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1)
“今天叛軍真會發動進攻麽?”
程迪文拎着件軟甲撩開帳簾進來時,鄭司楚又在燈下讀着那部《十七年戰史》,見程迪文風風火火地進來,他笑了笑道:“你盼着他們來?”
程迪文撇撇嘴道:“得了,你說什麽笑話。畢将軍現在讓全軍休息都不能卸甲,要是他們不來豈不是自讨苦吃?”
鄭司楚指了指自己的領口道:“不來的話,我們不過是休息得不太好而已。可真要來了,那穿上甲胄,就能多一分活命的希望。”他們是行軍參謀,平時并不用身着戰甲,不過戰袍下總穿着貼身軟甲。此時鄭司楚已将軟甲穿好了,程迪文卻被突然告知不能卸甲,一肚子都是氣。他脫下戰袍,一邊系着軟甲,道:“司楚,你說,現在的勝負在幾成?”
鄭司楚沉吟了一下,道:“現在還不好說。不過畢将軍諸事合宜,起碼也該有六成勝算。”
“才六成?”
鄭司楚笑了起來:“你以為六成小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六成就是十成的勝算。現在那四成,只不過就是意外而已。”
“什麽意外?”
“如果猜得到的話,就不叫意外了。”鄭司楚說着,卻有皺皺眉道:“我還從沒經歷過這種草原上的戰事……”
他沒說完,程迪文已撇了撇嘴道:“得了,說得你已是身經百戰一般。你還不與我一樣,只是在朗月省打過一仗。”
鄭司楚讪笑了一下,道:“不過這本《十七年戰史》中說到的也少。約略有些相似的,只是對狄人之戰而已,所以我也說不出五德營會有什麽意外之舉使出來。”
中原諸地,皆是平原丘陵,戰争大多是攻城戰,野戰則大多依靠地形之利,只有與狄人所處的大漠于此間有些相似。只是共和軍與狄人沒發生過戰事,帝國時狄人倒是多次入寇,但這本書裏說到帝國軍的戰事少而又少。鄭司楚熟讀兵書,可到底經歷過的實戰并不多,何況書上記載也少,鄭司楚再聰明也難脫紙上談兵之譏。程迪文聽他都沒什麽主意,有點擔心地道:“那怎麽辦?”
“戰事變幻莫測,但行軍之道,卻是萬變不離其宗。一般是出奇兵偷襲,如果有地形之利,也有可能借助水力、風力之類。像雨夜偷營可以事半功倍,一來可以掩去馬蹄之聲,二來雨夜敵方多半不備,想我軍有許多火器,一旦下雨便不能使用。”
程迪文此時已把軟甲穿上了,聽鄭司楚這般說,他松了口氣道:“那就好。今天天氣晴好,看來不會下雨。”
鄭司楚笑了起來:“也沒有這等說法。所謂兵法,原本就是勢強用正,勢弱用奇。而奇兵正是要料敵所不能料。十二詭道,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就是這個道理。”
程迪文嘆了口氣,道:“你說了半天,等如沒說。那今天他們到底會不會來偷營?”
鄭司楚也嘆了口氣,道:“如果我說他們肯定要來,結果他們沒來,總比說他們肯定不來、結果卻來了要好一些吧。迪文,多做準備不會有錯,有備無患,畢将軍這一點完全正确。”
程迪文咂了下嘴,道:“沒想到你現在對畢将軍如此信服。”
“畢将軍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能活到現在,自然有他的本事,不然早被人幹掉了。”鄭司楚書把放回懷中,道:“走,我們再去查看一次。”
行軍參謀之職,正是為主将出謀劃策,分派調度。現在雖是紮營,事情不多,但還是要去看一下。程迪文在家時,他父親程敬唐就曾對他說過,凡事多聽鄭司楚的建議,而事實也證明鄭司楚所謀多半有中,更讓程迪文信任。他道:“好,走吧。”
因為畢炜有令,馬匹皆不下鞍,他們的坐騎也都拴在帳外,拉出來就行了。上馬剛查看了一圈,忽然聽得東邊發出一陣喧嘩。程迪文手搭涼篷,道:“出什麽事了?”
