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回到住的院子，她就後悔了

“你不是神，所以不要這樣責怪自己，你已經做得夠好了。你是家裏的頂梁柱，是我的驕傲，所以，這次你也要堅強。”

第二日，所有的人都擔驚受怕地等待汾陽王上朝，以為這會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前奏。尤其是魚朝恩，從來都是他害別人，從來沒吃過這麽憋屈的啞巴虧。真是平時壞事做多了，這回明明不是他，所有人都懷疑是他做的了。魚朝恩百口莫辯，緊張了一晚上，黑着熊貓眼，緊張得直抹汗。

魚朝恩雖身兼軍職，可實際上卻是只三腳貓，面對郭子儀這個征戰沙場的老将，硬碰硬，魚朝恩還是免不了發顫的。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郭子儀明沒有指責任何人，反倒将罪責歸結到自己身上，情到深處，哭得不能自已，朝堂上不少将軍感同身受，紛紛落淚。

肅宗見此，不得不做點什麽表示表示，畢竟如果不為這些替他打江山的人做點什麽，那連他都覺得自己是個罪大惡極不知羞恥的人了。于是肅宗當即下令厚葬郭子儀之父，還撥了好大一筆錢，安撫将士們。

郭子儀拿着錢，拉着田田回家祭了一次祖。

魚朝恩經過這次事情後，發現自己不應該和郭子儀為敵，約郭子儀到章敬寺攤牌。郭子儀帶着兩個跟班就去赴宴了。當然王荷荷對這條臭魚心有餘悸，女扮男裝地跟着郭子儀。發現這條魚真的想通了，便也是皆大歡喜。

王荷荷和郭子儀很清楚，魚朝恩不但是小人，還是惡人，惡人自有惡人磨，他們不沾手，魚朝恩很快就會被幹掉。

肅帝戰戰兢兢在皇位上坐了不到幾年，最後還是孤孤單單病死在了長生殿。死的時候，他的張皇後還在和太子争權。李輔國和程元振支持太子李豫，登上了王位，成了新王。

王荷荷還真是有點舍不得小亨亨。畢竟他從頭到尾也沒做什麽事，真的對郭子儀不利。她存着私心，想讓小亨亨在皇位上坐久一些。

可惜小亨亨身子不争氣，而皇位又從來都很忙，忙到一天都不能閑。

取代肅帝的代帝，也是個死傲嬌疑心病，一開始也是對郭子儀各種懷疑。正好肅帝死得突然，陵墓還沒修好，郭子儀就被新皇帝打發去給肅帝修皇陵了。

王荷荷也沒見過修陵墓，上次女扮男裝因為不用戴面具很開心，這次郭子儀又強烈建議她随行，于是她又女扮男裝地跟着郭子儀一起去了陵墓。

可惜修陵墓就是挖坑，每天烏煙瘴氣的。王荷荷每天的娛樂活動，就是看一群人□□着上身的漢子挖坑。

偶爾郭子儀眼氣她總是看別的男人，也親自上陣挖給她看。這讓她想起郭子儀在家，偶爾也鋤鋤家裏的小菜園。她就抱着貓在旁邊嗑瓜子，就這樣一閑就是一下午。

哪裏一有戰亂，他就要離開。所以只要他在家賦閑，真的就從早到晚膩着她，連修個陵寝都要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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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他們和士兵們一樣，都住在帳子裏。

每天晚上，郭子儀就在和她分享修挖坑心得：

“當皇帝一點都不好，陵墓的規格都是老祖宗規定好的，去世了自己一個人住在空空的陵寝裏，作伴的都沒有。”

“我算好了，以後咱們倆的陵寝就一個，合葬，弄一個寬大些的棺椁，嗯，太大了也不好，和家裏的床一樣大最好……”

“不對，你現在還一掐就能出水來，不知道還要比我多活多少年呢！不過你如果愛上別人不想和我一起了，我一個人睡張大床也挺好的……”

“田田，你就算愛上別人了，百年之後也來陪我好不好？”

“我把你喜歡的貓兒狗兒小乖大怪都埋在我身邊，你不喜歡我了，和他們玩也成啊……”

“好不好？田田，好不好嘛……”

……

王荷荷一腦袋黑線：“大晚上抽什麽風！睡覺！再胡說八道，說這些亂七八歲靈異神怪的吓唬人，我明天就回家！”

他在黑暗中揉她的頭：“嗯，我不說了……我當你默認了。”

