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祭拜

“世、世子爺!世子爺您慢些!”點春抱着一摞書跟在蕭昱溶後頭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等他好不容易順過氣來,頭一件事兒就是讓蕭昱溶走慢些。

蕭昱溶聽到身後的呼喊,這才放緩了步子,點春也總算踉踉跄跄地追上了他。

今兒個世子爺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出了書院的門就開始一路快走——顧九姑娘今日随顧大夫人去為顧老夫人上香了,他們世子爺不必等人。

蕭昱溶步子放緩了,可臉色卻還是沉沉的,像是心頭有什麽東西攪得他不得安寧。

他又想起昨日晴山說的。

臨近除夕,他吩咐晴山去買些香燭之類祭拜的物什回來,不想晴山卻在那家店裏碰見了帶着小厮的顧清桓。

且不說那家店是江州城最大的專賣祭祀之物的店,只說昨日晴山親眼所見,顧清桓是在挑選香燭元寶一類的東西。

據他調查,顧家可沒有人在這種時候去世。那……顧清桓祭拜的是誰?

從初見開始顧清桓對他的态度和話語舉動,原本覺得沒有什麽,如今看來,卻處處都透着異樣。

他……要祭拜的是母親嗎?

隐隐約約的猜測浮上心頭,蕭昱溶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他怎麽會這麽想?祭拜母親?

可是一旦生出了這個年頭,它便猶如在他的腦子裏紮了根一般,久久不能散去。

蕭昱溶抿了抿唇,腳下步子一轉。

“世——”點春一句呼喊卡在了喉嚨裏,被蕭昱溶轉頭一個警告的眼神生生遏制了。

他閉上嘴,抱着一摞書沉默地跟上了蕭昱溶。

那是去不問居的方向。

不問居裏,一碗黑褐色的苦藥入喉,顧清桓總算覺得好一些了,連胸腔裏的氣都平順了幾分。推開新來的一個小厮忙不疊捧上來的蜜餞,他站起身往西廂房走去。

身後是貼身小厮舊言放低了聲音的吩咐:“老爺喝藥不需要蜜餞,往後不準再送上來了。”

顧清桓唇邊露出一點淺淡得近乎沒有的笑意,轉瞬又變成了一聲嘆息。

現如今,也只有這一點苦澀能讓他感覺自己仍舊茍活于世間了。

茍活。更]多]小]說[關[注[公*衆*號:龜*醬*推*文*

顧清桓走進西廂房,轉過那扇美人舞劍屏風,迎面便是一張美人臨溪圖,畫中人半蹲在一塊大石上,手中拿着一小方布,身前是卷着花瓣流淌而去的潺潺溪水。她側過臉,一雙貴氣的金絲丹鳳眼笑吟吟地朝畫外睇來,聲音清甜又帶着幾分與生俱來的矜貴:“顧清桓呀顧清桓,這可是本宮長到這麽大頭一回幫人洗衣裳,你可算是占了大便宜了。”

她看向的不是自己,不是這個拖着一副殘破軀體的自己,顧清桓心想。

西廂房裏他從來不讓進來,這會他自個兒扶着一旁的桌椅屏風,扶過曾經為了她準備的黃花梨木雕美人戲樂圖梳妝桌椅,總算走到了畫前。

她看向的是當年那個十七歲,散着一頭烏發哭笑不得地看着公主殿下手中的頭巾的少年郎。

是那個姿儀美絕才華橫溢的顧清桓,不是……他。

顧清桓跪倒在畫前的軟墊上,冬日正午的陽光透過八角窗棂格子在這一塊撒下支離破碎的光芒,随着他猛地跪倒的動作,揚起了一片微小的絨毛,在陽光中兀自旋轉飄蕩,最後終歸于地面,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顧清桓安安靜靜地注視着這些微塵和絨毛的舞蹈,黑漆漆的眼眸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像是整個人都成了一座雕塑。

直到外頭忽然響起了喧鬧之聲,但少年郎并沒有硬闖,只是用那清澈明淨的聲音在外頭高呼:“顧四叔,還請您讓我進去!”

顧清桓沉默了一會兒,擡頭沖那幅畫笑了笑:“他還是來了啊。”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發現的。只是……現在我還不想告訴他那些事情啊……”

十……五歲,對,十五歲,還是個朝氣蓬勃的少年郎啊,知道上一輩人這些亂七八糟的破事兒,有什麽意思呢?

雖然他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但……能多拖一天就多拖一天吧。少年人的天真,還是不要那麽快就被磨滅了。

顧清桓以手握拳抵在唇邊猛咳幾聲,扶着香燭案緩緩起身,朝門口走去。

打開門,他沖蕭昱溶主仆二人微微一笑,一副氣若游絲的模樣,随後便往地上重重一倒。

點春險些吓得把書都扔出去了,

顧清桓的小厮們一擁而上:“老爺暈倒了!掐人中!快去請大夫!快去啊在這兒磨磨蹭蹭的幹什麽?”