畢炜整軍甚嚴,紮營中不得喧嘩。鄭司楚道:“聲音平和,不是來偷營。走,去看看。”
他們剛要到中軍附近,已見一隊人擁着幾個身着胡人服飾的人向畢炜的大車走來。畢炜已聞報下了車,身邊的親兵高聲道:“何事喧嘩?”
有個軍官上前道:“末将後軍岳将軍帳下。啓禀上将軍,這幾位自稱思然可汗來使,攜帶糧草前來勞軍。”
畢炜發兵之時便已派使者前往思然可汗處聯系,取得思然可汗承諾不相助五德營,卻也沒想到他如此殷勤,居然會來勞軍。他哼了一聲,道:“請他過來。”
那幾個胡服之人走上前來。到了畢炜跟前五六步遠,他們齊齊跪下,當先一人道:“共和國畢上将軍在上,小人思然可汗帳前沙黑那拜爾都有禮。”
這人高鼻深目,眼珠湛藍,确是胡人,但中原話卻十分流利。畢炜知道沙黑那是狄人官職,後來狄人受中原影響,此官改名為少監。思然可汗是狄人西遷一部後裔,官職保留原先稱謂,看來不會有假。他點了點頭,道:“拜爾都大人費心了,你們來了多少人?”
拜爾都手捧一封卷軸道:“小人先行,帶來的是牛八十口,風幹羊肉兩千斤,新鮮蔬菜五千斤,煤一千斤。”
草原上不比中原,大多沒有田地,肉食雖多,蔬菜卻少。遠征軍至此,最讓夥頭軍頭痛的便是蔬菜供應。從中原運來的話,路途太遠,到了這裏多半爛光了,思然可汗送來這筆食物雖然不算很多,牛羊肉也罷了,那五千斤蔬菜卻是雪中送炭,更及時的是煤。河中地帶不比中原,沒有那麽多柴禾樹木,很多地方都是馬糞牛糞,也有燒煤的。畢炜也淡淡一笑,道:“請拜爾都大人回去後,代我多謝思然可汗。來人,設宴款待拜爾都大人諸位。”
拜爾都也是一笑,道:“大人好意,拜爾都不敢推辭。只是那八十口牛還在後面,我讓這幾位從人去趕來,将軍之宴,唯有小人領受了。”
畢炜微微一颔首,轉身讓身邊的一個幕僚随拜爾都的從人前去接收。思然可汗定然是怕了共和軍軍勢,想要趁機前來讨好。當初大帝的勢力曾伸入河中一帶,雖然年深日久,中原大軍的威名在草原各部中依稀還有流傳。平了五德營以後,共和軍的勢力必然也趁勢進入此地,這思然可汗一直屈居定義可汗之下,一定打着靠攏共和軍,将來好與定義可汗争雄之意。他道:“拜爾都大人,請。”
鄭司楚和程迪文在一邊看得清楚。見是前來勞軍的,程迪文松了口氣,道:“思然可汗倒是會燒熱竈。”他見鄭司楚皺着眉,又是一怔,低聲道:“司楚,怎麽了?”
鄭司楚道:“那些東西,若是下毒的話該怎麽辦?”
程迪文心中一沉,道:“是啊。畢将軍會不會大意了?”
要是這些食物中有毒,諸軍吃了的話,等如被解除了戰鬥力,仗不打就已敗了。程迪文聽鄭司楚一提醒,馬上也為之一凜。鄭司楚道:“走,我們去看看。”
他們轉到辎重營處,那裏正有幾個士兵在幾輛大車上卸貨。兩千斤風幹羊肉,五千斤蔬菜,一千斤煤,着實不少,一紮紮地推了不少。他們剛進入辎重營,那辎重官叫王伏揚,也認得這兩位行軍參謀,招呼道:“鄭将軍,程将軍,你們也過來了。”
鄭司楚見一邊有幾個醫營之人在忙碌,小聲道:“王将軍,醫營在檢查嗎?”
