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抽繭(1)

皇後看着瞿凝幾乎是瞬間刷白的臉,和強自壓抑情緒,死死握緊拳頭卻依舊略略顫抖着的一雙手。

她幾乎是眼看着瞿凝長大的,對這位公主的感情,也像是如姐如母一般的複雜。

現如今瞧着她情緒不穩,皇後陸清妍的心裏,不是沒有憐憫和感慨的。

但她旋即壓抑住了自己的心潮,輕輕将手搭在了瞿凝背上,柔聲問她:“凝兒,不是嫂子想要潑你冷水,而是在嫂子想來,要是你心裏對真相全無所知,毫無準備,那才是真的害了你。”

任她好說歹說,瞿凝只低着頭不出聲,除了先前聽聞“真相”的時候臉色刷白,後來就只默默垂眸也不知在想什麽,從始至終抿着唇不發一言。

皇後說的口都幹了,便有些着急起來,還待再勸,殿外小太監卻已經匆匆過來通報,說唐少帥到了。

皇後臉上的笑便滞了一滞。

利誘威逼都說完了,但眼瞅着想要得到的保證卻還未到手,這最好的三朝回門的機會都敲不定這件事,她又有何臉面,去面對她的夫婿,和她雖然滿心厭惡奪了她的寵愛,現如今卻托庇在她麾下的福貴妃?

更重要的是,她全家的身家性命富貴前途,一概是全部壓在皇帝這邊的,要是帝制果然被廢,皇帝帶着她們一家老小出了宮,那她全家,還能有此時的榮華富貴麽?

将籌碼們一一放在天平上稱量,心裏對瞿凝處境的那點小小憐憫,便也算不得什麽了。

只是眼看着唐少帥人已至門口,她再多說,被聽到了反而不好。畢竟,皇室現在并沒有和那個男人正面相抗的能力。

但皇後到底不甘心,想了想,便湊到了瞿凝耳邊:“凝兒妹妹,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少帥允婚的這樁事,知情人雖然不多,嫂嫂也只是聽你哥哥大略一提,但嫂嫂卻知道,有個人,對此知之甚詳,甚至少帥和你哥哥談論的時候,她也在場。”

她話音未落,瞿凝原本微垂着的眼眸已經帶着疑惑落在了她的臉上。

陸清妍微微一頓,輕輕吐出了三個字:“樂傅雯。”

瞿凝微微一震。

陸清妍瞧着她神色震動,便輕聲給了建議:“你是他三媒六聘正經娶進門的妻子,要見一個還沒名沒分的外室,自是名正言順。妹妹若有疑惑,就讓那女人替你解答便是。至多許她一個良妾的名分,至于別的,她但凡進了門,還不是随便妹妹你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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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凝眯了眯眼睛,瞥了一眼皇後又垂了眼眸,輕聲說道:“我自然會弄清楚的,嫂嫂。”

皇帝和唐少帥一前一後走進殿內的時候,皇後和瞿凝已經言笑晏晏的端着杯子相談甚歡,一派和氣了。

皇帝跨步入內,笑吟吟的說道:“妹妹和妹婿果然是鹣鲽情深,一刻難離啊。方才妹婿的人是在朕旁邊,心卻已經跑到妹妹身邊去了。朕這個做哥哥的,又豈能不知情識趣?妹妹快過來給少帥看看,可有少了一根寒毛?”

“哥哥你這話就太促狹了。”瞿凝嬌嗔着不依,眼光在少帥被打趣了一番卻依舊沉靜淡然的臉上一劃而過,“怕是您自己想着嫂子了才對,卻非得借我的名義,哼。我這就把嫂子還給您!”

說着她輕輕一推皇後的背後,皇後被她一把輕推進皇帝懷裏,登時羞紅了臉。

瞿凝拊掌笑起來:“瞧,這才是真的鹣鲽情深呢!”

幾個人笑鬧了一番,唐少帥雖說是一貫的沉默少語,但卻極其照顧她,又始終是以一種保護的姿态站在她身畔,瞧着竟也有了幾分恩愛夫妻的架勢。

看着他們的關系親近,皇帝和皇後對了個眼,瞧着皇後微微颔首,皇帝心裏這才冷笑了一聲:有些嫌隙的種子一旦埋下,便會生根發芽。他這個妹妹的性子,他很清楚。外柔內剛,眼裏揉不得沙子。她就是對他這個哥哥的妃子們都隐約有些不待見,何況是對她自己夫婿的情人呢?

現如今越是恩愛,唐少帥越是讓她心動,日後要反目成仇,便越是決絕果斷。

何況唐少帥那等少言寡語的性子,也不像是個會對女人伏低做小,細細解釋的。

且瞧着吧,這對從身份地位到過去經歷都并不般配的夫妻,還能如此親密到幾時!

皇帝心裏算的如意,臉上的笑容就多了幾分真誠。

眼瞅着天色不早,笑語一番之後,唐終便帶着瞿凝告辭離去。

兩人坐上了回府的汽車,德國造的車子十分平穩,車內的氣氛,卻像是沉寂了好一會。

唐少帥瞧着身畔的女人一坐上車就斂去了笑容,輕輕蹙着眉頭,心裏便有些“咯噔”了起來。

方才面聖的時候,他就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的了。

首先入宮之後,皇帝特意遣人将他們兩個分開,宮中這時候并沒有外男,他若當真是為着妹妹的幸福要瞧一瞧他們的夫妻相處情況,又何必非要他們夫妻分開拜見帝後呢?