王荷荷無奈地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她就算看起來雙十年紀，可心裏也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好嗎？

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懷春……想想就很可怕好不好？

再說，素女都紅口白牙地說了是自己先挂的好不好？

這些年，王荷荷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自己當年應該問清楚茹素，自己到底是那年那月那日救了郭子儀然後挂掉的。

這件事，她一到六十歲就開始擔心，時刻做好犧牲的準備。

但郭子儀這一步步走得雖說不是特別順，但已經算是一步登天平步青雲了，至今還沒有要挂的跡象。

如果他只是自己為了救他，先走了一步，會怎麽樣？

王荷荷摸黑摸到了他的胡子拽了兩拽：“郭子儀，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郭子儀已經有些困倦了，就着她的手蹭了蹭，懶聲問：“什麽事啊？”

“如果我先你離開，你也要好好的吃飯睡覺，嗯，不把家裏糧倉吃光，不許死。”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後天就完結了

☆、教主的十年

王荷荷很嚴肅認真的交代後事，哪知道郭子儀一點也沒當回事，反倒囑咐了他如果挂掉後，她找新男人的标準。

總結出來便是一句話：不能比他差。

王荷荷笑着推搡了他兩下，心想自己這樣和他在山溝裏挖十年的坑也不錯，至少比上戰場殺人來得好。

可惜戰亂不止，郭子儀就不可能真正安定下來。

代宗将郭子儀調來修皇陵後不久，吐蕃來犯，敵兵已進至邠州、鳳翔一線，長安告急。

眼看着敵人快要打到家門口了，代宗保持了他爺爺他爹的光榮傳統——逃跑。

逃跑前，請郭子儀出任副元帥。

郭子儀将她安頓在長安南的別莊之中。王荷荷很擔心，畢竟郭子儀被皇帝削去了各種兵權，平時所帶的将士都分散在各地，身邊只有幾個老部下和騎士，差不多是個光杆司令了。

王荷荷每日聽着北冥禹送來的戰報，都替他捏一把汗。

郭子儀離開的時候帶二十餘騎趕往鹹陽原禦敵，并湊合民兵來補充隊伍，一路南下，收集逃兵敗将，加以整編，到武關時，又收編駐守關防的部隊，使隊伍擴展到了幾千人。

這時候吐蕃軍已經攻入了長安城。并封鎖了城門。汾陽王府當然成了吐蕃軍的重點目标，可王荷荷留在那裏的一衆赤月教弟兄們也不是吃素的，吐蕃軍不敢明攻，只能虛張聲勢，還在她家門口丢半截殘屍吓唬人。

有兩次吐蕃人還給屍首還穿上了一套郭子儀常穿的铠甲。弟兄們不敢判斷，運來給她。王荷荷只看一眼就知道是仿冒的。

沒吓住她，并不代表一點都不牽動她的神經。一有點風吹草動，她就頭皮直跳，心跳加速，更何況要辨屍。

王荷荷被吓了兩次，有些咽不下這口氣。明着打不過，還不會使陰的麽？當即她便托北冥禹送信給各處的弟兄，在長安城內外日夜奔走呼告：郭子儀殺回來啦！

劇王荷荷了解，這波吐蕃人敢這麽明目張膽地趁亂南下，主要是因為——他們覺得郭子儀死了。

為了讓汾陽王府的人承認郭子儀已經死了，所以他們用沒有頭的屍體冒充了一次又一次。

王荷荷腦仁疼。

老笨蛋只是被皇帝派去挖坑了，怎麽就被傳成死了呢？

這個時代的信息傳播實在是太不靠譜了。

于是她只能花錢讓更多的群衆站起來發聲：郭子儀沒有死啊！你們不想死，搶差不多金銀財寶就快點跑路吧！否則郭子儀回來你們就都沒有好果子吃啦！

王荷荷在長安城中和吐蕃軍玩着看看誰能吓唬得了誰的游戲。郭子儀在長安城外終于籌到了從前舊部的兵，重新打回了長安。

“田田，兩京又收了回來，這次陛下不會再疑心我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郭子儀來接她的時候，笑眯眯地翹着胡子和她說。

王荷荷有點看不下去了。雖說她不喜歡皇帝這個職業，可郭子儀不當皇帝也太虧了點。當初郭暧和升平公主吵架的時候說這李唐江山應該改姓郭，也并不是沒有根據。當初如果郭子儀想要坐上皇位，未嘗沒有勝算。