王伏揚也小聲道:“是啊。畢将軍交待的,嚴防有詐,萬一下毒的話,豈不是中計?”
煤不會有異,就堆在一邊。鄭司楚見那些醫官不時抽檢,每一紮羊肉、每一捆蔬菜都拿來試驗一下。這樣子查法,看來是萬無一失了。知道畢炜早有預料,他也終于放心。
查得如此之細,要查完大概得花好一陣。他道:“王将軍,請忙吧,我們先走了。”
王伏揚忽然一笑,道:“等一會我叫人送點檢查好的過來。羊肉菜湯,味道倒是挺美的。”
鄭司楚見他誤會自己是要來打秋風,臉不免有點紅了。他和程迪文兩人都是國家重臣之子,在家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只是出征在外,吃的盡是幹糧,有羊肉菜湯喝固然是美事,可他自律甚嚴,到辎重營來打個秋風之類的事從來沒有做過。不過王伏揚也是一番美意,他淡淡一笑道:“多謝了。不過我不太吃得慣羊肉。”
程迪文倒是有點垂涎三尺。狄人并不精于飲食,不過那些肉幹卻是別有風味,他很想嘗個新鮮。被鄭司楚推着走了,他有些不情不願,道:“司楚,你急什麽,王将軍也是好意。”
鄭司楚道:“你想吃羊肉,回去後我請你大吃一頓吧,現在可不忙着這個。”
那拜爾都看來确是前來勞軍的。可是,他們遲不來早不來,偏生是這時候來,未免讓人生疑。程迪文見他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道:“司楚,你還在擔心什麽?”
“看看他們是從哪裏來的。”
思然可汗大致在烏浒水一帶活動,也就是這兒的北邊,而五德營在西南面。如果那些人不是從北邊而來,那麽此事仍然可疑。可是鄭司楚此時的疑心已是若有若無,食物并沒有下毒,那拜爾都也坦然赴宴,顯然此事并沒有什麽異樣。
也許,我也是太多疑了吧。當看到北邊星星點點有些火把光,随風還隐隐傳來牛鈴之聲,離這兒已是不遠,定是拜爾都說的那八十口牛正在趕過來。活牛當然不可能下毒,醫營也可以免了這一遭差事了。不然,再去檢查幾千斤牛肉有沒有毒,醫營的人非罵死不可。鄭司楚終于放下心來,道:“迪文,走吧,回去歇息了。”
紮營時他們已忙了半天,這一陣又在營中穿行半日,确是有些倦意了。程迪文打了個哈欠,道:“好歹能睡半宿覺。”
他們剛轉過頭,程迪文眼角忽然看到那處地方有一點紅光破空直上,無聲無息。這一點紅光并不大,但草原空曠無比,在暗藍的天空裏更顯得顯眼。他道:“司楚,你看,那是什麽?”
鄭司楚也已看到了這一點紅光了。他盯着那紅光沒入雲霄,漸漸暗去,喃喃道:“是花炮!”
火藥發明後,除了軍用,民間也慢慢開始流傳。硫、硝、炭這三種東西都不是難得之物,民間又多心靈手巧之人,他們在火藥中加了種種秘藥,做出了各色花炮焰火在節慶之日施放。眼前這點紅光,明明就是最尋常的一種叫“鑽天猴”的焰火。也許思然可汗的手下把今天當成一個節日嗎?可是鄭司楚的雙眉已然緊皺在一起。
不對,事情不妙了!