那必然是有什麽他們夫妻不能一起聽的私密話要囑咐了。

既然皇帝不過和他東拉西扯一些東家長西家短,那麽就必然是皇後那邊,要對她有些“不可告人”的說話了。

再加上他和皇帝的關系不過是面子情,可皇帝卻一味拉着他閑話,便是氣氛尴尬,也不肯放他離開。這麽一來,他又豈會看不出來,其間定有蹊跷?

只是到了這一刻,看着身側打扮精致服侍華麗,眼眸深處卻含着幾分淡淡寂寥的女子,他卻忽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沉默片刻後,卻是瞿凝忽然主動的開口,打破了這種尴尬的沉默。只她問出口的問題,卻大大出乎了唐少帥的意料之外。

“謹之,現如今英國,日本,挪威等國走的是君主立憲制的道路,美國法國等等,卻并沒有皇帝在上。但我瞧着,英國日本等國家的國力,競争力,在國際上并不弱于美法。若要辯論好壞,我一個婦道人家,恐是說不出多少子醜寅卯的,只知‘各有千秋’四個字而已。可謹之你見多識廣,不比我是紙上談兵,我想問問你,究竟是怎麽看待當今陛下的?”

唐終濃眉一挑,神色倏然間嚴肅了起來。

他看向身側本來是垂眸靜坐的女子,看着她如今帶着笑意的臉孔,他忽然發現,從他第一次見到她開始,這個女人,就一次一次的,刷新了他對于女子的認知。

這才是他自己定下來,只見了一面就決定要娶回家的女人!

其實他猜得到,皇帝皇後可能會對她灌輸了些什麽,又希望她做什麽,但她現在問他的話,着眼的卻并不是他們之間的小情小愛,而更多的,在他們之間橫亘着的,是整個華夏的氣運,是整個國家的命途。

唐謹之深吸了一口氣,對坐在前面,本來一言不發裝聾啞人的司機開了口:“先把車停在路邊吧,你且去吃口熱的再回來。”

司機點了頭。

眼瞧着他下了車,到了旁邊的豆腐花攤子去要了一碗豆花往嘴裏塞,唐少帥這才伸手緊緊握住了瞿凝的手:“我且向你說個故事吧。一百多年之前,我們國家的水師還遠遠先進于日本。那時候我們國家的致遠號,是世界上最先進,最昂貴,造價最高的艦船之一。為着炫耀我天朝上國的國威,致遠號那時候常常遠航周邊小國,炫耀軍威。這其中,也就包括了日本。致遠駛進日本橫濱港的那一天,碼頭上聚滿了人,就連天皇,也仰頭張望着他面前的龐然大物。幾乎是所有人,都被這種強大所折服,也意識到了他們和我們國家之間的巨大差距。”唐謹之頓了一頓,長嘆了一口氣,指了指這一條京城最繁華的大街上,滿布的那些銀行面前飄着的各色國旗,“就好像我們現在看着這些外國銀行在我們國家的土地上耀武揚威炫耀着他們對我們國家的控制一樣,那時候的日本,也是這樣的仰望着我們的。”

瞿凝漸漸的垂了頭,她也只有一聲嘆息:“現在,卻換我們要向那些日本人卑躬屈膝……”

唐謹之抿緊了嘴唇:“日本皇室那時候一方面是驚慌失措,另外一方面,他們卻全力戰備,皇室将所有的積蓄全部拿出來,天皇一天只吃一頓飯。舉傾國之力,他們和我們終于有了決定國運的那一戰。”結果瞿凝也知道,國運在百年之前的那一戰陡然扭轉,那一戰後至今,龐大的,有着上下五千年燦爛歷史文明的華夏,竟一直輸給了日本這麽一個彈丸小國!

唐謹之并沒有直接說他的意見,他只是問了瞿凝一個問題:“你可還記得,在三個月之前,國會下議程削減皇室用度之前,你身邊,有多少宮人服侍麽?”

瞿凝垂了臉:“……八人。”

“在削減用度之前,宮中有服侍者兩千餘人。”唐謹之緩緩報出了數字,“皇太妃身邊就有十二個宮人,皇後身邊十人,皇貴妃貴妃身邊八人,而每一位妃嫔每一頓飯,要花掉十數兩白銀,你可算過,一年下來,皇室用度要花掉多少?”

“我知道。”瞿凝深吸了一口氣。

車外,天空蔚藍。人流來來往往,鱗次栉比。然而在這塊華夏的樞紐,帝國的中心,卻到處都是一塊一塊的牛皮癬。

膏藥旗,日不落旗……那些外夷的國旗,就如此堂而皇之的飄在了帝國的土地上,炫耀着他們國家對這個帝國的殖民和侵略。而她的哥哥,在用很多婦人才會使的手段,在用黨争裏讓人不齒的方式,想要攫取更多的利益。親情或許還有三分,但她血猶未冷,她說到底,不只是這沒落皇朝的公主,她……更是華夏子民!

她沉默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個男人的手,他的手上,有細碎的疤痕,有粗糙的繭子。

那是他金戈鐵馬,征戰沙場留下來的印記。

“謹之,別擔心我,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麽事,請你信任我,會始終站在你身邊。”瞿凝看着他沉沉的眼眸,慢慢的,一字一頓的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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