“值得嗎？為了個只知道逃跑的皇帝，這般辛苦賣命。”她輕輕地拉拉他的胡須。生怕太用力，會拽下幾根來。

“田田，我不是為了他，我是為了你。”郭子儀抱着她上了馬車，“給你個太平的天下，我很榮幸。”

王荷荷笑了，“每次打仗回來都又黑又瘦的，回家我給你做好吃的，想吃什麽？”

郭子儀的臉貼在她心口處蹭了兩下：“你……”

“再老不正經我就不給你做了！”

“我要吃你親手做的海帶湯，怎麽又不正經了？”

“呃……呵呵，我再給你加個紅燒肉……”

“田田，你剛剛說的是什麽意思啊？你懷疑我要吃你？怎麽吃？”

“讨厭！閉嘴！老笨蛋！”

……

經過這次戰亂，代宗終于覺得郭子儀是個好人，而且是個沒有逆反之心的好人。

托代宗終于開竅的福，王荷荷終于能和老不正經在家過幾天安心日子了。

兩個人日常瑣事，因為晚膳吃什麽拌嘴，操心兒女婚事徹夜不眠，就這樣磕磕絆絆，終于将七道彩虹全都嫁了出去，王荷荷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只剩下一個每天和她一起在佛堂打坐的小小玉。

這孩子從小就和自己其他幾個女兒不太一樣，而且越長越像玉環。王荷荷想，如果小小玉不願意嫁人，就留在她身邊陪她做伴。她也不舍得再将這麽好看的小美人送到其他壞男人身邊去。

郭子儀有些擔心：“小丫頭會不會太孤單了？一輩子青燈古佛，太可憐了。”

“也是，”王荷荷琢磨了半晌，“以後我隔一天去陪丫頭睡，你自己睡吧！”

“這不成！”

“你松手，呀！老不正經，你幹嘛……”

屋子裏的燈燭滅了。

屋外站在門口的女子笑嘆一聲阿彌陀佛，手持佛珠，轉身離去。

廣德十四年五月，代宗病卒，遺诏命郭子儀在治喪期間代理朝政。德宗即位，在建中元年時任郭子儀為中書令，加封太尉，尊為“尚父”，不在擔任有關軍職。從此，征戰一生的郭子儀結束了戎馬生涯，在朝為相。

王荷荷除了過年的時候看孫兒們跪好多排給自己拜年外，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每年郭子儀過生日的時候，将家裏所有當官人上朝所用的手笏全都搜羅來擺在床上。床被手笏鋪得滿滿登登的，看起來就很滿足。

十年如彈指一揮間，在婆婆媽媽雞毛蒜皮的瑣事中便過了去。王荷荷當這個汾陽王夫人，比當皇後太後還爽歪歪，不用在皇宮裏等死，每天她若是聽膩歪了各種被溜須拍馬，阿谀奉承，就拉着郭子儀去游山玩水，找李白吃酒，陸羽喝茶。

李白的酒量還是一如既往的差，陸羽的茶卻是出乎意料的難喝。王荷荷當初懷着憧憬的心情喝了一口，恨不得來塊餅來就。這貨的茶居然是鹹的，鹹的！

郭子儀這樣安慰她：和你做的酸辣湯味道差不多，果然名不虛傳。

王荷荷重新認識了大唐，琢磨着自己應該寫點游記，說不定能流芳千古，影響千秋萬代的考古工作者。可她的作家夢，僅僅是個夢，因為每到她想要提筆開始寫的時候，郭子儀總在旁邊搗亂。

是以他們南下乘船去逛江南小鎮，北上去看極光，東行去看大海吃海鮮……王荷荷都沒能寫出一篇完整的游記來。每天玩得太歡樂，回到住處和郭子儀拌幾句嘴，洗洗就睡了，那還有空寫東西？

王荷荷也漸漸地想開了，就盼着哪一日有個眼氣郭子儀的小人要暗殺他，自己撲上前替他擋一刀，然後可憐兮兮地倒在他懷裏來個最後感人的訣別，為自己這一趟穿越之路畫上完美的句號。

但在最後的訣別前，王荷荷見到了一個，她以為再也不會相見的人——龍雲。

那天她剛剛和郭子儀去小樹林吃野味回到家，就看見龍雲在自己家門口等着她。

這些年，王荷荷聽說過一些江湖上的傳聞，但是沒有再見過龍雲。再次見到龍雲，依舊雙十年紀，王荷荷便心下一沉。龍雲利用戰亂，拿戰俘做實驗，來煉制永葆青春的秘藥……原來是真的。