雖然不知道五德營到底會出什麽奇計,可是這花炮明顯是在施放信號。鄭司楚心如風車一般在轉着念頭,沒等他猜出敵人的用意,眼前忽地一亮,耳邊也傳來了一片炸裂之聲。
是北邊的牛群中,突然燃起了一片大火。暮色黯淡,原本看不清,但火光一起,便能看到一排驚牛正向這邊奔突而來。蹄聲如疾雨,塵土也飛揚而起,那一排牛群後面,火光連成一片。
火牛陣!
鄭司楚的心底呻吟了一下。這計策他只在一本書中讀到過,不過一直不當一回事。因為中原的牛十分寶貴,何況真要使用火牛陣,又要對手紮營不動才行,所以這種計策實是絕無僅有,只能當故事聽聽。聽過也算數。可是他卻沒想到,河中之地多的就是牛羊,又是一馬平川,這種計策的确是可行的。
居然沒有算到!他狠狠地咬着嘴唇。只是一瞬間,他已經大致猜到了敵人的用意。先前拜爾都勞軍,食物定然并無異樣,不過是為了取信于共和軍而已。而拜爾都坦然赴宴,也是作為死間,抱了必死之心了。在共和軍剛失去戒心之際,突然發動,這計策實在狠毒。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岳良的叫聲:“不要忙,釘鹿角,退後!”
鹿角是紮營時的一種器械。釘在地上後,可以代替圍牆。敵人以火牛進攻,鹿角正好可以擋住驚牛的去勢。岳良經驗豐富,又受畢炜千叮咛萬囑咐,雖然事起突然,但馬上就想到了應變之策。
後軍足有一千五百人。這時已經紛紛湧上,将鹿角釘死在地上。程迪文卻已慌了手腳,道:“司楚!司楚!”鄭司楚已調轉馬頭,叫道:“快回中軍!”
先手已失,但只要應變得當,還是不會有大礙。岳良的應對沒有問題,只消全軍不要自亂陣腳,縱然敵人用了這火牛計,還是不算什麽。現在首要之事就是前去禀報畢炜後軍有變,那個正與他飲宴的拜爾都是個死間。
鄭司楚的馬極快。可是他剛回到中軍,卻見中軍處已是一片火光,到處都是擠來擠去的人群。他沒想到居然會亂成一團。他見有個士兵正急急走過身邊,喝道:“出什麽事了?”
那士兵已是心慌意亂,手裏拿着一杆長槍,一時間也不知是誰在問自己,順口叫道:“上将軍遇刺了!”
這話讓鄭司楚的心頭又是重重一沉。畢炜遇刺!戰事還沒開始,主帥就已遇刺,這一仗還能如何打法?一時間他也亂了方寸。正在這時,卻聽得一個響亮的聲音喝道:“刺客已經伏誅,全軍妄動者,斬!”
這是畢炜的聲音。他的聲音中氣十足,并沒有受傷的意思。被他一喝,正在亂跑的士兵立時站住。鄭司楚坐在馬上,看得清楚,中軍帳雖然起了火,但畢炜被幾個親兵簇擁着坐在帳前一把椅子上。
畢炜只用了一句話,就讓軍心鎮定下來了。他還不知後軍出了什麽事,看了看身邊的親兵,低聲道:“郭中軍,你立即拿我的将令向諸營傳令,全軍上馬,不得妄動!”
中軍官名叫郭凱,就是畢炜現在最為接近的那個幕僚。他雖然沒什麽領兵才能,但因為跟着畢炜很久,最得畢炜信任。他行了一禮,道:“遵命。”
郭凱剛走,有個士兵的馬已到了近前。畢炜的親兵見一騎馬疾馳而來,正待呼喝,那士兵已然滾鞍下馬,高聲道:“敵軍用火牛沖擊後軍!”
