儀捧起她的臉，“有我在，你的命怎麽會不好？我會疼你寵你，以後掙的錢都給你，讓所有的女人都羨慕你！”

王荷荷原本很憂郁，但看着老不正經一本正經翹着胡子這麽說，突然笑出聲，枕在他脖頸處喃喃，“經歷了太多生死後，什麽大富大貴都是不過過眼雲煙，還不如每天為了點雞毛蒜皮吵吵鬧鬧，平安終老。我只想和你将孩子們養大，看他們娶妻生子，過年的時候跪一排，給我們拜年……”

老不正經貼着她耳朵道：“我們多生幾個，這樣過年過節的時候孫兒們能跪好幾排！”

“讨厭！”

……

郭子儀确定她已經睡熟了，才緩緩輕聲起身，給她掖好被子，落下幔帳，蹑手蹑腳離開了房間。

外間的兩個孩子已經醒了，正被木李木桃一人一個抱着哄。

郭子儀逗了逗昢兒，又抱着晞兒親了親，怎麽看怎麽歡喜。孩子有點餓了，委屈地抿嘴想要哭，木桃想進裏屋叫王荷荷，郭子儀連忙勸阻，小聲囑咐木李悄悄去請奶娘，囑咐木桃不要打擾屋裏的人休息。

剛出了門，郭子儀就看見依然站在院中的白衣男子，不禁凝眉，“她好不容易睡下，你若有事，明日再來吧！”

“不了，”阿翼擔憂地向門裏望了一眼，收回目光落在郭子儀翹起的胡須上，苦笑兩聲，“今日我就離開，由你陪着她，到底是比我強。你放心，那個人我會繼續派人去尋，一旦有了蛛絲馬跡，我會親自出馬。不過他擅長易容易聲，技術高超很難察覺，你要小心。也許是我多慮了，你的身份也要小心，她現在對你的事一無所知，才對你無所防備。我不拆穿你，是為了她。”

“我知道。對了，我聽說，他是無影最得意的弟子，你，”郭子儀略猶豫，“打得過麽？”

阿翼微微一笑，毫不遲疑：“打得過。”

“阿翼，”郭子儀上前兩步，站在他對面，低頭看着他腰間的赤月，“你和赤月教究竟有什麽關系？”

阿翼眯起眼，似笑非笑地再次打量郭子儀，“你很敏銳，也很坦蕩……難怪她第一次見你，就會依賴你甚于我。”

“怎會，”郭子儀搖搖頭，“那時她滿心都是你……”

“不。”阿翼截然打斷了郭子儀的話，目光幽幽，“她只是對我好奇，可憐我，想保護我。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她有多歡喜，我卻在一旁看得分明。她很少對人說出心裏話，但第一次見你就一點防備也無，願意和你分享她的小心思。我很嫉妒你，所以當夜就帶她離開了落腳的寺廟。可沒想到，十年後你居然拿着她當年遺失的佛珠手钏來提親。拒絕了那麽多達官顯貴的大人一口應了你的時候，我便知道，我終是要嫉妒你一輩子了。”

郭子儀難掩笑意，“你成功轉移了我的注意力。”

“但我說的是真話，好好待她。”阿翼又望了一眼郭子儀身後的窗棂，微微颔首，“告辭。”

“慢走。”

目送白衣身形消失，郭子儀手指來回摩挲着劍柄上的芙蓉玉，俯身抱起腳邊的白兔。

他沒有回答。

也已經回答了。

數日後。

玉環來與王荷荷告辭了。

阿翼沒走兩日，丫頭來與她話別。這幾個月，王荷荷忙着搬家，生孩子，辦滿月酒，悼念茹素……都很少有時間陪玉環，得知玉環突然決定離開，也很是不舍，拉着她說些體己話，囑咐她回洛陽要好好照看自己，不要被那個好-色的堂哥欺負了。