“你來做什麽？”

江湖中的事，王荷荷本能地想要回避。更何況是天羽宮。

龍雲的目光停在郭子儀身上許久，再次轉回王荷荷，“這些年阿翼搬到你的故居，十幾年都陪在你身邊，你卻狠心一次都沒見他。”

王荷荷皺起眉。阿翼搬到祁國公府的事她的确是知道的。曾經郭子儀想要給她置辦下那處荒廢的宅院，可被人買走了，而且買主也很神秘，根本見不到。王荷荷便起了疑心，派北冥禹打聽，這才知道是被阿翼盤下來養老用的。

至少阿翼也曾在那個院子裏生活了十五年，有點感情，而且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經住在那裏，因此也不會有人去找他麻煩。

“他不願意見我。”

王荷荷想，有些事可以釋懷，可有些事對于自尊心那麽高的阿翼來說，永遠不可能釋懷。他不說，她便不能戳破，這是她為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龍雲冷哼：“沒想到你這麽忘恩負義，他為了你做了那麽多，你卻這般絕情，連見一面都不肯。阿翼真是愛錯了人。”

王荷荷也有些動怒，“随你怎麽想。”

龍雲咬牙：“我問你最後一次，你去不去？”

“不去。”

王荷荷頭也不回地拉着踟蹰的郭子儀進了王府。

龍雲在門口站了許久。

她擡頭望着門匾，輕蔑了冷笑一聲。

“不過是朝廷的狗，有什麽了不起。”

☆、教主的終結（正文完）

家中日日歡歌，王荷荷慢慢淡忘了龍雲到來引起的不快。

直到有一日家中夜宴上，她遇見了一位神秘的琴師。

琴師很有名氣，卻無人知道他的姓名，傳言他只用一只手撫琴，而且從來都是掩面于竹簾後演奏，真面目不予示人。而且很少有人聽到他的琴聲，都是由他的徒兒演奏。

王荷荷坐在主位上，凝視着簾子後。

一不留神，琴師的徒兒還在，那琴師去哪了？

解手去了吧？

王荷荷天馬行空地想着，餘光瞥見木桃新遞給她一盤挂霜的葡萄，便捏了一顆塞到身邊人口中，“甜不甜？”

“甜。”郭子儀捏着她的手，笑了，“再喂了兩顆。”

王荷荷見怪不怪了，每次吃葡萄，她都讓他先嘗嘗甜不甜，這就讓他養成了習慣，吃葡萄就都纏着自己喂。好在家裏人都已經見怪不怪，最多會心一笑，就像看見家裏兩只貓兒互舔一樣，已經看了這麽多年，對這種程度的秀恩愛也都免疫了。

一大串葡萄，她只吃了兩顆，剩下的全都喂給了郭子儀。

夜宴結束，歌舞落幕，送走賓客後，王荷荷和往常一樣牽着郭子儀慢慢往卧房走。

郭子儀去打仗，她擔心，但是一直賦閑在家，她又擔心他不運動身體會越來越差，所以每天晚膳過後，都拉着他散步。

偶爾郭子儀也會耍賴偷懶不走，拉着她想就近找一處屋子收拾幹淨住下，每次都要在路上浪費好長時間。最後王荷荷總結出來，老不正經就是在耍賴：走不動啦，要親親才能走啦！

所以當他再次落在她身後，說走不動了的時候，王荷荷毅然丢下他繼續走。

“田田……等等我……我、我跟不上你了……”

身後噗通一聲響，王荷荷深吸一口氣，轉身見倒在地上的老男人不由笑了：“這回演的真賣力啊！”

還是不見他起來。王荷荷無奈地走到他面前踢了踢他：“喂！別裝了！再裝我就生氣了啊！”

可他還是不起來。王荷荷只好蹲下身，使勁将他翻個身，拍着他的臉：“老笨蛋，別裝了……”

正在她笑着拍他臉的時候，郭子儀突然猛地一咳，側頭吐出一大口的血。

“……”

王荷荷看着自己滿手的血吓傻了，一邊抱着他的頭，一邊喊：“你，怎麽了？你，你醒醒啊！來人啊！來人！把孫飄渺給我抓來！快！”