這是後軍的傳令兵,傳的話簡明扼要,沒一個多餘的字。畢炜所統一軍,一直最擅長的就是遠程武器,因此火器帶了很多。這也是畢炜擊敗五德營的信心所在。雖然他也一直都沒有看出拜爾都的破綻,卻仍然不敢有絲毫大意。拜爾都突然出手攻擊,還是被畢炜一直嚴防的親兵格斃,可是他也知道拜爾都只是一個死士,五德營真正的攻擊還在其他地方。聽得這話,他心頭一沉,忖道:“原來是這樣的攻法。”
以火牛攻擊,畢炜同樣不曾想到。不過,岳良跟随他已有多年,他也知道自己這個手下頗為不俗,火牛這等奇計頂多只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一旦立穩陣腳,除非五德營真能放出上萬條火牛,将此間變成一片火海,那是誰也沒辦法,否則岳良定有防守之道。哪知他剛要開口,後軍處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
這一聲響極為驚人,地面都為之一顫。畢炜臉上登時變色,喝道:“快守住火器!”
共和軍現在用的是白火藥。與硫、硝、炭這三者混合而成的黑火藥相比,白火藥威力要大得多,但也有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危險性太大,容易走火,平時保存必須極為小心。白火藥遇到一點火星都會炸開,所以平常總是以木匣封好,收藏在水桶之中,連鐵器都不能見。一旦白火藥被炸開,恐怕這一座大營都要被炸個底朝天不可。
此時全軍都已開始行動。雖然遭到了奇襲,但遠征軍仍然未亂。沖鋒弓隊已上馬在外圍巡邏,防備五德營趁亂打擊,中軍開始緊急滅火,以防火勢燒到火藥。雖然混亂,但并沒有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鄭司楚騎着馬站在邊上空曠之處,默默地看着這一切。他本想報告畢炜,沒想到岳良的傳令兵來得更快,此人果然名下無虛。飛羽有些不安地打着響鼻,他撫了下馬鬃,低聲道:“別怕,乖乖的。”原先他的坐騎也叫飛羽,在朗月省一戰中被陳忠斬斷了馬腿。戰後鄭司楚不忍抛棄它,費盡心血将它運回了家中。眼下這匹是他花重價買來的,一般取名叫飛羽。原先那匹飛羽已經殘廢了,但那本是一匹牝馬,以之為種馬,這兩匹飛羽已生了兩匹小馬,看來用不了幾年亦是兩匹神駒。因為已經損了一匹,所以鄭司楚對這匹飛羽更為愛惜。
程迪文這時也已過來了。他勒住馬,道:“司楚,我們怎麽辦?”
他的反應沒有鄭司楚快,馬也沒有鄭司楚的好,此時才趕到。鄭司楚道:“先不要下馬,靜觀其變。”
現在那些火牛已被岳良釘死的鹿角擋住,而火牛拖着的車上似乎并沒有多少火藥,爆炸聲也已歇了下來,看樣子危機已經過去。可是鄭司楚心中還是極為不安,五德營此舉,不惜動用了死士,還布置了火牛,難道真會雷聲大、雨點小麽?現在下馬充其量就是多一個救火之人,但在馬上,随時可以觀察周圍,以防突變。
肯定還會有第二波攻擊。只是,第一次攻擊他未能料到,還能料到第二次嗎?鄭司楚一直對自己的智謀頗為自诩,此時卻感到莫名的驚恐。
畢炜好用計而不善用計。現在的敵人,卻是一個足智多謀的人,可以說正好擊中了畢炜的要害。假如我是主帥的話……
鄭司楚正想着,從後軍的方向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呼。他對程迪文道:“走,再去看看。”
程迪文剛從後軍趕過來,現在又要趕過去,着實有些不願。可鄭司楚已經走了,他也只好跟了上去。好在這回沒有走多少路,前面已圍了一群士兵,畢炜也正在其中。在他們中間,是一輛已翻倒在地的大車,一頭牛倒在地上正不住掙紮。這火牛居然沖破鹿角到了這裏,要是牛群再多一點,恐怕真能沖到貯放火藥之地,把軍營炸個精光都說不定。
那匹火牛的身後,拖的是一輛簡易大車。車子并不大,只不過幾根木板拼起,再加上兩個輪子,車上裝的卻是一些還有餘燼的柴草,更多的卻是一個個包裹。那些包裹有不少已經破了,裏面是一些黑乎乎的石塊。
“是煤麽?”程迪文在一邊小聲道。
煤固然可以燃燒,但用煤來火攻,恐怕也太笨了,根本無法引燃。鄭司楚也摸不着頭腦,他翻身下馬,道:“迪文,你幫我看着馬。”說着快步向前走去,拿起了一塊石塊。
這石塊黑黝黝,上面帶着些金屬的光澤。一拿在手上,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腰刀“喀”的一聲響,鋼刀竟要脫鞘而出。
這是什麽?他正自一怔,有個在車邊的士兵叫道:“是磁石!”