蕭昱溶抿了一下嘴唇,透過半開的門朝裏頭望了一眼,只能見到一架美人舞劍屏風。

他嘆了口氣,見那群小厮還是忙忙亂亂的,便自個兒轉身跑出去幫顧清桓尋大夫了。

顧簪雲是半下午的時候回到顧府的,一回到眠霞居,杜若就走上前來同她說了中午發生了什麽。

顧簪雲咽下口中的栗子糕,擦了擦手,又喝了口茶,随後便捧着茶盞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忽然放下茶盞起身更衣,帶着杜衡徑直朝枕水居而去了。

絢麗的晚霞染紅了半個天空,便是院中中老樹枯枝也因此少了凄涼蕭瑟的味道,帶上了溫柔的色彩。

蕭昱溶在院中駐足,久久望着天邊的晚霞。

從小他就知道,母親不喜歡父親。

逛園子的時候看到父親過來,她會匆匆回避。父親來正院見她,她會閉門不見。甚至于在外頭,她也懶得和父親去裝恩愛夫妻,還因此數次被叫進宮中規勸。

至于生下他,那一開始對母親而言更像是完成一個任務,這是母親親口告訴他的,在他詢問為何父母感情不好母親卻願意生下他的時候。

只是或許是因為血脈相連,生下他之後,母親卻是在那偌大的宣國公府裏找到了一分慰藉。她疼愛他,親自教導他為人處世,琴棋書畫,劍術騎射——她實在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女子,她在世時,京都無人不知長寧公主這第一才女的名號,除此之外,她也支持他在課業之餘去做自己喜歡的任何事,包括在外頭随意玩樂,只要不沾上不好的習性,一切都随他喜歡。

但是長寧公主從來不讓他與宣國公過多親近。她對父親的評價只有二字,“小人”。

究竟如何小人呢?顧清桓是否也在這個故事裏有一個位置呢?如果有,他又是何種身份、何等面貌?

蕭昱溶望着晚霞,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此刻沒有風,金冠少年那帶了幾分張揚和朝氣的高馬尾安安靜靜地垂在身後。晚霞漸漸散去,天色昏黃,連那一身明麗的鵝黃衣裳都暗淡了些許,金繡的銀杏葉像是即将枯萎墜落。

但是蕭昱溶依舊站得身姿筆挺。十五歲的少年已經開始抽條,從背後看去,他的身形略顯單薄卻高挑修長。

顧簪雲安安靜靜地走過來,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住了腳,開口喚他:“蕭昱溶。”

少年轉過頭。

“你如果想知道……我們可以夜探西廂房。”

元元的表情十分認真,蕭昱溶很清楚,她不是在開玩笑。

想起初見時一板一眼得像一本行走的顧家家規的少女,蕭昱溶面上忽然露出了一些笑意:“你敢去?”

“我敢啊。”忽然吹起了晚風,拂動了少女柔軟的額發。漸漸暗下去的天色裏,她的神色溫軟柔和。

蕭昱溶看了她一眼,忽然毫無預兆地揉了揉她的頭發,不等她瞪他,又一把把她抱入了懷中。

元元,我好像還沒和你說過,我打算等你及笄了就來提親,好不好?

這句話在蕭昱溶舌尖轉了一圈,又被他吞了回去。

現在說,倒像是他感動得想要以身相許,這樣情況下脫口而出的表白,難免有些……配不上他對元元的喜歡。

再過些時候吧。

蕭昱溶心道。

夜色漸漸深沉,蕭昱溶托着顧簪雲爬上了不問居的矮牆,随後自己也翻了上來。

不問居裏沒人值守,蕭昱溶早就打聽出來了,看到下面黑漆漆的一片也沒驚訝。他跳下牆,張開雙手示意元元也跳下來。

顧簪雲頭一回做這種事情,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蕭昱溶在身邊,她連點兒害怕的情緒都沒有,直接翻身就跳了下來,正正好落入蕭昱溶的懷中,少年身上清冽幹淨的味道在一瞬間籠罩了她,含着笑意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幹得漂亮,元元。”

顧簪雲悄悄瞪了他一眼。蕭昱溶輕笑一聲,不再說話。

西廂房裏一片黑暗,兩人翻進窗子,進了房間。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棂照進房間。兩人很快适應了這樣的光線,卻不防看見地上跪着一個人,望着他們輕輕嘆息:“你們還是來了。”

顧清桓。

顧簪雲有些窘迫,蕭昱溶的第一反應卻是去看牆上的畫。即便不見全貌,他也能看出來是誰:“顧四叔,你……祭拜我娘做什麽?”

顧清桓別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随後低低笑了:“我喜歡過長寧。”

“不過你放心,我遇見她,比宣國公更早;我和她散了,也比她嫁給宣國公更早。”

簡簡單單的兩個“更早”,顧清桓唇邊蒼白的笑容有些發苦。

顧簪雲環視屋子一周。黃花梨木雕美人戲樂梳妝臺,紅酸枝木百鳥紋大衣櫃,挂着百子千孫帳的大床。

她有些遲疑地開口:“這是……婚房?”

“是。”顧清桓應了一聲,不欲多說,“該知道的你們都知道了。夜已深,回吧。”

蕭昱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這會兒才回過神來,低低應了聲,帶着顧簪雲離開了。

一直到把顧簪雲送回眠霞居,他還是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樣。

顧簪雲看着他這副樣子着實有些憂心,咬了咬下唇,忽然抱住了他。

少年的身子一僵,發覺是她,這才慢慢放松下來:“怎麽了?”

“別太難過。我……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好。”

蕭昱溶回抱住顧簪雲,黑沉沉的眸子裏終于開始有了些微的亮光。

不論元元到底是什麽意思……不論以後如何,他非卿不娶。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顧清桓也是非卿不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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