郭子儀又是一陣咳，又咳出一大灘血。她低頭看到重新睜開眼的人，眼淚刷的一下就湧出眼眶。

“別哭……”

蒼老的手替她拭去臉頰的淚，便如同用盡力氣一般，如秋葉般墜落。

孫飄渺聞亂，和北冥禹連忙趕來。孫飄渺氣喘籲籲地搭了郭子儀的脈，還沒說話，眼淚就噼裏啪啦掉下來了。

王荷荷坐在床邊看不下去了，追問：“到底是因為什麽？胃出血嗎？”

孫飄渺哽咽了好一陣說不出話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吐出兩個字：“中毒。”

中毒？

王荷荷不知道為何，腦袋裏浮現出的，便是她最後喂給郭子儀的那串葡萄。

郭子儀和自己不同，入口的東西都經過銀針檢驗。

下毒的人必然是知道他們的習慣，所以将毒下在了那串葡萄上的白霜上。

王荷荷握着郭子儀冰涼的手，皺着眉頭看他唇色鐵青，冷靜地問向孫飄渺：“這是什麽毒？”

孫飄渺嗚咽道：“苗疆龍門最厲害的僵屍散！入口有甜味，但人一旦服用，便會四肢僵硬冰冷，眼不能視，口不能言……撐不過三日，便會必死無疑。”

“小禹，幫我查那日夜宴上那個獨臂的琴師。查清楚後，殺了他。”

王荷荷囑咐好北冥禹，給郭子儀蓋好被子，拖着孫飄渺離開了房間，甩手扇了孫飄渺一巴掌。孫飄渺一臉懵比地捂臉看着她：“瘋婆娘，你打我作甚！”

“人還沒死呢，哭什麽哭。”王荷荷抱臂，“前幾年我做出的那個東西，你還留着嗎？”

“留，留着啊，”孫飄渺吸了吸鼻子，“當初那個人失血過多，我要用生血散，你說生血散太慢，就用那東西抽自己的血輸給那個人……啊，你不會想用這辦法給大哥解毒吧？”

“嗯。趁着毒還未入骨髓，快去準備吧。小聲點，別吓到孩子們。”

“不行啊！”孫飄渺拉着她的衣袖，“這若要解毒，要全身換血，失血過多你也有危險啊！”

“我數次生産，每次血都快流光了，不也活過來了嗎？”王荷荷拂去他的手，催促道，“快去準備。”

孫飄渺有些猶豫，可到底情況危急，便被她說動，跑着去取輸血袋了。

王荷荷關好房門，走到床前俯身摸着床榻上人的臉，拽了拽他的胡子：

“老不正經，我終于能救你了。這一天我等了太久了。”

換血的過程很順利，王荷荷僅用了三天，郭子儀就能睜開眼了。

但是毒素殘留，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她的一道影兒，說話還有些結巴，總是斷斷續續田田田田地喊她。

這段時間她閉門謝客，就連孫飄渺和北冥禹都不見，只留木桃貼身照顧。

看着銅鏡中的木桃，王荷荷笑了：“哭得眼睛都成桃了，真不辜負我給你起的名啊！”

“太太……”

木桃捧着手中一縷斑白的發，哭得肩膀直抖。

王荷荷看着銅鏡中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模樣的自己，還是覺得很新鮮，笑着拍了拍木桃的手臂：“哭什麽，我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啊。”

從第一天給郭子儀輸血開始，她的身體就有了些許變化：白發變多了，肌膚松弛了，骨頭也變得沉重，腳步也沒有往常利索……

三天後，她就徹底變成了個老太婆。

“別哭了，”王荷荷将芙蓉簪放到木桃手心裏，“他今日應該能看清楚我了，給我戴好看點。我要吓他一跳。”

“太太你會……死嗎？”

“傻姑娘，人都會死的。不老不死是怪物啊。”王荷荷抱着哭成淚人的木桃，“去洗個臉，吃點東西，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去陪陪他。”

她的生命随着血液飛速流出體外，流到他的身體裏。

王荷荷枕在他的胸口處，聽着穩健的心跳聲，如釋重負地笑了。

“老笨蛋，肯定會吓一跳吧？”

她沉沉地睡着了。這幾天，她真的成了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很容易就困倦乏力，時不時地就會趴在他身上打個盹。