磁石?鄭司楚更覺奇怪。他拔出腰刀來放在那石塊邊,果然刀身一下被石塊吸住了。尋常磁石的吸力并不大,但這塊磁石卻大不一樣,吸力不小。
五德營費盡心機,把磁石扔到這裏來做什麽?鄭司楚皺了皺眉頭,突然想到了以前讀到過一部書上的一個故事。
據說某個将領領兵經過一個山谷,谷中山賊全部只穿些皮甲,而己方卻身披重甲。照理這只是一面倒之勢,但追入一個山谷時,那些甲兵竟然動彈不得,原來這谷中有大量磁石,敵軍身着皮甲,手持銅刀,在谷中能來去自如。這故事也是一個無名無姓之人寫的筆記,真僞莫辨,鄭司楚讀到後只覺有趣,也一直不太相信。五德營把磁石扔到這裏,難道想靠這些磁石吸住我軍麽?
他搖了搖頭。這樣的計謀,未免太幼稚可笑了,敵人并不會如此。那麽,他們要做什麽?
他正想着,程迪文忽然在那邊叫道:“司楚!司楚!”他扭頭一看,只見程迪文手中拉着兩匹馬,仰頭向天。他跑了過去,道:“這是些磁石。你發現什麽了?”
程迪文道:“好像,有一大群鳥飛過來了!”
此時軍中一片喧嘩,鄭司楚根本聽不出空中有什麽異聲,但他知道程迪文的愛好是吹笛,他的耳力也遠超常人,定然不會聽錯。他從馬鞍邊掏出望遠鏡,向天看去。
望遠鏡雖然并不清楚,可還是能看得遠一些。望遠鏡中看去,卻見空中有一片黑影正急速飛來。
不是鳥,鳥沒那麽大,而且每個影子後還拖着一條火光。鄭司楚皺起了眉頭。難道五德營也有飛艇?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有人失聲叫道:“飛行機!”
那正是畢炜的聲音。畢炜發現五德營用火牛沖營,帶進來的只是一些磁石,一時覺得摸不着頭腦。此時空中的呼嘯聲很近了,他也已聽到,擡頭望去,赫然已見空中的十餘個影子。看到這些影子,畢炜就倒吸一口冷氣。
那正是帝國軍風軍團的飛行機。
飛行機是帝國軍的特別武器,能載兩人在空中飛行,從空中襲擊。風軍團人數本少,帝國覆滅時,風軍團也全軍覆沒,飛行機沒有留存,懂得制造飛行機之人亦已不在人世。共和軍因為有了飛艇隊,同樣是空中部隊,雖然速度不及飛行機,但威力要大得多,所以對飛行機一直并不重視。兩年前畢炜與方若水攻擊朗月省的五德營殘部,當時五德營正在試圖複制飛行機,卻一直未能成功,造出的飛行機只能如風筝一般飛行,并不能載人。但當時在戰事最終,五德營統帥陳星楚用手頭幾架不全的飛行機載了火藥進行遠程攻擊,險些炸到了自己。從那以後,已經兩年沒再見過飛行機了,沒想到現在又再次看到。
五德營的飛行機,應該仍然沒有進展,還是不能坐人。可是他們再和那次一樣,在飛行機上放上幾十斤火藥,當成一個能飛行的炸雷使用,那也是極為棘手的事。畢炜也清楚,飛行機雖然能夠飛得比共和軍的神威炮射程更遠,但那麽遠法,準頭已根本無法掌握,可看起來這些飛行機卻如長了眼睛一般直向營中沖過來,竟是毫不偏差。
難道,五德營的飛行機終于複制成功了?