“放心吧娘親，堂哥賭錢輸了怕被叔父訓斥，偶爾還會求我，他才不敢招惹我呢！而且我把娘親送我的金子都換成開元通寶了，不會露富的！”玉環枕在她膝上，把玩着王荷荷剛送給她的紅玉镯，所有所思道：“娘親，我和你住了這幾個月後發現你選擇老爺爺是對的。你和翼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沒見你笑得這麽随心所欲。以後我找夫君，也要找會疼我的，逗我笑的！像老爺爺一樣！”

“丫頭，”王荷荷輕輕地撫着她的頭，“回去後，好好照顧自己，受欺負了就去找莫叔叔，銀錢不夠了，就找燕子哥哥要，嘴饞了就去紅日樓，想娘親了，就給娘親寫信，娘親得了空，就去洛陽看你……”

“嗯。”玉環抱着她，默了好一會人。平日裏總是叽叽喳喳說個沒完的小姑娘突然沉默了，王荷荷覺得不對勁，見她也不像是不舍要哭，而是有小大人般一臉擔憂望着自己，不禁莞爾：“丫頭，可是有話要和娘親說？”

“娘親，我不喜歡那個郭旰！”

“哦？”

王荷荷這倒是着實吃了一驚。她見玉環在郭府，丫鬟們整日圍着她轉，變着花樣給她做發髻，曜兒和可可也總是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她身後，還以為她過得很舒心，沒想到她和旰兒不對付。

自己忙着照顧新生兒，疏忽了孩子們，王荷荷很有愧：“玉環，旰兒的親娘剛走了沒幾個月，他本性情孤僻，如果他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娘親給你賠不是……”

“不是的！”玉環拉着王荷荷的手，愈發擔憂，“娘親，我是覺得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而且我聽曜兒說，最近他劍術進步得飛快，都不屑于曜兒切磋了！有一次，我還不小心看見他舉着木劍要對你養的那只白兔下手呢！多虧了老爺爺來找兔子，他才機會沒動手。我聽木香說，他的生母要害娘親，結果多行不義必自斃。娘親你不要對他好，小心被他反咬！”

聽了玉環的一席話，王荷荷好像吞了塊冰，心裏拔涼拔涼的。

但丫頭附耳的話卻重新讓她的心暖了起來。她的小丫頭說：“娘親，我也想學劍，這樣就能保護你了……”

“放心吧，娘親很厲害，以後還要看着我的丫頭嫁人呢！”

“嗯……”

玉環踏上了馬車，撩開車簾，扭頭沖門口的紅衣女子擺手。待馬車拐過彎，再也看不見那熟悉的身影，才緩緩落下車簾，打開了娘親給她包的包裹。

包裹裏有娘親專門給她做的各種各樣的點心。容易存放，不易腐壞。

玉環捏起一根蛋卷放入口中。蛋卷酥脆，入口即化，醇香綿長。

車馬戛然而止。

玉環再次掀開車簾，倚在車窗旁望着車外玉樹臨風的白衣男子笑眯眯道：“翼先生，您故意先離開兩日，卻在這等我，想必是為了娘親吧？可惜我現在是老爺爺一派了！不會再幫你喽！”

阿翼溫和一笑，“無論站在哪一派，你都希望她這樣生活下去，所以偷走了最後一顆秘藥對不對？”

“翼先生，你可能要失望了……”玉環從衣袂中掏出最後一顆秘藥放入口中。

“丫頭！吐出來！這東西吃不得！”

玉環微笑着咽下秘藥，“娘親和你，我還是站在娘親一派。娘親變成妖女，那我也變成妖女，娘親要複仇，但她不忍心，我就替她複仇。這世間的人，誰都不支持娘親，我也要支持她。就像小時候，我出了天花，所有人都遠離我，只有娘親不離不棄，一直陪在我身邊一樣。”