夜裏，郭子儀睜開眼睛。

這幾日他在半睡半醒間，大概也察覺到了身邊人的變化。

她的聲音變得低啞，她的身體變得僵硬，她的頭發好像變白了……

她在變老。

他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卻又看不清。

這次，他終于看清楚了，伏在自己胸口的腦袋，滿頭白發中插着她戴了很多很多年的芙蓉簪。

“田田……”

他動了動手，摟住她的腰。

懷裏的人動了兩下，然後擡起頭，笑着伸手在他眼前比了比：“老笨蛋這是幾？”

“二。”他摸了摸她的臉，再三确認般喚了她一聲，“田田，你，怎麽了？”

“你中了毒，睡了好幾天，我還以為你要死了，愁白了頭。”王荷荷笑着拽了拽他的胡須，“我煮了你喜歡的海帶湯，在爐子上熱着呢，一會兒都給我喝了，一滴都不許剩。”

“田田，田田……”郭子儀摸着她的臉，心疼地紅了眼。

“你這是被我吓哭了麽？”王荷荷笑着擦去他的淚痕，推搡了一下，“你要是嫌我老了醜了，我就去找阿翼……”

她的話還沒說完，嘴巴就突然被堵住了。她笑着輕撫他顫抖的脊背，接下這個不安的吻。

“老了是老了，但是不醜。”郭子儀抱着她，嗚咽着，“別離開我，田田，別離開我……”

“沒事的，我逗你的。”王荷荷拍着他苦笑，“其實，幾年前我悄悄去見過一次阿翼。他，非常不好，他忘了很多事，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誰，将小丫頭認成是我……我不想去見他，是因為見他那樣我心裏難受。我拒絕龍雲去見他，龍雲便以為把你除掉了，我就能去陪他了。龍雲就指使那個琴師給你下毒……說到底是我連累了你，所以你不能有事，你一定不能有事。”

“田田，是你給我解的毒，對不對？你，是不是喂我喝你的血了，你失血過多才會這樣？”郭子儀抱起她，不安地望着她的眼，想要看穿她的謊言。

“老笨蛋，”王荷荷倚在他身上笑了，“你也不笨嘛。”

“為什麽？為什麽要救我……”

王荷荷的手背一癢，擡頭看了看又哭了的人，擡起手來想拽拽他的胡須。手已經沒有力氣拽他，只不過拂了一下，便落下。

“老笨蛋，我已經很累了，你就不要哭了，陪我說說話。”

“為什麽……”

“笨。”他的手很溫暖，拂過她的臉頰還有些癢，忍不住想笑，“郭子儀，你多活一天我也要救你。你在，這長安就多一天安寧，而我，在或不在，實在沒有什麽關系。”

“怎麽會沒有關系！你留下我一人，怎麽會沒有關系！”

“哎，果然色衰則愛遲，你都開始吼我了……”

“田田，我、我沒有要吼你，也沒有愛遲，只是……你為什麽每次都這樣先斬後奏，為什麽不問問我？！”

聽他語無倫次的話，王荷荷心裏也難受了起來，忍不住嘆了一聲：“如果問你，你一定會阻止我，所以不能問你。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

抱着她的人還在嗚嗚地哭，哭的她心煩意亂，索性閉着眼睛裝睡，不知道過了多久，哭聲漸漸輕了些，她隐隐聽見郭子儀和孫飄渺的對話。

哭得更兇的是孫飄渺：“我早就和她說，這法子行不通的，果然是這樣！”

啞着聲音的事郭子儀：“她還能撐多久？”

“撐不過三日了……嗚嗚嗚嗚嗚……”

王荷荷深吸一口氣，朝孫飄渺踹了一腳，“哭個屁啊，老娘還沒死呢！要哭也給我憋着，等我死了再哭！”

孫飄渺咬着嘴唇，眼淚不住地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轉身臉跑了出去。

孫飄渺一扭一扭跑的姿勢很銷魂，王荷荷忍不住笑，指着孫飄渺的背影擡頭問郭子儀好不好笑，可一迎上他的視線，王荷荷就笑不出來了。

這雙眼睛她看過無數次，這是第一次，她不忍看。

“你別這樣，不是還有三天嘛，”王荷荷讪讪地垂下手，苦笑，“人都是哭着來，沒得選，但我沒什麽遺憾，所以想笑着走，你們就不能哄哄我嗎？”

抱着她的人突然起身，将她放到床裏，落下簾子，開始解她的衣裳。

王荷荷一驚，随即捂臉：“肉都松了，你還要看啊，老不正經……別怪我沒提醒你啊！”