他的腦海中剛閃過這個念頭,卻聽鄭司楚驚叫道:“快離開磁石!”
磁石!這一瞬間,畢炜終于知道五德營真正的用意。拜爾都的死間,火牛陣,其實都是這一條計策的準備。飛行機上一定也裝着磁石,而先前帶來的那一千斤煤中,定然混雜着大量的磁石,他們還嫌不夠,又用火牛把這些磁石也弄到遠征軍的軍營中,這樣飛行機雖然是從極遠的地方飛來,也能準确無誤地擊中遠征軍營地。想到了這裏,他已是遍體冷汗,也叫道:“快走!”
晚了。一架飛行機一頭紮了下來。一到地面,“轟”的一聲,立時炸開。這飛行機上裝着六十斤火藥,五德營的火藥并不甚多,一共也不過兩千餘斤,這裏的十架飛行機就已用去了三分之一,裏面還夾雜着許多鐵片瓦礫。随着炸開,火熱的碎片四片飛濺,烈火亦如泉湧,把地上炸出了一個深達三四尺的大坑,一些就在飛行機落地之內的共和軍被炸得粉身碎骨,鮮血亦是四處濺開。
這一聲巨響像是一把重錘砸在了鄭司楚心上。完敗,完全沒有半點勝機的敗北。自從出發這一天起,他一直在評估着畢炜此行的得失。假如我是遠征軍統帥,那會如何?他總是把自己放在畢炜的角度去看待,也一直覺得自己肯定能比畢炜做得更好一些。可是這一聲炸響把他所有的估計都炸得粉碎,就算自己能彌補畢炜幾個錯失,卻也一般無從挽救目前的敗局。
知己而不知彼,一樣毫無生機。他擡起頭,翻身上馬,喝道:“迪文,往前走!”
正如火牛陣只是這條計策的準備,飛行機的轟擊同樣不會是最後的手段,僅僅是第一波攻勢而已。當飛行機全數爆炸後,五德營騎兵的突擊一定馬上就要來了。盡管這一點鄭司楚早已料到,可諷刺的是,準備得再充分,計劃得再周詳,反而在這個計謀中陷入得更深。假如畢炜沒有下令全軍放慢速度,步步為營,而是一股作風殺過去,五德營固然可以以逸待勞,卻也無法使用這種計策了。而兩軍正面交鋒,起碼也有六成贏面。
真是可笑。鄭司楚想着。可笑的不是畢炜,而是自己的自命不凡。自己在心裏抨擊畢炜的驕氣與暮氣,認為他輕敵,卻沒想到自己同樣犯了輕敵的知名大錯。五德營在楚都城巋然不動,本來還覺得那是他們走投無路,沒有人會去想其實是誘敵之計。現在,不可一世的遠征軍,兵力戰具各方面統統占上風,卻連楚都城的影子都沒摸到就已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亂了。當初想的六成贏面,現在是十成的輸面了……
不,起碼還有一線生機。
他突然勒住了馬。程迪文沒想到鄭司楚還要往回走,連忙也勒住馬道:“司楚!”