☆、教主起外號

玉環拿走了王荷荷藏的最後一粒秘藥，而且用一顆大山楂丸替換了，所以王荷荷根本毫無察覺。

阿翼和玉環離開後，王荷荷又恢複了平靜的奶媽生活。

她的奶水有限，喂兩個孩子，偶爾還要喂一個大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幾個妹妹趁着她糾結的功夫，就把郭昢的撫養權奪走了。

王荷荷經常聽木香說，這幾個姐妹對郭昢極為上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輪番上陣對郭昢進行幼教，聽得王荷荷這叫一個羨慕。本想去讨教學習，可她喂了孩子後就會疲累熟睡，隔了幾日才得空去瞧。

這一日風和日麗，她抱着晞兒剛踏入別苑，就看見崔李鄭盧四個人一人拉扯郭昢的一條小胳膊或小腿，争執各自的主張。

溫柔的李妹妹：“昢兒還小！要好好休息才是！”

但三個妹妹平日裏不聲不響，對養孩子的問題上卻有着毫不退讓的見解，還沒等崔妹妹繼續發言，就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反駁：

擅長書畫的崔妹妹：“審美就是要從小培養！就算不能畫，多看看色彩鮮豔的對孩子也有好處！再說我畫畫給昢昢看，累什麽啊！就行你給昢昢念詩，不許我畫畫嗎？”

盧妹妹也不示弱：“你畫畫給昢昢，為什麽我就不能彈琴呢！”

李妹妹轉過來針對盧妹妹：“你的琴音太吵了！昢昢被吵得一直哭一直哭！他就是不喜歡你的琴音嘛！”

“才不是呢！”一直嬌弱的盧妹妹也叉腰臉紅，“昢昢的哭聲都是跟着我的旋律節奏來的！他在和音呢！”

鄭妹妹一巴掌把盧妹妹招呼到一旁，拽着郭昢一條粗壯的小腿到拎了起來，“別扯淡了！要我說，學什麽琴棋書畫啊！男孩子嘛！鍛煉身體最重要！倒立從小練起最好！以後還能跟老爺從軍打仗多好！”

李妹妹護子心切：“誰願意打仗誰去！昢昢才不去！”

“婦人之仁！老娘以後有機會還要去打仗呢！一個男人，都不保家衛國，那就在屋裏繡花吧！”

“不繡花，可以畫畫吟詩啊！”

“讀那些酸詩，有鳥用！別人一刀砍來，你讀一酸詩，別人一生氣還多砍你幾刀！”

“鄭妹妹，你這樣說就不對了……”

……

四個女人一起撫養孩子的畫面太兇殘了。王荷荷連忙抱着晞兒逃離了現場。

從那以後，她再也沒去妹妹們居住的別苑，默默祈禱郭昢能繼承其母堅定的心。

最近郭子儀有些奇怪。

雖然回家以後還是照常吃飯睡覺給寶寶換尿片，可她總覺得這貨有心事。

而且，像是在生氣。

問了幾次，他都扯開話題。

王荷荷一咬牙一狠心，對背對着自己看沙盤第二十二次嘆氣的男子道：“你想不想喝海帶湯？”

這招果然奏效，老不正經立馬轉過頭來，眼睛放着亮光。

本以為他會連不疊地應聲，哪知道他看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門。

這是……吓跑了？

王荷荷低頭打量自己。

因為生晞兒她失血過多，又餓了三天……所以她比懷孕前還瘦了點，而且過了幾個月，肚子早已平坦如初，連個妊娠紋都沒有。

他嫌棄哪啊？

等等，他還敢嫌棄她！

王荷荷撸起袖子，準備抽人，老不正經就抱着一個沾滿泥土的大箱子笑嘻嘻地沖進了屋。

老不正經滿面春光地拍了拍被鎖住的箱子，“做吧！海帶我都給你挖出來了！”

王荷荷囧了片刻，抱臂微笑，“想吃的話，你就必須告訴我，你最近在和誰置氣！否則我不給你做！”

