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抽繭(2)

瞿凝這般說話,原也沒什麽底氣,能确定這沉默寡言的男人會給她什麽直接的回應。但她很清楚,像今日這樣的挑撥,在之後可能只會更多。

或許是內部的,或許是外部的。或者是糖衣炮彈的誘惑,或者是暴力手段的威脅。

她只是想……是不是如果他們之間能多一點信任,那麽在面對那些關卡的時候,就會簡單一點呢?

唐少帥卻只是緊緊的握着她的手。

良久,他這才啞聲說了一個字:“好。”

等到司機喝完了豆腐花回來,坐在車內的男女少主人已經手牽着手相對而視,氣氛仿佛是融化一般的含情脈脈起來。司機幾乎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感覺出錯了吧?溫情脈脈……那種詞,也是能用在殺人無算的唐少帥身上的?他打了個抖,再不敢看後視鏡一下。

唐少帥這一日帶着他的新婚妻子逛遍了京都,看天津橋上的小販子做面人,吃了糖葫蘆,看了雜耍表演,兩個人在外頭晃悠到了暮色四合,這才悠悠然回了唐家。

一回到家,唐大帥就把唐少帥叫了去---留下新婦準備獨自走回房,半路上,卻隐隐約約聽見庭院深處傳來的柔和的鋼琴聲。

在已經安靜下來的暮色裏,鋼琴那種獨特的清脆的音色十分鮮明。

瞿凝微微一彎唇,便循着聲音的來處走去,沿着小徑,走到了那傳來樂聲的院落之外。

她伸手扣了兩下門扉,裏頭的琴音便倏然驟停。

沒一會,門就從裏頭被打開了,小丫頭從裏面彈出臉來:“誰呀?”

一見她含笑的,帶着陌生的臉孔,再看一眼她身上的衣服,小丫鬟倏然一驚,便立時蹲身下拜:“公主殿下怎麽……”話音未落,對上她倏然淩厲起來,帶着隐隐責備和不滿的神色,她立時才反應過來,急急改口,“奴婢見過少夫人。”

許是她的聲音因略帶驚訝而稍稍拔高,原本在練琴的女孩子聽見了,便匆匆從裏頭跑了出來。

“嫂……嫂嫂?”唐鑰的聲音裏帶着驚詫,她看了一眼已經幾乎完全暗了的天色,有些驚訝的沖着外頭張望了一下,滿面不解的開口問,“嫂嫂怎麽會這時間來我這兒?您沒陪着哥哥麽?”

“……”瞿凝沒急着回答,先沖着她安撫的笑了一笑,心裏倒覺得有些郁悶了:沒了親娘的孩子,教養上的确是要稍遜一些。唐鑰雖是嫡出,但按照她現在這不會來事兒,沒什麽說話技巧的性子,就算是真靠着她哥哥的勢力定了一門好婚事嫁出去了,這管家怕就是一件大大的難事了。好好的嫡女被教成了這個做派,唐大帥實在心狠的很啊。光聽她這幾句話,在這兒的要是換了一個想法多的女人,怕就該不高興了吧。畢竟,這話裏話外的,一派的不願意她出現在這裏的意思。瞿凝倒是知道她性子內向腼腆,沒說話技巧的,可要是換了個不知道的……這興致勃勃的來,被當頭一盆冷水,怕是非得生出芥蒂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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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凝牽了她的手,輕輕往裏頭走:“我和你大哥是方才剛剛回來。妹妹可是在練琴?我聽着這琴聲如詩如畫,便不由自主的随着音樂走過來了。是不是打擾了妹妹練琴?”

“沒有呢,我本來也就練得差不多了。”唐鑰任由她牽着手,腼腆的低了頭,搖了搖頭回答,“不過我其實彈得并不好。何況……大家都說,鋼琴畢竟是……夷人的東西,見不得臺面……”她越說聲音越低,漸漸低了頭,沒什麽自信心的樣子。

瞿凝啞然失笑,搖了搖頭。

其實方才短短一段樂曲,她就已經聽出來了,彈奏者指法娴熟,技巧度很高,那一整段樂曲如流水潺潺,該斷的地方毫無凝滞黏連,顆粒清脆果決,若在此道上沒有數年的功夫淫浸,怕是達不到這種程度的。要是彈者心有旁骛,怕也是達到不了這種充滿了畫面感的境界的。唐鑰說話的時候,卻像是實心實意,全然不是個謙虛的味道---她喜歡鋼琴,卻沒有自信,這可是大忌。或許,培養她的自信心,也該從她最喜歡的東西入手?

