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素燒鵝

顧清桓走在從枕水居到眠霞居的小道上。

他走得很慢,但是因為身子骨實在是瘦弱,沒走幾步就要咳一陣。時而是那種猛烈的咳嗽,咳得他一張蒼白的臉通紅,時而卻又只是輕咳,只是聲音出入喉頭時略有些嘶啞的氣流摩擦聲也叫人聽着難受。

小厮歸雁扶着他,眼裏滿是不贊同:“老爺,您是長輩,直接去叫九姑娘過來便是了。何苦這樣折騰自己……”

話還沒說完,就被顧清桓擡手制止了。歸雁默默閉上嘴,給又是一陣猛咳的顧清桓拍背順氣。

兩人繼續往眠霞居走去。

顧簪雲聽到丫鬟的通報還有些驚訝。

從幼時起,她就不大能見到這位四叔。後來漸漸大了,聽旁人說顧四叔原本也是個愛出門結交朋友的人,性子也爽朗,只是自打十幾年前他主動辭官隐退後,人就安靜了下來,身子骨也一點一點地破敗下去,請了多少名醫都不得法。時至今日,顧四老爺在大多數人眼中早已是一個靜而孱弱的藥罐子了。

不想今日他竟然要見她,還是親自到她的眠霞居來。

顧簪雲看了一眼桌上畫到一半的山水圖,随手将玉管羊毫擱在青玉筆山上,轉身走出去迎接。

“四叔。”她迎出門去,行了晚輩禮。

顧清桓一面捂着嘴咳嗽,一面擺擺手示意她起來。片刻後才虛弱道:“我今次前來,是想看看溶哥兒送你的那份擺件。”

顧簪雲更疑惑了些,卻也不大好問,便只是笑吟吟地引着顧清桓進去:“那份十二色玉質擺件嗎?我放在這兒了。”

黃花梨木人物樓閣小架子上,十二色玉質擺件流光宛轉,栩栩如生。

顧清桓慢慢地走向它們,立在架子前,目光虔誠,墨色的眼眸裏湧動着顧簪雲看不懂的東西。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着這些擺件。顧簪雲靜靜立在一邊,疑惑地瞧着他的動作。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直到光影變換,被窗棂切割得細碎的陽光灑落在顧清桓身上,他才猝然回神,收回了手有些抱歉地一笑:“是我失禮了。”

“今日多謝簪雲,我……先回屋了。”

顧簪雲點點頭,親自送了他出去。待他走了,便也順道去了女學。

女學下午的課程是刺繡和丹青。丹青課畢,女先生剛剛離去,一個小丫鬟就快步走進來,先是對諸位姑娘行了一禮,這才道教導刺繡的女先生病了,不能來上課,諸人可自行散去。

顧簪雲聞言卻不急着走。

她的墨菊圖還差一筆。她小心翼翼地擇了個方位,剛剛要落下筆去,身邊忽然響起一聲“錯了”,驚得她險些把手裏的筆掉下來,毀了這幅畫。

顧簪雲轉過頭,不出所料地在身側看見了蕭昱溶。

少年今日穿了件鵝黃的胡服,箭袖裏一只白玉似的手按着腰間佩劍的劍柄,古樸的劍鞘劍柄配着黑底暗金紋路的腰帶,更顯風姿。高冠束起的馬尾垂至勁瘦的腰身上方,越發襯得身姿挺拔。

“怎麽錯了?”她蹙着一對秀氣的眉毛問。

如果他答不上來,她定要他好看。

蕭昱溶卻不答,只看着畫上的青釉劃花花盆先問她:“你畫的是你書房架子上擺着的那盆?”

顧簪雲微微點頭。

“那就對了。那盆菊這裏本就沒有花瓣的,不必添了。”

顧簪雲詫異地看他一眼,偏着頭細細回想一番。

……還真是。

“多謝。”她沖他展顏一笑,低下頭開始收拾東西,有些好奇地問他,“你怎麽沒上課?”

“騎射課……”少年摸了摸鼻子,“我在後頭遠遠瞧見你了,就進來看看你在做什麽。”

顧家書院的騎射場地不大,設在了書院後頭。顧簪雲的位置就靠着騎射場這一側。

她微微點頭,表示明白。

二人正說着話,一個一身黑色胡服的少年忽然也闖了進來,身形挺拔而面容冷淡,看也不看屋子裏其他兩人,直接走過來對一側在等顧簪雲的左茶道:“快些回去,左家的馬車已經來了。”

左茶“哎呀”了一聲,只來得及對顧簪雲說了句“雲雲我先走了”,就匆匆忙忙地快步走了出去。

黑衣少年沉默地注視着少女走遠了,這才翻回了騎射場。

蕭昱溶詫異地揚了揚眉。

上次讓他別打左茶的主意,這次又這樣親密,仿佛兩家是一家一般,先前還在隔壁聽左茶彈琴……

“祝述言和左茶什麽關系?”

顧簪雲正好收拾完東西,聞言便笑了:“左家和祝家世代相交,給他們訂了娃娃親。”

娃娃親……

蕭昱溶看看外面,再看看眼前容貌清麗的姑娘,忽然抿了下唇。

顧簪雲進了眠霞居,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黃花梨木人物樓閣小架子。

思及早上四叔奇奇怪怪的舉動,她不由得走到架子前仔仔細細地打量着那些精致玲珑的擺件。

莫非這些擺件同四叔有什麽淵源不成?

還未等她細細想個明白,那廂杜若已在輕聲喚她,問她可要擺膳了。

顧簪雲點點頭,索性不再想那些事兒。

——畢竟,吃飯大過天嘛。

一應菜色流水一般送了上來。

現拔的青菜水靈鮮嫩,和筍一道炒了,拌上芥末和些許醋,開胃爽口。煮爛的山藥切成一寸寸的小段,用腐皮包着在油鍋裏煎了,加上秋油、酒、糖、瓜和姜,色紅味美,猶如燒鵝。一碗熟羊肉切作骰子一般大小,放在雞湯裏,加入筍丁、香蕈丁、山藥丁一同煨煮而成。末了還有焦雞一只,香油灼黃,香氣撲鼻。

顧簪雲和平常一樣用了一兩飯,不情不願地放下筷子,戀戀不舍地看了看桌上剩下的菜肴,別過眼去揮了揮手:“撤下吧。”

丫鬟們魚貫而入,片刻後又魚貫而出。杜衡走到窗邊打開了半扇窗戶,晚秋涼風吹進來,屋裏飯菜的氣息漸漸為桂子幽香所取代,她挂在窗口的風鈴發出輕輕響動,清脆又悠遠。

天色漸暗,原先的燈光顯得有些昏暗,已經不大夠了。杜衡與杜若一道點上了各處的燈盞,外頭的小厮也爬上架子點上了廊下那些細長條的紅燈籠,屋子裏外便都漸漸明亮起來。

顧簪雲倚在紅木雕花花鳥榻上,身下放着柔軟的綢面墊子,捧着茶盞慢慢地喝着,鼻尖盈滿了桂子、雨前龍井和香樟樹的清香。

她不由得望向窗外。

外面的大紅燈籠映紅了窗外那棵十年的香樟樹,裏面樹枝燈臺上高低錯落的蠟燭照亮了她清雅的面容。

顧家小女聘聘婷婷,該是擇婿時。

作者有話要說:  蕭昱溶:娃娃親……我想……

顧簪雲:不,你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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