郭子儀糾結了片刻，最後咽着口水默默點頭應了。

王荷荷滿意地去做湯了。

眼看着郭子儀喝完最後一滴，王荷荷拄着下巴：“說罷！”

“說什麽？”老不正經擦擦嘴，準備賴賬。

王荷荷默默收起湯罐，“以後再也別想喝了……”

郭子儀拉過她的手，“我說！我說！你別生氣吖！”

王荷荷坐在他腿上，拽了拽他的小胡子，“說！”

“我和一個同僚置氣。”

“姓什麽叫什麽，家住哪裏，可有娘子……說！”

“他叫李光弼，家住哪不清楚，他的娘子，聽說剛過逝。”

王荷荷有些驚訝，郭子儀是個爛好人，上下級關系都處得不錯，難得地居然會跟一個同僚置氣，這實在是一樁新鮮事，她怎麽能不八卦？

“他怎麽你了，你這麽生氣？”

郭子儀臉黑黑，“我布的一個軍陣被他破了。”

王荷荷愣了三秒，随即捂着肚子笑到岔氣，“你是小孩子嗎？我說你這幾日盯着沙盤和誰較勁兒呢！哈哈哈……”

郭子儀臉更黑了，“他破了就破了，嘲笑我也就算了，還笑我頂頭上司，這口氣我咽不下去。”

“你上司朔方節度使……哦，安思順啊！”

王荷荷揉了揉笑出的眼淚，想到這次搬家，安思順還遣人送來一份安家費，王荷荷對這個圓滑的老頭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聽說安思順也剛調任升遷沒多久嘛！你成了這個九原太守，也是算是借了他的光。這個李光屁我沒聽你提過，不是你們之前一撥人吧？他原來的頭是不是被安思順給頂了？所以他不喜歡安思順啊？”

“你這麽說……好像的确是。”郭子儀拍了拍她的手，“他之前的上司叫王忠嗣，因為違抗皇命，不願出征被罷免了！所以安兄才頂上來的。”

“違抗皇命不願出征？”王荷荷眨眨眼，“這個王忠嗣腦子壞掉了？就算不願意，也得做做樣子吧？”

郭子儀搖搖頭，“田田，你不了解，王忠嗣也是個可憐人，他不願出征不是貪生怕死，實在是因為遵了皇命，基本就等于是去送死。王忠嗣愛兵，寧願一人被罷免，也不想讓兄弟們去送死。”

“這麽說，的确是個好人，可惜是種自我犧牲奉獻的品格，咱們那位狗皇帝可體會不到，”王荷荷哼哼兩聲，“不過，那個李光屁能破你的陣，說明有點将才，但好歹安大爺也沒得罪他，他也太小心眼了吧！”

郭子儀這才聽出來她調侃，忍着笑糾正道：“什麽李光屁……他叫李光弼！”

“管他是不是屁，這麽沒事找事，就算安大爺脾氣好，他也早晚和他那個倒黴的頭頭一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說到這，”郭子儀嘆了一聲，“若不是李林甫在皇帝面前煽風點火，王忠嗣也罪不至死，他在任朔方節度使的時候，軍功卓著，為官清正，是個好官。”

“這就對了！”王荷荷拍手，“李奸夫故意的！幹爹說了，他可是個大奸臣！安大爺是他舉薦給狗皇帝的吧？他估計早就惦記着王忠嗣的位置了，利用他仁心，設了個套！安大爺原來是跟着李奸夫幹的啊，嗯，有點意思……所以說到底，李光屁以為你們都是一丘之貉，借着贏了你，洩洩私憤罷了！”

郭子儀無奈地嘆了一聲。

王荷荷捏着郭子儀的小胡子，悠悠問，“如果日後狗皇帝讓你帶着兄弟們去送死，你會不會抗旨不尊？”

“我不會，”郭子儀看出他的擔憂，笑着抱住她，在她耳畔親吻，“我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