“妹妹何必妄自菲薄?”瞿凝一邊左思右想,一邊已經拉着她在黑白鍵旁邊坐了下來,“不管是哪種樂器,說到底不過都是給人欣賞的,學鋼琴,本也是為了陶冶情操。何況鋼琴在我們國家是個稀罕物,會的人很少,像妹妹這樣能流暢完整演奏的,就更難得了。再者,我聽着,妹妹是彈得極好的……”

她一邊說,一邊掃了一眼室內。

大多數的丫鬟們都低眉順眼,只有方才來給她開門的那一個,探頭探腦的不知道在打探些什麽,滿面的焦灼。

“可嫂嫂也不懂鋼琴啊,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才看門道……”唐鑰低聲咕哝了一句,說完了才仿佛意識到了自己到底是在說什麽,急急擺手,“嫂子您別誤會,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

瞿凝已經啞然失笑:“三妹妹心直口快,我當然不會介意了。”她稍稍一頓,“不過三妹妹這話,卻不對。我聽說過,在維也納,這世界上最厲害的那些音樂指揮家們,他們可未必個個都會彈鋼琴,但他們就是知道如何讓鋼琴彈奏出最好的配合,如何指揮出最完美的交響樂來。妹妹真的覺得,只有會彈琴的人,才懂欣賞琴麽?”

“是這樣麽……”唐鑰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一雙清澈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瞿凝,“那嫂嫂是真的覺得我彈得不錯?”

“嗯,那是當然了,我覺得妹妹很厲害呢,像我,對琵琶古筝洞簫等等都一竅不通,更別說西洋樂器了。”瞿凝微笑道,“好羨慕妹妹,還會彈鋼琴呢。”

說到了這個話題,唐鑰便有些興奮了起來,她指了指不大的室內,占了将近四分之一的地域的三角鋼琴:“是哥哥托人給我帶來的。對了,嫂嫂要是喜歡,我改天教你?”

“那敢情好!”瞿凝一拍手,卻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托腮想了一想,忽然偏頭問她,“這樣吧,三妹妹,嫂嫂托個大,有件事兒,要拜托你。”

“嫂嫂只管吩咐。”許是因着面前的大嫂像大哥一樣說了一些鼓勵自己的話,她的肯定又如何真誠,而面前女子溫柔友善的形象,和自己那個沉默寡言的大哥的形象,忽然有了些許的重合。唐鑰的心裏,不知為何竟忽然生出了一絲淡淡的孺慕。所以一貫來極其腼腆的她,這句話便答應的十分爽快。

瞿凝笑道:“大約半月之後,我要在家裏辦一個晚宴。到時候估計來往的都是西洋的賓客們,正好我們缺一種西洋樂器來伴奏,不知到時候,妹妹可願意來獻上一曲?”

“欸?”唐鑰怔了一怔,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自己,“我?”

“這怎麽行啊。”瞿凝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邊那冒冒失失的小丫頭已經急急跪下出了聲,“公主殿下您別開玩笑了啊,主子可是唐家嫡女,怎麽可能屈尊去做一個樂師,在那些洋人面前卑躬屈膝的為他們娛樂演奏?殿下這是要把我們主子的身份降到什麽程度啊!”

瞿凝的臉色倏然一沉,她将原本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神色陰翳的望着面前的小丫頭。

直到看的對方忐忐忑忑的終于低了頭再不敢出聲,瞿凝這才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來冷然的挑起了她的下巴:“好大的膽子,主子們在這裏說話,你一個小丫頭是什麽身份,竟也敢擅自出聲代主子做主了。你的規矩都學到哪裏去了?你母親崔娘子,是怎麽教你的?”