郭子儀不說話，只是依次輕輕地親她的臉頰、脖頸、胸口、手臂……他親得小心翼翼，胡須刮蹭得她癢得發笑，被他親了好一會兒，王荷荷笑到肚子痛，實在忍不住拉着他求饒：“別，別親了……好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男人抱住她，胡須就蹭在她耳廓，她笑着想躲，卻被他的聲音俘獲，笑容瞬間定格。

“田田，你不知道你對我有多重要，如果不說出口你就不能明白，我說成百上千次我愛你……你怎麽會覺得你離開，我還能好好活，我努力活到八十二年，就是想陪你久一點。你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一直都在救我？你讓我怎麽還！”

王荷荷拍了拍他的背，“老笨蛋，我怎麽會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呢？你對我好，我便舍不得看你死啊！你用一輩子來還，已經夠了，真的。”

“可我，舍不得你啊！”

王荷荷擦去他臉上的淚，破涕為笑：“我也舍不得你，所以這幾天你要陪着我，哪都不許去。”

臨死前，人會回顧過往。

比起浮游，人的一生很漫長。

但是往往，能夠想起的，只有幾個零星的片段。

更多的是遺憾，未能愛過某一個人，未能勇敢一次，未能得到功名利祿……

她沒有遺憾。

只有慶幸。

小時候，跟着公主娘親過跪拜在數米高的大佛面前，佛印聲聲，香火缭繞間，她聲聲念着不明所以的經文，合起小小的手掌，內心裏這樣和大佛商量：

不求一生無波無瀾，不求這天下太平，不求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但唯願無愧于心，每日睡到自然醒。

臨終前回想，她釋然微笑。

原來世間真的有佛。

佛不在西天，佛在人心。

所有的慶幸之中莫過于，在五歲的時候，拉着第一次愛上的人，救了一個少年，留下一串佛珠手串。

這個少年拿着這串佛珠手串，來她家提親。

幾十年之後，她奄奄一息地枕在這個少年懷中，與他告別：

“我不是李夫人，你也不是漢武帝。

所以我不怕見你，哪怕面目全非，哪怕蒼老醜陋。

漢武帝愛李夫人傾國傾城的臉。

你卻看了一輩子我年輕的容顏，最後告訴我，你最愛我變成老太婆的樣子。

因為你是個好人。

所以你當不了皇帝，這也是好事。

因為我讨厭皇帝，也讨厭當皇帝的人。

在我眼中，你不是威風凜凜的大将軍，你只是個笨到讓我發笑的爛好人。

爛好人，還好當初救了你。

我先走一步，你要好好的，按時吃飯睡覺，不吃光糧倉不許死。”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終于可以說：她愛了一個男人，愛了一輩子，一分鐘不多，一分鐘不少，為他受過苦，最後還為他丢了命，值得。

這個男人珍她如花，捧在手心，不嫌棄花上的陰蟲，一條條摘掉，給她最好的土壤，給她澆水施肥，抱着她曬太陽……即使花朵最後依舊躲不過凋零枯萎，依然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細心珍藏。

憐愛，蓮愛，他将“蓮”字送給她，真真憐愛了她一輩子。

予子之名，愛子之情，不期天荒，不怨地老。

唯你在便好。

三日後，汾陽王夫人王氏故。汾陽王悲痛，停靈柩五個月，遲遲不肯入葬。

終于在全家人勸說後，郭子儀忍痛将藏于冰窖之中的屍身火葬。

她過世前反複拉着他叮囑，一定要火葬。如若不然她體內的蠱蟲在她過逝後一日一夜內就會蘇醒，到時候她的屍骨便成了蠱蟲的飼料。

但他舍不得，便将她的屍身藏在冰窖之中，借苦寒維持蠱蟲休眠狀态，這樣他就能每日多看她一眼。

可他漸漸明白，她已經去了。即使自己如何和她說話，她都不會醒了。

漸漸地，他也擔心，這樣凍着她，她會不得超生。

這時候，又起戰亂，他實在不忍将她一個人留在冰窖中，只好忍痛悄悄火葬。

火葬後的屍骨，他小心地撿到白瓷壇中，不忍下葬，便帶在身邊。下葬的只是她生前最喜歡的衣衫首飾。

當然，這些，只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

她六月火葬後，他便每日抱着她的骨灰難以入眠，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還是會淚流滿面。

“田田，我還是很想你。我真羨慕阿翼，他能去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