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委屈

顧府,栖芳園。

新年方過,栖芳園裏的景致飾物卻是一如往常,不帶半點喧嚣熱鬧的氛圍,甚至似乎還要更冷清肅穆一些。屋檐下原本裝飾了色彩明麗的絹紗,然而此刻那些絹紗早已被撕扯得殘破不堪,還在外頭罩上了白色的麻布,在寒風中止不住地顫動,映着外頭的殘雪枯枝,反倒又添凄涼蕭索。

柳聞莺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一言不發,臉色微微蒼白,甚至連嬌俏的容貌也帶上了沉靜的味道,乍一眼看過去,竟仿佛和往日裏那個張揚嬌媚的柳姨娘不是一個人一般。

小墜為她奉了一盞茶,有些詢問地看向她,見她微微颔首,這便自她枕下摸出一個裝了十錢銀子的小香囊,轉過身從屏風後頭走到了外間。

這樣普普通通的屋子,甚至顯得有幾分狹小/逼仄,她那金玉堆裏長大的姑娘何曾吃過這種苦?即便從前在柳家的時候,每日功課繁重,姑娘要學着琴棋書畫梳妝打扮媚人之道,可不論是屋子還是吃食,那都是上等的啊!顧府這樣大的地方,自家姑娘的小院就有整一進,他們姑娘這怕是一半都未曾得吧!

想着想着,小墜的嘴裏就不由得有些發苦。

外間坐了個穿一身寶藍直綴、蓄了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見小墜出來,忙提起一邊的箱子跟在了她後頭。小墜打開門,探了探外頭,謹慎地打量了許久,這才回過身,對那中年男子輕輕點了個頭。

顧家家規森嚴,後門的婆子自然也不那麽好打點,柳聞莺當初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只能在後院荒涼偏僻些的地方挖了個狗洞出來。這位宋大夫,也就是這寶藍直綴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常年行走于高門大宅之中,隐私腌臜的事兒見的多了,各府女眷的小心謹慎狀也都了解了那麽一二三,為難了那麽幾次之後,也就接受了——畢竟柳聞莺過意不去,除了診費外,還次次都給他十錢銀子以作鑽狗洞的補貼。

走到那荒涼僻靜處,小墜把手裏的香囊遞給了宋大夫,又對他淺淺一福:“多謝。”

手裏的荷包用的是最普通的料子,最尋常的絲線,便是圖案也只是随處可見的蘭草,看那繡工,竟仿佛有幾分街市小物的味道。

這顧府的柳姨娘,當真是越發謹慎了,可惜啊……

宋大夫掂了掂手裏的荷包,輕輕感嘆了一句。想了想,臨行前他到底還是多了句嘴:“恕我直言,柳姨娘這胎……只怕是不大好了。”

小墜直到回到栖芳園都有些愣愣的。

不大好?究竟是什麽不大好?

她知道,可她不願去想。

屋裏的柳聞莺扶着床沿艱難地坐直了身子,正巧看見了剛進門的小墜的神色,這就笑了起來,語氣輕松地宛如閑談:“宋大夫同你說什麽了?說我這胎怕是保不住?”

屋裏沒人答話,只有一聲輕輕的悶響,小墜癱倒在地,淚水不知不覺間已經流了滿面。

“好了,傻姑娘,哭什麽?快起來吧。”柳聞莺靠在身後的大迎枕上,靜靜地看着癱軟在地的小墜,語氣輕柔溫軟,像是三月的暖風,漂亮的眼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把焦點落到了更遠的地方,“顧家百年書香傳承,覺得我上不得臺面,不欲府中多了帶我柳氏血脈的孩子。我一次次地催吐,吐出那些苦澀的湯藥,好不容易才換得如今的身孕。”

柳聞莺慢慢低下頭,手輕輕撫上微微隆起的小腹,目光比月色更溫柔:“他們想毀了去,那就別怪我一不做二不休,拖他們的孩子下水!”

屋裏依舊沒人答話,只有柳聞莺的喃喃低語。漸漸地,她住了口,轉頭看着窗外檐下那些已經變得破破爛爛的色彩明麗的絹紗。

冬日蒼白的陽光投過這些明麗的輕紗,竟也為她這暗淡的屋子添了幾分亮色。那些漂亮的色彩映在柳聞莺琉璃似的眼眸裏,璀璨又爛漫。

因着蕭昱溶要走的事兒,顧簪雲即便是知道這并非她所能決定的,也仍舊一連幾日都有些恹恹的。顧大夫人自然也瞧了出來,不過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罷了。

正月十五那日早間請安的時候,顧大夫人見顧簪雲幾日都沒回轉過來,暗自嘆了口氣,只得狀似無意地提點了兩句。顧簪雲聽出了弦外之音,察覺到自己近來的狀态若是落在有心人眼裏只怕不大好,只得強打起精神同衆人玩笑。到了該散的時候才匆匆離開。