她面上雖無怒色,眸光也算平靜,但一番話裏,卻全是滿滿的殺意。絲毫沒有任何給面子的意思。

那小丫頭一番話說完,原想着自己不過是“好意”提醒,又豈會料到這位方才還溫柔友善的少夫人竟瞬間冷了臉,這會兒還連她的母親都說了出來,顯然對她的家底了若指掌,這會兒被她的殺氣吓得渾身顫抖起來,腿軟的不停發抖,求救的眼光也落到了唐鑰臉上。

唐鑰嘆了一口氣,皺了皺眉:“嫂嫂……”似是帶着點兒不贊同的喚了瞿凝。

瞿凝看着那始終不敢跟她對視的小丫頭,勾了勾唇,冷冷一笑,轉向唐鑰的時候,面上神情卻已經恢複了一貫的溫和:“三妹妹,你可別覺得我越俎代庖,這丫頭按照規矩,難道不該罰麽?我先前已經糾正過一遍她的稱呼了,她卻還要喚我公主殿下,嗯,若然當我是公主,那怎麽先前不行三跪九叩的大禮?何況在主子們說話的時候這麽沒規沒矩的擅自打斷,妹妹,你告訴我,她這是第一次麽?”

唐鑰聽着也就低了頭,長嘆一口氣,有些自責的嘆息:“我這裏也沒幾個得用的丫頭了。秀紅自打我五歲起就跟着我了,到現在也有快十年了。算起來也是跟我一起長大的,規矩上也就松了一些……”她說着擡了頭看向瞿凝,十分誠懇的對她說道,“嫂嫂,要不這樣吧,我答應你替宴會伴奏,你且放過秀紅這次吧,好不好?”

瞿凝心裏簡直覺得啼笑皆非,一邊十分頭痛自己的将來責任十分重大,一邊便苦笑着點了點頭。

果然,成長時期沒了娘,雖然有個應該算罩得住也有心的大哥,但很多事情,男人是教不了她女人的手段的。

唐少帥越是護得緊護得多,她吃虧也就不過是吃一點點小虧,不疼不癢,便也什麽都沒學會。

算起來,這種呵疼還真不知道是好是壞了---或許還真不如,讓她狠狠摔一跤,摔疼了,可能也就看的明白了。可惜但凡唐少帥在一日,不失勢一日,這還真的……只能是想想而已呢。

瞿凝剛無奈的點了頭答應,卻聽得院裏傳來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旋即,響起了守在門口的,丫鬟的通報:“三小姐,二小姐來看您啦。”

瞿凝眯了眯眼,目光複雜的,落在了面前臉色倏然蒼白的秀紅臉上。

她彎了彎唇,不待唐鑰出聲,便已經揚了聲音:“二妹妹也來了,這下熱鬧了。請她進來吧。”

看見瞿凝的一瞬間慌亂過後,便一步一步提着食盒子穩穩的走進來的,正是唐家的二小姐,唐依柔。

她行動如弱柳扶風一般的好看,身材又是那種文人雅士喜歡的像是風吹一吹就會倒的纖瘦,這會兒一步一步的走進來,步态裏便格外有種秀雅的韻致。

她到了桌邊,放下了手裏的食盒子,掏出手帕來擦了擦額角并不存在的汗水,這才笑吟吟的,禮數周全的對瞿凝福了福身:“見過嫂子。我方才正好在廚房給病了的姨娘熬湯,卻恰好瞧着到了飯點,三妹妹的飯食也好了,想着妹妹還沒用膳,便給妹妹将飯食提過來,順便湊個熱鬧,想着在妹妹這兒拼一桌。”

唐家,沒什麽晨昏定省的規矩。也沒有一家人非得在一塊兒用晚飯的規矩。

一則因着唐大帥和唐少帥都很少呆在家裏後院,等他們用飯有時候不知道得等到幾時了,二則唐家沒有主母,之前連後院的事情都是二姨太太在打點着的,沒個正經主子,也就沒了條條框框不能打破的規矩。

個人都是在自己房裏用飯的,而吃食的好壞,其一取決于唐大帥的關心程度,其二則是取決于手頭上的寬裕與否。

以唐鑰的身份,她的吃食,當然是小姐們中間,最好的那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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