鄭司楚叫道:“你能帶多少人就帶多少人,往前沖,我馬上就來。”他轉身向中軍沖去。行軍參謀雖然沒有領兵之權,可地位不低,現在又是混亂之中,軍銜比他們低的同樣要接受他們的號令。程迪文對鄭司楚幾乎有些迷信,就算現在這情形也是一般,叫道:“是。”拍馬向前沖去。
飛行機已接二連三地向地面轟擊。此時有七架飛行機落地,只有一架錯過了路,墜到營帳以北十步外,沒有傷人,其它幾架盡數落在了營中。如果現在檢點戰果,那麽大概是一比一千吧,我方的戰果僅僅是斬殺了一個死士,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為懸殊的比例。
鄭司楚的心頭都似在滴血。此時諸軍全都亂成一團,中軍有後退的,後軍有向前的,擠在一處都難以分開,而空中還有三架飛行機在盤旋,随時都會落下。混亂中,有人高聲叫道:“全軍向北移動!”
那是畢炜的傳令兵在高聲吼叫。這傳令兵倒是盡忠職守,此時喊得仍然清清楚楚。可是聽得這個命令,鄭司楚幾乎要吐出血來。
楚都城是在西南邊,畢炜一定覺得五德營的奇襲會從南邊而來。的确,南方一定會有敵人,可是敵人算計得如此精準,肯定也算定了這一點,所以北方才是他們的主力所在。現在最好的辦法應該是向前沖鋒,撕開一條血路,就算不行,也能及時轉而向南。現在移向北邊,卻是落入了敵人算計之中,一旦在北方遭到迎頭痛擊,轉掉頭向南,那就大勢已去了。
他一催馬,飛羽如離弦之箭般向前沖去。此時已能看到畢炜被一些親兵簇擁着。他現在沒有坐在那輛大車上,而是騎着一匹馬。鄭司楚沖到近前,高聲道:“畢将軍,向西去!”
他剛說出來,耳邊又是一聲巨響,卻是一架飛行機正擊中了火藥帳。那些火藥雖然是封在水桶中的,此時已被震破,紛紛引燃。這一聲響比方才的更要響亮數倍,一道火舌直沖雲霄,那些奉命守衛火藥的士兵連哭叫都來不及發出就被卷入火舌。
火藥帳裏存放的盡是遠征軍的火器。這一下爆炸,氣浪将二十幾步外的人都沖倒在地。鄭司楚雖然離那裏有五六十步,飛羽還是被震得慘嘶一聲,前腿跪倒在地。他猛地一提缰繩把飛羽拉了起來,耳中仍然帶着巨震後的嗡嗡聲。擡頭看去,卻見畢炜被震得摔下馬來,被一群親兵擁着向北而去。
完了。最後一個機會也已失去。鄭司楚沒有再去理會畢炜的死活,轉身向西沖去。他的馬腳力極快,比尋常戰馬快得多,沖了幾步,卻聽得前面程迪文正在叫道:“要向前去!大家向前!”
鄭司楚打馬到了近前,也叫道:“畢上将軍有令,這裏哪位是騎兵隊最高指揮官?”
程迪文聽得鄭司楚的聲音,又驚又喜,叫道:“司楚!”有個将領催馬上前,應聲道:“末将中軍第一隊隊長,翼尉沈揚翼。鄭參謀,你可有上将軍将令?”
這沈揚翼生得面如鷹隼,兩眼極是明亮。中軍共分十隊,這裏大概只是一隊人馬。直接統領中軍的是兩個下将軍,翼尉已是中級軍官,沈揚翼領的又是第一隊,當然是這裏的最高指揮官。鄭司楚在馬上行了一禮,道:“沈将軍,末将行軍參謀,校尉鄭司楚。畢上将軍急令,命前隊向前突圍。”
沈揚翼道:“遵命。”
鄭司楚曾得過共和國二等勳章,又是國務卿之子,他的名聲在軍中可以說不下于畢炜,沈揚翼不認得程迪文,卻認得他,但軍中有急事交代,必須報出自己的軍職、軍銜,這是紀律,鄭司楚也一絲不茍地執行。只是沈揚翼卻也想不到,這個行軍參謀此時其實是自行下令了。
程迪文也不知鄭司楚是自行其是,方才他好說歹說,沈揚