沒曾想,碰上了柳姨娘。

四叔新喪,是以府中不得用那些鮮豔的顏色。可這會兒柳聞莺一身雲水藍的襖子,竟也能顯出俏麗窈窕來。

顧簪雲尚未發覺什麽,身後的杜衡卻是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身為丫鬟,為了防着她們不自覺地勾了主子做出醜事來,雖說是打小同姑娘一道長大的,顧家也會在她們年紀到了的時候教導她們相關的事情。這懷相姑娘看不出來,她卻是能窺得三分。

柳姨娘穿了襖子卻依舊身段窈窕,可見身形纖瘦。這……并不是一個有三月身孕的人該有的模樣。

“九姑娘。”柳姨娘面上笑吟吟的,沖顧簪雲輕輕福了個身。

她有孕在身,顧簪雲自然不會真讓她行了這個禮,便伸出手去虛虛扶了一把。

——小腹劇烈的疼痛提醒着柳聞莺,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甚至能聞到隐隐約約的血腥味。

那雙總是媚色流轉的無辜杏眼中帶上了一抹銳利的鋒芒,柳聞莺看的出來這顧九姑娘是打算虛扶她一把,可……她并不打算如此。

柳聞莺的身子一晃,挨上了顧簪雲的手,随後就重重地向側後方倒去。

柳聞莺倒地的悶響響起,血色自裙下漸漸蔓延開,一點一點地攀上了顧簪雲竹青的軟底繡鞋。她怔在原地,一時間竟不能動作。

發生了什麽?

顧家百年書香家規森嚴,從來沒有這等真刀真槍的鬥争——或許有,但也不會讓姑娘們知道。

“荒唐!當真是荒唐!”顧老爺子的紫檀木福祿雙全拐杖重重地打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篤篤聲。

顧簪雲安安靜靜地跪在地上,抿着唇,臉色有些蒼白。

她不傻,今日此事分明辯無可辯,只能用證據來說話。既然多說無用,便不必浪費那口舌,只能待事後再尋證據翻盤。

“你今日究竟為何要殘害你父親的庶子?說啊!”

“簪雲沒有殘害過父親的庶子。”

——只是讓她認罪,卻是絕不可能的。且不說認了之後會毀了聲名,她沒有做過的事情,誰也別想讓她認下。

“孽畜!”

顧大夫人跪在一旁,面色平靜,卻好幾次都把手死死握成拳,又在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後把手松開。

身為顧簪雲的生母,顧大老爺的正妻,在“生女殘害庶子”一事上她是沒有發言權的。

顧大老爺倒是幹脆,直接就跟着顧簪雲跪下,道是相信她不會做出這種事情。只是顧老太爺既然認定她殘害手足,一個顧大老爺的分量還不夠。

而至于其他各房……也不過各勸幾句罷了,口裏翻來覆去說的,也無外乎“消消氣”“服個軟認個錯”這樣的話罷了。

顧簪雲低垂了眼睫,在眼睑處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看來今天這場罰是不得不受了。

在這樣的時候,她的腦海中竟忽然浮現出蕭昱溶的身影。少年懶懶散散地靠在桌案旁,手裏的書冊卷成筒狀有一下沒一下地敲着桌子,清澈的聲音也帶了幾分漫不經心:“君子報仇,十年——”

他故意把“年”字的尾音拉得悠長,眼神卻認真,目光淡淡地從書冊上的宣國公、前任江南總督、禦醫張文令等名字上滑過,最後轉回了她面上,唇一勾:

“不晚。”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那她今日不妨做個女君子。

顧簪雲竟然有點兒想笑。

“我相信阿雲不會做這樣的事情。”一個有些蒼老的聲音慢悠悠地自身後響起,顧老太爺一驚,看向緩緩走進來的顧老夫人:

“你怎麽來了?”

自過了壽之後,他這老妻不知怎麽地就對顧簪雲這個孫女上了心。她陪伴他多年,相夫教子無一不好,還在舊年那樁貪污案裏救了他、救了顧家一命。對這個老妻,顧老太爺還是十分愛重的。為了防止她聞訊過來阻止,他還特地派人守着,防着這消息傳到她耳朵裏,

沒想到她還是來了。

“我不來,難不成還看着你冤枉阿雲不成?”

“兒子相信阿雲!”顧大老爺适時喊出了這句話,“還請父親再查探一番。”

在顧老夫人的逼視之下,顧老太爺嘆了口氣,到底還是妥協了:“此事有待查證,但多少也與顧簪雲有些關系……那就先關入祠堂吧。”

顧簪雲抿了抿唇,低低應了個“是”。

枕水居,蕭昱溶放下書冊,朝外頭喚道:“點春。”

“如何了?”

“九姑娘被關入祠堂……”

蕭昱溶輕輕舒了口氣,倒在身後的椅背上:“好,那就好。”也不枉他特地遣人去松鶴堂報信,顧老夫人的分量還是足夠的。

“派人,好好查查這個柳聞莺。”

少年貴氣的金絲丹鳳眼裏劃過一道冷芒。

他蕭昱溶報仇,可以十年不晚。

但元元不行,讓她多受一分一秒的委屈,他都忍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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